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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山  女干部  无限可能

　　“三线”背景下的工业题材与都市伦理话题的结合是一大卖点。有主旋律

　　最近，我去矿场转了好几趟。不仅在当班时间去，下班后还去，弄得采矿车间几个主任不明白我是在查工作呢，还是在考察干部，只好白班中班连轴转，候着我。我其实只想在现场吹吹风，至于还有些啥实质性期盼，我也说不清。
　　这天，采矿车间副主任、我的徒弟杨红陪我爬上矿场外的北山，我突然来了精神，快步在北山的灌木丛中疾走，偶尔府首捡起一两块矿石，看看它的成色，判断其品位。走着走着，我指着山南的一条狭窄的深沟，说：“过去看看！搞地测时，我们在那沟里捡到过紫水晶！”
　　“哦！这旮旯还有那东西？！”杨涌一阵欣喜地之后又说，“不太安全！你这鞋也太新，不随脚。要不我下去看看，路能行我再来接您！”
　　“！”我平时下现场一般是不换鞋的，这段时间总上矿场转，便叫秘书为我领了一双劳保鞋。
　　“老马！？是老马！……”
　　“！”这呼声让我在吃了惊的同时，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是当年搞地测时认识的老乡。十多年过去了，叫不清真切他的名字，但不妨碍我们用熟悉的方式相认。我们相互握握手拍拍肩，称赞对方和当年一样壮实……
　　下午还有会，我没有随老乡去看他刚出生不久的孙子，在午休时间回到了办公室。但那一声“老马”唤回了矿山深处那匹“小马”来。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一路快马加鞭，回头看，才发现我老马不识途呀，但又不能停下……
　　贾琪轻轻悄悄地进来了。她顺手给我续了杯茶，然后撅着嘴含笑看着我。我这才想起，她到地测科去当家已有两三周了，我还没真正去过地测科。当初我怕她压不住阵，说过要随时去给她拃起的。
　　现在想想，我怎么就同意她去了呢？让一个文秘出身的女子最终在矿山挑大梁，我真的就没有顾虑？
　　肯定有过顾虑，但总有那么一时，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我一个初中起点的大老粗都能扛起一座矿山的管理工作，在机关管理部门混了多年，又拿到了党校的经管研究生文凭的她怎么就当不下来？有爷们儿提意见！也真是，不让她当，难道轮的上你？她又没生生地从你手里抢东西。再说啦，这样一个精灵儿，在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愿意窝在矿山，容易吗？瞧睢，办公室主任她都干得下来，到政工部、劳人部、外销事务部，这一路她不是也走得挺稳吗？看看你们一个个提的那些意见，心胸狭窄得哪像爷们？
　　记得比贾琪早三年进矿的成都电子科大生张正雄，就曾支支吾吾地对我暗示“小贾不懂生产”。看在赏识他在为本矿网络建设方面显示出的才华的份上，我才卵了他两句：矿山的生产工艺难得倒你们新一代大学生吗？附近那些非法小煤窑主，大多跟文盲差不多，还不是成了企业家？再说她可是当过本矿总工程师的助理的。虽说只是代理助理，但做出的成绩还真是有目共睹。你们年轻人相互攀比是对的，但要比贡献。
　　“那是，她都破格聘为高工了！我也就是想向小贾学习，跟她共同进步，在生产和行政两方面做你的左膀右臂……”
　　张正雄，就凭你说这话，你就不是雄，而是熊了。我早就听说有人对贾琪在厚矿总工办公室当了一年助理不服，说她做的惟一工作就是把矿山几十年来的技术论文、管理论文、合理合建议、业绩宣传画结集成书，让自己的名字作为主编贴上封面出版了，然后抱着这摞书，以自己的著作的名义去申报了高级职称。原来就是你在叫嚣。依了年轻时心无城府的性子，也许我就要发作了，但现在我听件自己说：“你是名校毕业生，机会总会有的。对了，网络室长期归办公室管这也不对口，走上正规后还不独立，这也不是个事！与不懂业务的上司打交首确实也累，不过，再坚持一下吧……”
