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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的青春  成长  困惑

　　“我立志要在三十岁前结婚的！” 平戈总不忘自己比天琴大六岁。
　　“那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么？”说着便去捉她。
　　天琴边躲边笑道：“有那么霸道的人，强迫别人嫁给他的志向。”
　　此后平戈一再认真地与她商量，她要么偷换话题要么娇笑着跑开，被捉住没办就就一口咬定：还没想好呢。平戈为此器笑不得。他原以为她会被他牵着手乖乖地和着他的步伐入洞房的，谁知反被她拖着让婚期无限搁下去。
　　爱情一直善待天琴，害怕出嫁是她自己都无可奈何的事。近来见人问：“啥时请我吃糖”，便觉得众人合起来逼她与悠哉游哉的少女时代作别，挂一脸抗议之色，弄得问者莫名其妙，以为她恋爱出现了危机，议论纷起。
　　从平戈方面讲，真觉出了危机。以前天琴不愿结婚，他相信她是怕自己没有持家的能力：“家是多么一个庞大的工程，我没有那种燕子衔泥般的应力，还没有储备足够的勇气，饶了我吧！”她总是这样推脱。
　　“我的积蓄够置办家的基本要件，何况二老还会倾其所有扶持我这个独子，哪会像燕子般艰难。”
　　“我还没想得那么具体，只是一个‘家’辽，从感觉上就把人唬住了！”
　　平戈只好迁就着她。他知道，天琴不是个有丰富阅历的女子，十八岁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置身的环境仍是一派校园的氛围。人说她有懒福，与她高考落榜的女孩，很多去矿山干车钳铆焊，难免风吹日晒，待遇还不如天琴，可笑的是当时招工面试时几个工矿单位都不要她，托儿所也嫌她不够活泼，招办负责人正想把把她打入另册，高图书馆突然申报要一名笔试成绩较好的女职工，就让她去报道。很久之后那位负责人来阅览室看报时对天琴笑说：“你这丫头那幅听天由命而又目中无人的神态惹恼了用人单位头头们那挑剔的眼睛。”“听天由命”，平戈听说时很有同感。“生命总是要前行的，你急有什么用。”这是天琴用来开导他的一句话，她说得很随意，但平戈觉出这乐天顺命的观念正嵌在她意识深处。她成绩不差，高考不第也并无深切地悲伤。她想，那就再读个高三吧。结果当了名图书管理员，也干得挺认真。
　　在平戈眼里，天琴尤如一泓亘古的静水，她安然地徜徉于红尘万丈的都市节奏之外，徜徉于同龄人的拼搏奋争之外。眼下的男人们一会嚷着要找集东方美德于一身的“刘慧芳”，一会想要觅经东西方文化千锤百炼的“阿春”，平戈当然也欣赏她们，但只把她们当作艺术品。天琴没有刘慧芳的坚毅和入世，也无阿春的时代气息，却是她青春年华最后一次心跳，是他三十岁人生的唯一。他曾在白衣天使的世界中盼顾过，是天琴转移了他的视线，他被定向了。
　　与天琴家所在的楼仅十几米的距离，双方长辈互为熟悉却并无往来，平戈读了七年医大回城就业，正觉周遭陌生得令他无所适从，一天凭窗眺望，发现对面楼台上天琴像一抹暗度芳华的幽兰，正向着西天落日的辉煌出神，久久地沐风静伫，裙裾和长发随风招展。平戈看着她感觉内心重拾了一份恬静和舒适，他庆幸自己近水楼台的地利，第二天就找了个借口叩开了天琴的家门。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平戈当时很自得，引着天琴在亲朋面前玄耀。亲朋不以为然，以为他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发展成恋人的，没什么浪漫可盼，也没什么悬念可言，谁想到近来平戈会真切地觉出危机呢？
