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5-X-03758】

　　环套式结构

　　1、
　　我坐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厅靠窗的位置。本来我想盯着窗外发一会儿呆，但这家店子有点不像话：它的沙发太柔软，音乐又太轻缓，使我不由得有点感伤。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只薄薄的便携笔记本和一只水笔，现在，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讲一个故事。
　　我昨天傍晚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今天清晨又洗了一遍。连日来的疲劳马上荡然无存了。对于坏情绪我总是恢复得极快，有人说专注让人忘忧，我觉得这话不假。就在我动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一个声音说：“嗨，好久不……”
　　“等一下。”我说。
　　我还没弄清楚这声音是对我说话还是对我旁边的其他的人说。我也还没来得及没有抬头看一眼。因为第一个字落下之前，故事已经开始了，你听。
　　
　　2、
　　从前有一个士兵，他枪法奇准，但在部队时没有人给他发挥的机会。等他退役后，他开始跟踪一个女孩。
　　这个叫卡西的女孩生活非常规律：每天七点半从家里出发，路上买一笼烧麦或一只糯米鸡，中午去公司楼下吃一份鸡柳套餐或荷叶饭，晚上偶尔加班，八点半之前一定到家，然后就不再出门，不买东西也不做运动。
　　卡西经常穿裙子，常用的颜色是白色和绿色。运动鞋有三双：白色、红色、浅黄。腕上那条碧绿色的玛瑙手链是士兵送的，她没有扔。有一次她差点看见他，幸好天下了雨，他将雨伞压低遮住脸。我们不能确定她是否认出了他的身形。士兵中等身材，在部队时人们常说他很健美。她朝他那边望了一眼，士兵只好低下头。这非常糟糕，观察者到头来被观察了，自己却落荒而逃。
　　士兵对自己的跟踪功夫并不过度自信，接下来两个月卡西肯定看到过他不止一次。雨伞事件发生后的一周，她两次将上班时间提前十五分钟，一次步行绕过一个街口换了另外的地铁搭乘入口，随后便一切正常了。士兵在暗处，卡西并不总能看到他，而他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普通上班族的生活每日都没有什么变化，因而士兵每天都能看到她。假如她六点半出门，他可能会扑个空，但她很懒。
　　有一天卡西来了访客，一个喜欢大笑的扎马尾辫的女孩。卡西和她一起吃了寿司。去了一趟购物街。买了三或四件衣服和一双鞋子。傍晚洗了澡出门，在附近影剧院看了一场喜剧爱情电影。第二天马尾辫要走，卡西替她提着双肩包。士兵看见她们小声嘀咕了几声，然后马尾辫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两人突然折返回家。
　　不一会儿警察来了。但是他们没有充足的理由逮捕士兵，最后只得告诫他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给女士们造成困扰。他答应了，但跟踪仅仅中止了两天，因为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卡西。又一个周末马尾辫又来了，她显然看见了士兵，正当马尾辫正义正言辞地打算第二次报警时，卡西制止了她。她或许向她承认了士兵曾是她的未婚夫，总之马尾辫马上走过来了。
　　“嗨。”马尾辫招呼道。士兵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径直走开，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士兵是个孤儿，从小没有与任何人建立过关系。所谓关系就是：一个人死的时候，另一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他的葬礼，并为他献上一束写了祝福的花。士兵身边没有那样的人。虽然他希望自己多年之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卡西的葬礼，或者名正言顺地给卡西发一张葬礼邀请函。但是现在，他连与她说一句话的立场都没有。那是因为，虽然已经通信两年，士兵在部队服役的最后一个月，卡西却告诉他说“不要再给我写信了。”这是一个信号，上面有卡西明确的态度，士兵只好遵循。士兵退役回来做了三个月户外拓展教练，三个月后他开始跟踪卡西，他认为只要不被发现就不算违背诺言。现在马尾辫发现了他，他不能再见到卡西了。
　　不能再见卡西，这件事有多么糟糕呢？士兵没有亲人，他有关未来的所有设想都与卡西有关，他的过去也只有卡西参与。一个人能失去他的过去和未来吗？但是现在，士兵不能再见卡西了。这就像一个人被拿走了大部分记忆，士兵在一个意识迟钝的午后试图回忆往事，但发现往事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他努力回想。他旅行、生病、独居、思索、狂欢…可是任何方式都于事无补。
　　士兵有一把枪。强行占有爱情或者毁灭它会令他快活起来吗？不，不能杀掉卡西，她是个好人，品行端正，还是个柔弱的没有新男友的孤身女子。也不能杀掉马尾辫，她那么爱笑，虽然是她一手打破了士兵守望卡西的习惯。