　　没办法，矿工兄弟，包括我早年那帮徒弟仔子也太实在了，我不得不这样软硬兼施地打发应对着一个个“张正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贾琪这孩子在变硬，同时也在变“小”。她越来越有主见，越来越干练，同时，也越来越有了一种孩子式的恃宠耍娇。以至于到最后，我是怀着一种放纵一下孩子的心情来对她的。毕竟她仅比我儿子长几岁，活脱脱就是个孩子。像一个严厉的长者，不肯承认，却更加恣意地独享着那份放纵一下小辈的快乐，或者说独享着保护者的权威和荣耀。
　　只是，好像这一放，就容易上瘾。到后来，我不得不承认，这辈子，我没有为自己的仕途刻意谋划过，却在为贾琪谋前途时尽机了心机、使出了些曾经不屑的伎俩。有时真感到，偌大一座矿山，我由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蹦。这是“老”糊涂了的“马”犯的错么？
　　女人怕老，就躲开这个世界。比如秀月，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除了上班下班，几乎足不出户。一开始我觉得挺好，一来她听不到什么传言，二来我也不必费心为她在外的安全担心。为此我亲密地叫她“闺女”。不过，秀月并不买帐：“瞎嚷嚷！眼下那叫‘宅女’。”
　　男人怕老，就想捞，想狠狠地捞上最后一把。至于捞什么就看各人的取向了，但大多不离财、色、名吧。也许因为儿时太穷，我对金钱缺少想像，算得一个易满足之人。加之我的前任因贪污获罪，他的背影如警钟，一直悬在我头顶！名，对于理想并不远大的我来说，在当上一个大型国企的一矿之长时，就真觉功成名就了……
　　扪心自问，我不敢把和贾琪的情归为爱。当然，也不承认只是“欲”。潜意识里，我想我只是自信可以凭了几十年的资历、经验、才智为人生赢得方方面面的“圆满”！恰巧这种自信在贾琪那里得到了呼应。
　　贾琪年轻，当然不会躲起来。相反，她正张开双臂迎接人生的“无限可能”。
　　“无限可能”是贾琪的口头弹。最初她就是用它来暗示我们的关系的。但有一点是没有可能的——让她嫁给我。“我不会缠着嫁你的，但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永远以这些仪式之先的状态跟你在一起”！
　　代沟，从一开始就存在的，但神秘感因此更加浓重。我真的没想到，一场不要结果的恋情可以说得这么动听，而且直达我心中最柔软处。
　　她当然不会嫁给我这样一个“大叔”。当然，我更确定：不必永远。谁也不知道贾琪这样一个女人一生将如何开落？但看30岁之前起色，她的彼岸，是荣华富贵。而我的彼岸呢？这一点和秀月完全一致：是同一屋檐下，那张同历岁月的脸。
　　最初，我以为父亲早逝的贾琪想从我这里得到的，除了父亲般的呵护，再就是在失去大款男友后，另一个经济盾后。所以，我想让她去物资采购部负责大型设备采购，要知道，矿山的每年的设备采购量可是工人成本的十多倍，那是不少人趋之若鹜的差使。不料，她坦言不缺钱，她想要一份可以经营一辈子的事业。于是，我为她设计了厚矿的工会主席的未来，但贾琪说她还有点“自知之明”：眼下工会主席大多要职工代表直选的，让矿工们选一个白领丽人当他们的家，悬乎其悬。我想，那就只有当党委书记一角了。厚矿党委书记现在由我兼着，不知多少人看着眼馋呢！但我还是让贾琪在几个政工部门里去当家磨练，攒足资历，说不定也有水到渠成的一天。不料贾琪又提醒我：一把手兼书记，看来是发展趋势。
　　这丫头，鬼灵精！