　　一月前天琴的姐姐天惠携子回娘家来，天琴对结婚的惧怕愈加明显，而且已从怕无能持家转而怀疑婚姻本身了。当天琴抱着胳膊，蜷着双膝坐在他身边，娓娓细诉天惠的故事，他就清晰地感到自己从对天惠命运的关注和同情中嗅出自身面临的危机了，但天琴当时看也不他，兀自讲着……
　　
　　“姐姐这人是咬断牙根不言苦的，我知道她各方面都比我强，所以总觉得生活难不倒她。一年前她曾写了一封长信给我，第一次无坦露她的实际生活，但我看信时只留意到她给我的那些忠告。她说，不要太相信自己种种心跳的感觉，重要的是要开清将嫁的人是否能使你拥有你向往的生活。举些寻常的例子——你爱看书藏书，就要明白他是否舍得和开销得起这花销；你不屑与小贩摇唇计价，就要弄清他是否有能力使你不必为小钱斤斤计较；若你喜欢用时装珠宝来维持身心快乐，那么更要知道他有无资本为你买这类高兴……现在才深谙那些些闲话、句句忠告都是她沉重的心理体验演绎出来的。但当时我没细想，只是有些惊讶，虽然她已向我展示了生活的窘困与无奈——那种囊中羞涩的恩爱夫妻的日常琐碎。但从小不善筹事的我无法破译其间的严峻，总自信姐姐过的是一种淡泊清贫的日子——属于充满诗意的清贫，而不是那种千疮百孔的贫穷。我总想，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她会十分优雅地为生活寻找调剂的，一直到一月前，姐姐带着三岁的侄儿回来，轻描淡写地讲他们夫妇所在工厂倒闭，讲她们为生活作的努力和奋争，讲累病的姐夫意外查出自己患有绝症，讲姐夫寂寞地迎向死亡。你想象不出的震惊，仿佛二十四年生活第一次向我现出原形，毕露狰狞；仿佛在那一瞬间，生活中潜在的悲剧集中向我现身，逼我正视。
　　这些天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一母所生的姐妹有这么大的差异，都是环境铸成的，妈常说姐姐是最省心的，她落地时正值爸妈无暇顾小家，携手竖事业之旗的时候，无法照顾她，一把锁把姐锁在屋里她就自个儿长大了，姐七岁时，妈又允许另一个女婴在一个朝霞满天的秋日剖腹而出，取名天琴。从此妈妈就被无形地捆在天琴的病榻旁，姐姐见识了她应得却从没有享到的那种心肝宝贝的逗哄和呵护，她沉默而倔强的性格在这时候就形成了。是我加给她的伤害，这也许是我们不像亲姐妹的原因。糟糕的是爸妈只一味地认为那是姐懂事。懂事的孩子让人放心，结果更不把心思用在姐身上。当亲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着我的病床转，姐姐独自背起书包求学去了，最终成了我们这幢楼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妈妈却只说从小就看出姐姐必有出息，一语勾销了姐持之以恒的奋争。想必姐姐从这一刻起彻底对家人失望了，三年大学只回起一次家。后来遇到姐夫松，补偿了她自生命初始就缺乏的关爱。姐在遥远的北国与松结婚之后才给家里一纸宣言：很幸运和幸福——我有了自己的家，从此有松陪我共步漫漫人生之旅！请为我祝福。这样先斩后奏的方式只让爸皱眉嘟了句：这孩子，这次怎么这么不懂事。妈说姐一直很有主见，敢作敢为有时难免触动我们脆弱的神经。于是寄了点钱给姐。姐回信说爸妈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太感谢了。现在想来，那句感谢，包含着多少委屈。
