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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有些寒碜，但好歹也有十来个平方，你再也难找出低于这个价而还有这样条件的来，不信你去试试，我要去看店了。”
　　老头满脸不高兴，拉上门准备上锁。
　　“等等……好，你要多少定金？”
　　“先给一半吧，以后好商量。”
　　“我到这儿没几天，刚找到工作，身上没有什么钱，先给你30作定金，月底给齐，我还担保以后每月按时付房租，绝不拖沓，好不好，大爷？”
　　“这个……看你老实，可以答应你。”
　　
　　范文宣搬完东西，整理打扫完毕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倒在满是锈迹，并且有些摇晃的矮腿铁床上，摸出口袋里的钱，撒在身边。清清楚楚，一块三毛钱！他站起身来，摸遍了衣兜裤兜，还将包里的东西全翻遍了，再也找不出一分钱来。他笑了，笑出了眼泪，抓起那几张破兮兮的零钱捏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墙角，仰天又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似乎布满铅云的天花板。良久，他爬起来，转身走到墙角，弯下腰去，一个佝偻着的瘦削影子印在墙上，像一只鸟。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步行五十分钟上班，步行五十分钟下班。上班一定在早上，在太阳初升的早上，在大雾蒙蒙的早上，在细雨丝丝的早上，在寒风凛冽的早上，而下班则是在下午或晚上。他喜欢早晨，跟很多人一样，高高兴兴的边走边吃早餐，或馒头或包子，或红薯洋芋，当然还有他最爱吃的玉米棒子。但是，有一点没有人与他相同，他总带着一本字典，听着路人说话，若对音调字词有疑问，他会拿出来翻一下，自己走着走着突然想到话语方面的东西，他也会查一下。过去的失败和不自信让他刻骨铭心，他觉得他在这方面必须要比别人好。
　　时间过了一年，他平均每个月会给家里寄上200块钱，偶尔打打电话。一年来，他没买过一套衣服，鞋倒是买了好几双，没去酒吧歌厅等娱乐场所逛过一次，他用小说杂志及一把半旧的吉他打发他的闲暇时光，他对吃不讲究也不感兴趣，但一年来他没有再生过一次病。他对他的生活感到满意，除了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或者甚至能说没有朋友外。他有时也会悲伤和沮丧，看到别人很快乐，他曾经动过改变自己，跟别人一样的念头，但一想又立即否决了。
　　
　　三
　　
　　一天中午，餐馆里没有客人，伙计们都坐着闲扯玩笑，范文宣在一旁翻着一本杂志。
　　“小范，你是不是范进的后代？”
　　小吴一边剔牙一边问。
　　“明显不是，范进是吴敬梓虚构的，怎么会有后代，你扯得太不靠谱了吧。”
　　“我是说你这么勤奋看书，是不是还想去参加高考？”
　　“不是，要是的话，你就是在诅咒我，说我要考一辈子才能考上——好小子，绕弯骂我是书呆子啊！”
　　大伙都看着范文宣笑。
　　“不过说实在的，你的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了，不枉你天天跟我们生硬地咬文嚼字。你的字典呢？破了没？”
　　身材瘦小的小柳将耳朵上的耳塞拿下来，把MP3装进口袋。
　　“没有，我把它送给我楼下的民工老刘的儿子了。”
　　“果然是好心人，我听说你经常给天桥边的乞丐们钱，是真的吗？他妈的全是骗子，你难道不知道。”
　　小吴义愤填膺地说，众人也在旁边附和。
　　“我只给过桥头那个断了一只手的老奶奶，因为有一天我发现她居然买馒头给地下通道口的那个瘫子男孩吃。他们没有关系最好，若有关系，一家子里有两个人去讨饭，确实够可怜的了。”
　　“去他妈的，就算他家有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是乞丐，老子也一分不给。政府家都管不了，老子们干辛苦活赚养命钱，自身难保，要给他们是做梦。”
　　小柳站了起来，喝了口水。
　　“小心老板听到。”众人小心地说。
　　“听到就听到，老子早受够了。”
　　
　　两个月后，范文宣对老板说他不干了，他要去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这家酒店规模很大，管理严格，同时规矩也很多，一套一套的。范文宣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胸前别着工作牌，他觉得这才是正式的工作，所以忍耐着遵守培训时所被告知的那些繁文缛节和规定。很快，他发现这活虽然轻巧干净，但同样辛苦，他有一双耐得住跑的腿，也差点没给跑断。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任何苦他都能吃，任何气他都能忍，但有一件事他不能。那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经理叫他过来，说A903有位重要客人，他今天只要听这一位客人的吩咐就行了，客人需要什么尽量满足，其他事不用管。范文宣觉得有些奇怪，他的工作是在饭厅端菜端水，还有送饭、点心等到到客人房间，但那非常明确，时间、地点、需要的东西清清楚楚，可今天怎么啦。他还没开口，经理便阻止了他。