　　“要想与你近距离相守，恐怕只有副矿长这个身份可以成全了。”这话在旁人听来，分明是司马昭之心了，但我觉得那正是她的率真。到我这个年龄，还把爱情定义的很高，那就近乎装嫩了。爱情如果纯到普通人无法染指，那无疑与无爱的婚姻一样不人道。我清楚的知道，我们之间相守的前提是各取所需，但其间的种种快意也是货真价实的呀。于是，我允许贾琪介入生产部门。这次她本来是要直接去生产部当家的，但我还是慎重地让她先去地测科。地测科和当年的地测大队已不可同日而语——厚矿经过几十年的开采，堪测业务量已极度萎缩。贾琪虽没有地测的经验，但绝对有占地的豪情，应付它应无大碍。随后，我找出当年许工给我的专业参考书，要她在“圈地”之前先充电。同时，让地测科科长李刚去国外学习考察，回来后为厚矿二基地——新矿的开发建设打头阵。新矿的开发工作已上了集团公司的议事日程，我这样的安排丝毫不会引起异议。加之贾琪此番是平级调动，没有引发人事地震的可能。果然，地震科的几爷子没话说，只是那副遭遇强奸的表情，让我略微感到倒味口。
　　不过也顾不得理会他们了。几个副矿长中，肯定有一个要去开发新矿，贾琪这次说不定还真是遭逢了天时地利人和。“我没时间去看那几爷子的眼色，你就忍忍吧。我正对上周旋，看哪位副矿长的位置空出来合适。”喝着贾琪续上的茶水，我懒懒地说。
　　“我那儿没事，都是按部就班的专业活，他们不想跟我纠缠，也正好避免了恩怨。现在我由着他们蹦，连考勤都懒得考。让他们每天可以从家里直接去矿场作业，免得看他们以迟到早退来发泄不平衡。而且我还想为他们申报误餐费和交通费——他们常赶不回来吃午饭和坐厂部通勤车。”
　　“没问题！给他们报，让几爷子打打牙祭。”
　　“和上面周旋，不妨叫上我，哪能让你独自受累？！”贾琪是懂得领情的。
　　
　　我的计划，本来到北京奥运的当儿要搁一下的。这是中国的百年盛事，安定团结是最大的政治任务。从各级政府到企业领导都坚守岗位，不出差、不休假，除了维持单位部门厂矿的正常运转，一切可能引发不稳定情绪的，诸如改革、人事变动都几乎冻结。而且奥运会之后还有残奥运，我想这事得搁两个月时间吧。
　　贾琪再次展示出过人的胆识和谋略：她要在这时走马上任担当矿长助理。厂矿长助理一职，经多次机构精减的革新之后，在集团公司的干部管理制度中已不复存在，但仍有不少厂矿沿习旧制。虽没有正式的级别待遇，但在厂矿内部年薪和实权运作上却远高于本来隶属的科级，更为重要的是，站上这个“级”亡实存的门槛，可作为晋升厂矿长的直接人选。我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近年来按编制取消了这一职位。而今突然恢复，少不了人说三道四。但贾琪说：有意见的人永远少不了，但目前顾全大局是政治任务，奥运期间他们会保留意见，等保留到两个奥运过去，在座者已各就各位坐稳了。
　　“只要经济上没落下把柄，谁能奈何我们！”贾琪的要紧话被甜美得尚存几分稚嫩的声音包裹着，让人常常误认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聪明。而我知道，所以对这个小女人的头脑再次刮目相看，甚至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就是世间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地测科长贾琪兼任矿长助理，党委会上没有人投反对票。不料退休的许工站出来了，他说：你怎么变成这样？拿党的事业去支付自己的消费。
　　许工的话，让我一晚上猛灌了几杯茅台，火气是压下去了些，却也头重脚轻了。