　　也是现在才知道姐婚后生活的本来面目，姐夫家在乡下，又身为长子，家里凡事都仰仗他。特别是他父亲死后，三个弟妹理直气壮要长子为父，婚嫁之事全由他承办。可怜低薪的姐姐姐夫，自家蓬壁陡空，还要为他人作嫁妆。后来又有了小孩更是入不敷出，最后一击是企业破产，他俩每人每月领取几十元生活费。做生意无本钱，找工作吧，当时当地失业大军几十万，要在这批大军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姐夫无奈去倒运蔬菜，他也是捧在父母掌心养大的，何时吃过那般苦？不久就病了，一入院，查出是肝癌晚期。一个深夜他逃出医院投江而去。
　　姐姐带着侄儿回来了，她想在生养她的地方找出路。现在到处都在精减，找工作也无门。姐不让通知爸妈，她说就让他们继续在老家玩吧。我想退休这么久，也没有可谋路的关系，就依了姐了。姐自己找到个为个体工程公司搞公关的差事，成天请客、送礼、陪酒求别人给他们公司卖苦力的机会，看她那么累却帮不上什么忙，她也不认为谁能帮她。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灵儿的故事么？姐笑我故作悲凉，断言我理解不了灵儿也理解不了她。但眼看着婚姻带给她们的灾难，我真的怕了，真觉出悲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们不经意就认同的 生活程序，但经不起细想的，爱情、婚姻、包括爱你的人都不能代替你去完成人生，你必须自己走，走自己的路，相反为了那个叫‘家’的东西，双方都要委曲求全，料想姐夫一人，失业之后随便流浪到哪里，混饱自己的肚子是不成问题的，但他不能远行，他要喂饱全家才算尽到责任。而姐姐现在独闯社会虽然累却不见得比原先更艰难，他们都可独自求生的，婚姻为何？而婚姻对灵儿更是何其荒谬……”
　　“听我说，琴，这不是婚姻的错，你不要钻牛角尖了。”平戈捧起天琴的脸，打断了她没完没了的诉说，却被她满目的泪吓了一跳，“这就是谁也不能料知的生活。”
　　“生活不该强迫人结婚。”
　　“那你让相爱的人怎么办？” 平戈逗着她，接着认真地说，“本来，无论什么也替代不了你的人生之路，爱情不能，但那是沿途的风情；家不能，却可作你停歇的憩园；爱人不能代你走路却能在你跌倒时扶起你，为你拭泪！”
　　“姐姐和灵儿的家是憩园吗？姐姐的家穷得只剩下爱情，灵儿的家什么都不属于她。她们本身就跌倒了你还要求她们捂着伤口为别人拭泪？”天琴抬起被泪打湿的双眸认真地看着平戈，嘴角挂起一抹他从没发现过的冷笑：“其实你完全知道，平凡的男女，一方跌倒对方是扶不起的。”
　　平戈想以拥抱把天琴从这团愁绪中拉出来，但她冷冷地没有回应，而更冷的话语闯入他的耳膜：“我跌倒了，你也扶不起我，最多就像现在这样无言地也是无奈的拥抱——而已。”
　　平戈更用力的拥抱着她，想让她住嘴却没出一言，只爱抚地吻着她的发：“如果你跌倒了，我养活你。”说着扶着她的双肩，一脸海誓山盟的神情。
　　“那你的生活水准就下降了，罪魁却是爱情，确切地说是婚姻。”
　　“不要想那么多。” 平戈本想向她申诉爱情家庭和责任，末了却只道出这么句话来。
　　“是不该多想，二十四年我都懵懵懂懂地过来了，现在刚一用心就走投无路。”天琴的目光越发滑向不知名的深处，“我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奢望，只求与它相安无事，细细想起来，我这种人对现实最没有还手之力了，得想个办法使自己不致因生活稍一翻脸就死了。你也是，读了那么多书，想必是有很高的生活目标的，但又经得起生活几番折腾？真遇点变故，我们谁也帮不了谁。也许，我们该重新组合一下，为生活找各自的靠山。”
　　平戈愣了，这还是他眼中静吐幽香的兰儿？“你究竟怎么了？” 平戈想把她摇醒，“你想怎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