　　“好好干，你很快要加薪了，去吧。”
　　说完，经理神秘地笑了一下，上楼去了。
　　范文宣敲开了A903的门，只见一个浓妆妇女斜斜地靠着床头，穿的是紫黑色的玫瑰纹睡袍。妇女见他进来，立即坐正了，翘起右腿，一只粉红色的高跟凉鞋骄傲地挂在脚上，脚趾甲涂成红色，五趾直直地立着。
　　“请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你先进来。”
　　范文宣只得进来。
　　“需要拿什么，请您吩咐。”
　　妇女从玻璃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轻轻地吸上一口，然后徐徐地吐着。
　　“来一支怎么样？”
　　妇女笑了一下，牙齿白得发亮。
　　“对不起，店里不许我们抽烟，我也不会。”
　　“哦……”
　　妇女看了他一眼，右脚尖一上一下点着，缓慢而有节奏。
　　“是要我把什么东西拿走吗？”
　　“嗯……请坐。”
　　妇女指了指茶几旁边的椅子，客气起来。
　　“谢谢，我们不能闲坐，耽误客人时间。”
　　“你怕你们经理说你偷懒，还是这儿空气沉闷不习惯？”
　　妇女将右腿放了下来，又笑了一下。
　　“不……不，我们店规定不能打扰客人。”
　　“哦，是吗？那你刚才敲门时我在午休，算不算打扰？”
　　妇女将未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来回旋转着，眼睛盯着他。
　　“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
　　范文宣原本低着的头更低了，他觉得屋子里气味的难闻比不上这个女人的难应付。
　　“哈哈，开个玩笑，千万不要认真啊。”
　　妇女大笑起来，绕过床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户，然后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对面的楼是你们店里的产业吗？”
　　范文宣抬头望去，只见对面是一幢有着荷兰式尖顶的写字楼，淡蓝色的玻璃闪闪发光。
　　“我刚来三个月，不太清楚，要不要我去帮您打听一下？”
　　“随便问问而已，没什么。”
　　妇女走到床边，重新坐下，目光向他投来，他正要低头，妇女已转过头去，提起紫砂壶倒了杯茶。
　　这回他看清了妇女的面孔，脸上没有什么皱纹，眼线画得长长的，眼睛有点小，很浓的眉毛“雕凿”得虽细，但不均匀，年纪在三十四五。
　　“小姐，要不要我把茶沏一沏？”
　　范文宣憋得异常难受，他觉得自己机械得恶心，是一个会说话的木偶，是一个人形的半智能机器。
　　“暂时不用，谢谢——你是学生吗？”
　　“不是，早毕业了。”
　　“哦，我是说你看起来还像一个学生。”
　　妇女淡淡地一笑，又抽了一支烟。
　　“哦……”范文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突然急中生智地来了句：“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早不是什么学生了。”
　　“年轻好啊，年轻能去很多地方。”
　　妇女有些尴尬，说话小声了。
　　“小姐喜欢旅游是吧，那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
　　妇女听到范文宣变相夸她年轻，有些激动，忙说她去过哪些地方，怎样怎样美丽，同时还闭上眼睛去找回记忆，双手握拳举至胸前作陶醉状。
　　范文宣听她连绵不绝地讲说，心里暗暗叫苦，也暗暗发笑。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楼下大厅有本世界名胜画册，我去帮小姐拿上来，好不好？”
　　“好，好，快点去拿，我看了能说的更详细。”
　　范文宣关上房门，长长地吐了口气，狠狠地下楼去了。他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回想刚才的一幕，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可气可笑、可悲可叹。坐了一会儿，他走出酒店，回清水巷去了。
　　第二天，他没去上班，而是在住处收拾东西，思考着离开酒店后的去向，但没有一点头绪。楼下传来大声的说话声和笑声，范文宣仔细一听，知道声音来自楼下老刘家。
　　“小范，小范，快下来喝酒。”
　　“上班去了，怕没在呢。”
　　老刘老婆端着锅出来，将一锅又黑又油的水“啪”地倒在门前的路上。
　　“谁说没在，我刚看见他收衣服呢，还跟我打了招呼。”
　　“小范，快——”
　　“别鬼吼了，我上去叫他。”
　　老刘老婆放下锅，白了老刘一眼。
　　老刘老婆敲第一下门的时候，范文宣正转过走廊拐角，端着脸盆，一头湿发“哒哒”滴水。