　　“你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当我再次从洗手间“飘”出来，正好看见贾琪娇笑盈盈地与集团公司人事处王处长喝交杯酒。贾琪在办公室最初的几年是不参加应酬的，是呀，那时有大款男友每天开车来候她下班，哪容她分身？但后来以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她没少和我一同参加社交应酬。她是活跃的，但不过是打着哈哈说些不过火的应酬话，而且大多数时候，她只含笑低眉垂目，让我曾在心中酸溜溜地暗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白莲花不甚娇羞。今天这阵势，这喝法，这调笑的热度，我在别处没少见，但贾琪还是让我感觉长见识。
　　聪明如她，当然明白公司人事制度中不成文的惯例，我只有一届的任期就该退居二线了，她着急了。
　　我突然有些恼怒，但同时，怜惜也更深了——我已经给不了她安全感了！当初为了我，一个小女子早早地牺牲了名誉。
　　矿长的办公室内设有侵室。官兵像十指抱拳一样紧紧攥在一起的年月，办公室里放张床是方便矿长跟班倒班用的。后来不仅没有取消，甚至装修成独立单元，是因为矿长们大多将家从矿山生活小区搬进了市区，太远了，加班不方便回家时就只好在办公室将就。贾琪第一回在晚上走进我办公室内的侵室时，我们除了聊天，还真什么都没干，毕竟，她算得上是我在矿山生活区看着长大的晚辈。记得她当年因为生得乖，被矿工们被唤作花仙子，她母亲因为喜欢七仙女的传说，干脆给她起名叫贾七。“贾七”何时变成了“贾琪”，大家不得而知，但如今在矿山老生活区，很多人说起她还直呼“七仙女”。当晚，贾琪看来是打算呆到第二天早晨直接上班的，这样谁也不会知道她一夜未归家，但在凌晨时分她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哥们儿出了车祸向她求助，她只得前去，却不敢惊动门卫，自己翻墙出去，结果一只红色高跟鞋掉在了墙内！门卫老张头天刚亮就用根铁棍挑着鞋子四处晃荡，见人就问谁掉的。与此同时，贾琪休病假了，同事去探望后得知是崴了脚……
　　一整晚，王处长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笼罩着贾琪。他说：人才呀！老马。一块美玉，藏在矿山人未识呀！
　　
　　
　　
　　旧时光
　　
　　许工一生没说过重话，除了业务，他没对任何人指手画脚。而最重的一句话，居然说在退休后，对他呵护了几十年的我说的。
　　仗着在矿山这么些年，我是不太把群众议论当回事的，大家知此知彼，谁也别想强迫谁满足对方的一厢情愿。但，我不能不在意许工的看法。我为这事贪杯，成就了近年少有的醉。
　　这一醉，醉得史无前例。
　　年轻时，喝包谷酒、红苕酒、高梁酒，见杯就贪，只要酒管够，自斟自酌也能一醉方休。那时喝得酣畅淋漓，也敢醉得一塌糊涂，敢吐得翻江倒海，敢把饱嗝打得震天响，敢把失态当笑谈，毫不在意被人视为酒徒。有什么关系呢，那诗仙李白可不就是一资深酒徒么？且于醉中入水食月而仙逝，不是丝毫没影响其美名百世流芳？不过，渐渐懂得自己和诗仙有别，渐渐懂得节制酒精摄入量时，对酒和菜本身就开始挑剔了。再后来，敢于像年轻时一样在姿态上放得开，不在乎失不失态，却非常在乎失不失言了。也许，有此顾虑者不在少数，所以往往酒足饭饱后桌上了无新鲜话，而我对酒桌有种天然的责任心，无论自己是否做东，一定要避免桌上冷场。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的越多，能说的反而越少，无论醉成怎样，我都要竭力保持一句废话的清醒。所以连我自己都知道，我露醉态，就是把一句无关痛痒的废话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说上它千百遍。好在说者和听者都意会，谁也不会点破，我重复千遍就有人附和千回，至少也是含笑倾听，让每听一次都像新的。
　　但这回，我醉得蹊跷。一句话不说，一个酒嗝不打，一倒床便睡，睡了个昏天暗地。