　　接下来士兵要守望谁？城市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懦弱的人、贪婪的人、刻薄的人、凶狠的人，但是轮不到士兵来惩罚他们。凭什么他有权利呢，仅仅因为他有一把枪并且枪法奇佳并且心情极差么？士兵不这么想。他也不能放火焚毁一片草地，不能对一只毫无防备的动物举起屠刀，不能偷窃。瞧，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屏障本来就很深了，他不能做任何事增加彼此的误解。
　　那接下来他要守望谁？思来想去，士兵成了一名垃圾处理工，每天处理上万吨垃圾。绞碎、焚烧、填埋。任何情绪都能在不间断的毁灭中得到发泄。士兵全身肮脏，但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净化，他想自己就快能够过上舒服的生活了。再过一个月，等他把自己身上的坏情绪处理干净，他就会辞去工作，带上他的手枪重新上路。当然，像所有将要远行的英雄一样，他想在离开之前再见卡西最后一面。这时那件事发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政府收缴了一批白粉，下令在广场公开焚毁，可是焚毁的前一天却发现缴获品少了一箱。有人说毒贩太狡猾把警察给玩弄了，有人说警匪联合，有人说警察故意设下圈套引蛇出洞，总之有一箱白粉几经周折到了垃圾场。
　　傍晚时分，所有工人都回家休息了，只有士兵还在。他没有家，况且他喜欢躺在广袤的垃圾山上听风吹过的声音。不要以为士兵所在的垃圾山是很臭的地方，那些散发着酸腐味的生活垃圾会堆到另一个填埋场立刻销毁，这里堆积的多是可回收的废铁和木材。士兵像躺在倾丕的城堡遗迹之上一样躺在垃圾山上，听风在一块块钢铁间穿过并发出呜呜的呼啸声。这时候两个穿黑色T恤带银色十字架项链的男人来了，他们似乎在找东西。士兵老早就看见了他们，而他们太专注于寻找直至近在身前才发现懒洋洋躺着的士兵。年长的那个男人立即警惕地往腰间一摸。士兵脚边有一只小小的黑色箱子，此时士兵睁开他半眯的眼睛，轻轻将箱子往男人那边踢了一脚。年长的男人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弯下腰捡起箱子转身就走。但年轻那个突然折返身来用一把小巧的黑色手枪对准士兵的脑袋扣动扳机。
　　“啪”。“啪”。“嗒”。“咚”。四声响，第一声和第二声几乎重叠。年长那个迅速蹿出去，一阵混乱后消失不见了。
　　士兵的枪还在手上，此时他惊奇地看到年轻的那个男人慢慢倒下去，脑袋里流出鲜红的血。士兵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只不过想打落男人的武器问他为什么突然向他射击。第二声却是不远处埋伏着的警方发出的，有一个警员几乎与士兵同时扣动扳机、将子弹射进了男人的脑袋里。嗒，男人手上的枪滑落下来。咚，重重倒在地上。士兵被带回了警局。
　　除了私藏枪械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士兵与贩毒事件有关。士兵被释放后第一件事就是再见一见卡西。那天他鼓起勇气，冒着违背诺言的风险故意迎面向卡西走过去，一缕淡淡的兰花香味从远到近，从士兵身边缓缓飘过又渐渐远去。说不上出于什么情感，卡西漠视了他，并且没有回头。
　　士兵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一块巨大的墙壁从头顶重重压下，四面八方都是人的声音，但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将他与他们隔开。士兵看到自己面前裂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自己赫然站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一股浓郁的绝望感迅速袭击了他。
　　士兵有枪，案发时他正在垃圾场，而他躺着听风的地方几米处就是那口装着白粉的黑色箱子。有一点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即便是警察也不能在不必要的时刻射杀罪犯，士兵此时自首，可以使那名草率地开枪射击的警员免于被责罚和记一个大过。所有警察都看见或者似乎看见了士兵犯罪的过程，明显毒贩分账不均窝里造反，人证物证俱在。士兵被判终身监禁，这一下，未来有了新的着落。士兵看着四周光溜的墙壁，突然一颗心舒展开来。他计划在这里着手实现儿时的梦想，从小他就希望成为一名画家。
　　
　　3、
　　这就是我讲的故事。我是个贪婪的人，需要从感情里感知生命的激情，现在我只能从别人的故事里获取力量了。我没有爱情了吗？
　　不，还没有到完全没有的地步。那个人叫卡西。我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一角。这是二楼，临街，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公寓里进出的每一个人。卡西只要从这里走过就绝不会逃出我的眼睛。
　　我没有被发现。事实上，直至昨天傍晚马尾辫女孩来找卡西，我都还没有与她正面对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