　　“刘嫂，有事找我？”
　　“我表哥和他的几个朋友在我家，你大哥要你去和他们喝酒哩，快跟我走。”
　　“我酒量小得可怜，沾酒就醉，不行，不行的。”
　　“大家玩玩，又不是要灌你，快放下盆——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说话得罪了领导，我辞职了。进来坐，刘嫂。”
　　范文宣推开门，放下脸盆，拿了块干毛巾飞快地擦着头发。
　　“哦……”
　　老刘老婆脸色暗淡下来，表示很同情和遗憾，她双腿迈进屋里，似乎在等他，猛地看见他的背包和行李箱，惊得叫了起来。
　　“小范，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
　　“去哪儿？”
　　“说真话，我还没想好，实在不行就只有回家了。”
　　“哎——你不用灰心，工作丢了就丢了，我表哥认得的人多，并且很多是大老板，让他帮你想想办法，肯定能成。我只怕……只怕你们有知识的人不想干体力活。”
　　“我算什么有知识，你看整个文江城里，多少大学生。再说，体力活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没本事还干不了呢，我试试看。”
　　“那就是小事一桩了，我表哥说不定还可以为你找份高工资的轻活呢，你下去当面问问他，大家合计合计。东西就不要搬了，定下来再搬不迟。”
　　“小范，妈的还不下来！”
　　老刘是个粗犷的东北大汉，为人耿直豪爽，精壮得像头牯牛，着急时说话必以“妈的”打头。初次见他的人都以为他要挑衅生事，这时旁边的人就连忙解释，说这是他的口头禅，而老刘必红着脸低头道歉。
　　“来了。”
　　老刘老婆开了门，催范文宣快点。
　　范文宣犹豫一下，走了出来。
　　“妈的——”
　　老刘站在门外，见他俩下来，硬生生住了口。
　　屋子里，四个男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方桌摆在床前，床上坐着一个留着平头的圆脸大胡子，肚子大得抵住了桌沿，年纪在四十上下。桌子另外三边都摆了条长凳，各坐了一个人，一个脸上有条疤的光头，一个个子很高的瘦汉，年纪都不下三十，另一个背对着门，看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四人正高声谈论着，见老刘和范文宣进来，都挪到一边，招呼他们坐到自己身边。范文宣不知该听谁的，最后由老刘来安排，大家才不再吵吵嚷嚷了。
　　大家各自端了酒杯，喝酒吃菜。交谈中，范文宣了解到他们都是市南天星工业园的工人，老刘老婆的大胡子表哥姓李，原本跟老刘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前年独自去了天星的玻璃厂，现在混到了主管，人一得意就发福，吹牛侃大山更是来劲。瘦汉姓高，先是在市里的一家超市做保安，后来去了天星的红阳机械厂。光头是那年轻人的叔叔，本地人，老家在西郊区的农村。光头因聚众斗殴入狱，年初出狱后来到天星金盾水泥厂烧炉。由于地域关系和业务关系，三人认识了。这天李胡子来看老刘一家，不料刚下车就碰到了来运钢材的老高，两人说了几句话，见已是中午，于是打算找家馆子喝点酒。两人刚转了个弯，见光头和一个青年在等公交车。两人走过去询问，才知道光头回老家看他小妹出阁，家里人要他给读到高二就不想再读下去的侄子找点事做，他因此领了侄子来天星，正准备坐车回厂。
　　李胡子说大家很难遇到，一起去喝点酒叙叙旧。四人正要去找家好馆子，李胡子忽然一拍脑袋，说找什么鸟馆子，不如去他表妹家，他表妹烧得一手好菜，比任何馆子都强呢。光头三人正在犹豫，李胡子说他去买些菜和酒来，让三人站在原地等他，并说如果他回来时人少了半个，立马翻脸。三人看他说得认真，答应不走，等了好一会，才见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血鸭，一只乌骨鸡，二条鲈鱼和三瓶剑南春，全身是汗。
　　当老刘老婆说起范文宣的事时，李胡子睁着血红的双眼，胡子油亮亮的，右手夹菜，左手拍着厚实的胸脯说没问题，又说天星好多厂都在招技术工，规定必须是识字的，范文宣这次是赶上了。范文宣听了敬酒称谢。
　　李胡子说这样端干杯不好玩，冷清得紧，不如大家来划几拳。老刘一拍桌子，率先响应。顿时，众人声音连珠炮般响起，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直掉，整栋楼似乎也在摇晃。范文宣酒量不行，但拳划得极好，很少会是他喝酒，让他惊奇的是光头侄子年纪虽然较他要小，但酒量之大直追老刘这个关东汉子。剑南春喝完，老刘又让老婆到附近商店买来四瓶二锅头。四个小时后，范文宣拳再行也撑不住了，面红耳赤，口不能言，全身软得像摊烂泥。其他人也不太好过，身子摇摇晃晃地争着说话，手摆来摆去，完全失了准头，口齿含糊，说话的内容全都自成体系。
　　老刘老婆见不能再喝了，撤走了酒碗，拿杯子倒茶给大家喝，叫大家先休息一下。
　　“妈的恶婆娘，我们还没喝完呢，快……快把酒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