　　睡过双休日，见我还没有起床的意思，秀月怕我脑溢血，已叫医生朋友来过了，还打算请假在家守着我。我也不好由着任性子，只好去上班。
　　免强按惯例参加了周一的生产例会，丢给办公室主任一句“就当我不在”，关上门，关了手机，我一头扎到沙发上继续睡。
　　午休时间，贾琪捧着一筒粥来了：“为我应酬，你醉成这样……”说着那长发就从脑后溜过来，覆盖了我的脸。
　　“估计是有点感冒，不尽是醉。”我轻轻撩开长发，想阻止她水蛇般的腰身缠过来，就找了句废话，“双休日，干家务累的。”
　　贾琪的嘴又撅起来了，恰到好处地挂上了醋意荡漾的笑：“你都这样了，她还不放过你！”
　　她显然把家务曲解为房事了。我想丢开这茬，只好无奈地笑笑。她以柔弱无骨的双肩体贴着我的无奈，手无缚鸡之力地搭在我的心口，那双峰却似要破衣扣而出了……不知道是有心无力，还是心灰意懒，我赶紧说：“得好好休息一下，看晚上能不能请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几爷子吃个饭。”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贾琪的背影很古典。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她永远含首，碎步款行。那坦露着后颈的背影，摇曳生姿，楚楚动人。
　　一直认为，对女人的选择，可见一个男人的生活理想。我骨子里对古典是有几分的向往的。没几个人会相信，阴雨天，竹躺椅，碧螺茶，旧小说，是五大三粗的我曾经的生活理想。
　　这个理想，源于对三爷爷的人生的认同。三爷爷不幸，一生不得志，三爷爷万幸，除了文革中那两年，一生过着晴耕雨读的日子，没有谁来捣毁他的安然。
　　三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因排行老三，我们晚辈都叫他三爷爷。三爷爷年轻时受过很好的教育，游历过不少地方，30岁之前有过一次去省城做官的机会，将成行时不知他得罪了谁，转而归属县林业局，终身做了—名林业员。从我记事起，在马家不甚宽敞却犹为精致的四合院里，三爷爷像树一样超拔，像树一样安静。他一辈子除了巡山、植苗，就是在庭前一个年陈久远的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袋看线装书。每当这时，他的目光流淌着氤氲之气、祥和之光，将书和自身卷裹其中，同时把整个世界挡之其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很小就朗朗上口，但我相信，书中必定还有其他东西，帮助三爷爷抵挡他之外的那个真正的世界。当然，大多数人，只承认三爷爷以读躲懒。比如有一次下雨了，从线装书中抬起头来的三爷爷把太师椅往屋檐下挪了挪，就又埋下头去。从外面赶回来的三婆婆，一边收天井上的晾晒的衣被，一边忍不住抱怨：我就晓得不能指望你收拾，一天就晓得读读读！三爷爷头都不抬，丢过去两个字：穷忙。三婆婆一个白眼扫过来：“因为你懒，所以别人才忙。”三爷爷竟抬头笑了，笑得非常童真。三婆婆的白眼就变成媚眼丢过去：“懒得理你。”年少的我隔窗看着他们就忍不住笑了：读书人吵架都可以这么斯文！
　　以现在的眼光衡量，三爷爷所受教育其实是废了，没有让知识变成现实财富。三爷爷没钱，他的少得可怜的工资他都懒得过手，能让三婆婆代劳的事，他图个省心。他真的就不花钱——衣食加小酒，三婆婆自会张罗好，旱烟是附近乡民送来谢他的，因为他们每逢婚丧寿诞、筑房修祠，甚至家书公文都可能请三爷爷代笔……所以，安静的三爷爷的门庭并不冷落。超逸，是我对一生巡行山林的三爷爷的“盖棺定论”。他88岁去世时，我用他当年教我的书法为他写了碑文。
　　我是在父亲死后，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三爷爷的人生。当时在站在三爷爷侍弄的半亩苗圃边，他摸着我的头说：“你爸他没活满甲子，丢下你们四兄妹甩手就走，你就别想他了……揭不开锅时，就去找三婆婆……累了，就到这儿来歇歇。”然后他说：校长答应保留你的学籍，有空时随时可以去上课，尽可能不辍学；已有人答应让你去给县政府食堂送菜；附近乡民有言在先，谁家有你能胜任的活会来招呼……父亲死时我没流下来的泪，在这时突然无声地破堤而下。我知道，我的日子得事事躬亲了。不是怕累，我还没干过，当然不知道那有多累，而是听到了理想粉碎的声音。
　　
　　我很少去学校了，大多数时候，我去城郊挑菜蔬，马不停蹄地四处打短工。三爷爷自己有三个比我年少的儿子，我当然不能巴望他的工资，但三婆婆每每会在买盐时分装同分量的两份，适时地填满我们两家的盐罐。我们两家各五口人，她在自家的盐快吃完时，就知道我家也快没盐了，在自家米吃完时，知道我家也所剩无几……
　　接济我的人总是不时出现。那年严冬，当我挑着满满一挑白菜，从二十里外乡下的蔬菜大棚回到县府食堂，一阵浓浓的肉香袭得我几近昏倒。炊事班长谷大叔叹了口气，把我推进食堂仓库定坐，转身端来一大碗滚烫的萝卜汤给我。那碗中，有一块不小的肥肉。“吃吧！汤管够！” 谷大叔说完，掩上门出去了。
　　那香气、热浪薰得我涕泪流。我贪婪地啜着那汤，那萝卜，直到整只碗里只剩下那块肉。我和它对视着，没敢吞了它。最终，我拣了一片菜叶将它包起，像揣着宝贝般把它请回了家，放进了母亲烧好的清汤里。一边还在回想，这一路，它的香没有出卖了谷大叔的善心吧？
　　我就是在挑菜蔬的日子里，爱上了城郊的田野，尤其是那一望无际的金秋的稻田。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稻草黄，就是我的丰收的梦境。也是我永不熄灭的希望和信仰——只要不忘播种，那是年复一年的丰收总会顺流而至。以至于多年后，我回乡探亲依然习惯躺在稻草垛里和人聊天。以至于多年后，每值有什么收获，我的眼前就再现那一片片的稻草黄。以至于多年来，那黑褐色的矿山，在我的眼里，依就是漫山遍野的稻草黄。
　　
　　
　　
　　女人花
　　
　　可巧了，刚想到稻草黄，老家二妹就来电话，说要修高速路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回去为二老迁坟。我一下子归心似箭了。
　　没想到有一个人回乡的心比我还切——朴素。她的多年在嘉陵江里淘沙，近年还兼淘金的父亲病了，作为独生女的她要举家迁回去继承父业。
　　朴素是我的小老乡，这么多年来，我关照她的想法一直都有，但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没付诸行动。本来，她是地质勘探专业毕业的，一来就和时任副矿长的我颇有共同语言。她端庄大方，率性十足，一起喝酒的几爷子早年叫她哥们儿，升级做母亲后，大家干脆叫她爷们儿。知识分子女人在矿山享爷们待遇的，几十年来屈指可数。作为女人，她外表性别特征明显，内在性别意识实属淡漠，却因此有了种天然的亲和力，男女老少都买她的账。有一段时间，我对她有了种自己浑然不觉的痴迷，那是秀月之外，我第一次对其他女人动心。但朴素没有丝毫的反应，这无疑激发了我的斗志，让我做了一个至今有些汗颜的举动。一次公司临时接到一批特殊钢材的出口大单，对矿石配比提出了新的高精度要求，地测科连夜定方案，因为事关高炉“口粮”质量，那天，我也加班等结果。朴素作为项目组长，在晚上九时许把矿石配比方案送到我桌上。可能是矿场、实验场几天来连轴转，让她显出几分别于平时的柔弱和疲惫。在她转身而去时，我叫住她：等等，我这就签，明天一早你们直接送往集团公司。已到门边的朴素退回我桌前，站着等我阅后签字。我其实不需要看，最后的定稿和半小时前他们提交到内部网络上的电子文档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有一两个细节的补充，不用我监督也必定完善了。我没有看方案，径直抬头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一副让她和我自己都陌生的表情，只知道，偌大的办公室里我定定地看着她；四周冰封哑静，整层楼里只有我和她……但朴素双目入定般向着我面前的方案稿笺，神情凝如石雕，打定主意不和我接目。我和她的目光就这样在各自投注的焦点上，久久死盯；我和她的姿势，就那样入定般执着了很久，很久……哪怕只是应景般地看一眼，我们也许就能跳过了以往所有的距离，但她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终于，我放弃了。我气急败坏地在方案上签了字，朴素主动拾起它，以清汤寡水的语调，恭敬而礼貌地说：“好的！我和曲工明天一早就送过去。”还没等我表达忿懑，她已掉头而去。第二天，当她来向我汇报公司的反馈意见时，我就像看着了一只拍不死的苍蝇，心头说不出的不爽。但她谈完走人，不卑不亢……一段时间之后，她以项目获奖为由头，请我和地测科几爷子喝酒，席间态度较从前恭敬有嘉，我和她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是要把我“推”回长辈的位置。我，也就不得不从心里将她放下，认真端起了做长辈的架式。只是有一点没变，我乐于与她聊天。
　　也真奇了，这个朴素，和女人聊天，几句话能让人倾诉衷肠。不爱说话的男人与她对话，也容易变得絮叨。而实际上，她的话并不多，只是句句说到点子上。有时听着贴心，但更多时候，让人在惊异于她的洞察能力时，又难免觉得智商受打击。记得上次我参加地测科的聚餐，闲聊到我儿子谈恋爱的事，我对她说：“他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至今还在追求他。以前我肯定地说这这女孩不错，但现在不大敢轻易表态了……”“是那个在高二中就入了党的女生吧！”朴素并不理会我满面狐疑的点头，继续说，“记得你曾夸那个女孩子有上进心。而现在，你被她的上进心吓着了。”“！”她一语毕，贾琪的面影蓦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朴素说得对，但被她看出我和贾琪之间嫌隙，就让我觉得跟她谈这个话题，简直是自搬石头砸己脚。难怪连她那乐天派的老公都说：本以为找了个简简单单的“石头”美人，哪知娶回个思维领域的好事之徒，弄得自己总像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只好认了——就当随时进澡堂。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朴素身上，有种让人不舒服的硬度和深度，不讨人怜惜。做老公的可以认了，别人谁有义务担待？所以，在男人占绝对优势的矿山，鲜花般的她理所当然地做了绿叶。
　　奇怪的是，秀月很怜惜她。第一次见到朴素后，秀月说：“你这个小老乡的眼神冰冰爽爽，看着真实。只是，恐怕没有几个人消受得了这份真实！”
　　当时没细想过秀月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秀月对朴素竟有几分相知相怜了。如果我算不得秀月人生的成就的话，那么她算是个失意者。
　　我们结婚时，秀月在焦化厂化验室工作，为了孩子健康着想，打算怀孕前她想调往氧气厂化验室，因为在闲聊时得知她所在化验室的主任恰好与氧气厂一把手是铁哥们，他也主动承诺这事“包在他身上”，但却迟迟不见行动，并非不识人间烟火的秀月就催主任说，是不是把事后感谢改为事前求助，请氧气厂一把手吃吃饭什么的。不料那主任居然拉着她的手说：谁稀罕吃饭呢？我们这么近，还需要什么客套吗……气得秀月半天没回过神来。可巧随后大修厂招会计，秀月凭着出众的珠算水平去当了车间成本核算员，一干就是一辈子。我是在多年后与秀月闲聊到那个主任栽在了女色里时，从她不屑的眼神中和我的一再追问下得知此中插曲的。“龟儿子，敢对我的女人动念头。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时为我办得了调动么？选择一个老公，就得认同一种生活，犯不着给你添乱。”秀月淡淡地说，“我甩掉他的手出了他的办公室时就想好了，大不了申请去现场当操作工。还好，这人当时还没缺德到底——没找茬整我，调大修厂时没有刻意阻拦。”
　　也许想到了秀月的事，为朴素签辞职报告时，我突然蹦出一句仿佛没经过大脑的话：“这一签，我就不是你的领导了。朴素，你坦率说说，我这人咋样？”
　　“还在乎自己在一个普通职工心目中的形象，说明这领导不坏！”还真够坦率的，“说真的，你没用点阴招去损那些不中你招的人，就很表明你作为男人的心胸和气度了；你从一个矿工成长为一个矿长，就很说明你作为爷们的壮志雄心了。你咋样，成功人士的样！”
　　不用阴招损人，不过是一个人起码的德行，倒成了在我身上最值得褒奖的由头？我没想到朴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这和秀月对那个化验室主任的说道不是如出一辙么？朴素的真实还真让人难消受。但没办法，这就是朴素，即使夸你，也不会假惺惺避开你的瑕疵。
　　在一个真人面前，我也就忘记了年龄、身份，心无杂念地道出了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这一去，也许一辈子听不到你没大没小、口无遮拦大实话了！想你时，啷个办？”
　　“手脚达不到的距离，我用目光触及；目光达不到的远方，我以灵魂感应……”朴素以悦耳的普通话吟着酸诗，挂出的却是一副杜绝人想入非非的调笑表情。
　　“回去做老板是对的，在这儿做绿叶可惜了！”我由衷地叹道。
　　“我回去只是为好好照顾父亲！”朴素说着，转而笑道，“在这儿，我并非没有当红花的欲望，只是对需付出的一些成本不认同罢。”
　　“！”天啊！这个女人，真他妈真实得不好惹。
　　
　　携秀月回老家，不料在成都双流机场碰到了一个让我不能不驻足的银发美人——表哥至死念念不忘的女人，三十多年前在横钢机修厂的席棚子里哭喊着要做我嫂子的权凤。
　　权凤和老伴刚送走赴美留学的孙儿上了飞机，从候机室从来，可能有些伤感，她很依赖地靠在老伴的肩头，目光投向茫茫云天。在我驻足的同时，她慈祥的目光淌过来了，紧跟着，她的头从老伴肩头抬起来。我快步向前去握她的手。
　　“你是长春！”她的神情有些迟疑，语气却很肯定，“我记得你眉心的字。”
　　“是！是我。”我从来没有这样近乎虔诚而满含歉意地握过一个女人的手。显然，她也懂得，这是代表表哥的一握。所以我们的握手显得很庄重。
　　“这是我在横钢时，一个朋友的表弟。”她这样把我介绍给她的老伴。
　　“哦！幸会。”老先生儒雅地点点头。
　　把秀月做了介绍后，权凤和我显得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头。秀月有些好奇而体贴的提议上机场茶肆坐坐，老夫妇俩欣然应允。
　　“流年遇故知，对我们这个年岁的人来说是遇一回少一回了，好好聊聊吧！” 老先生开朗地笑道，又回头对秀月说，“看得出来，你在横钢没见过我老伴，那就让我们两个局外人呆一边去吧！”
　　“好的！”秀月和老先生落座到距我们两米开外的茶座上。
　　“你表哥走得真早呀！”权凤开门见山地叹道。
　　“你早知道了？”
　　“原来的女同事在他葬后就通知了我。”她喝了一口茶，“我和他的那点事，在你到横钢之前就谁都知道了……”
　　“我当时以为你就是我嫂子！”
　　“是呀！一个大姑娘，连一个男人的裤衩都洗，谁不以为我就是他老婆……”
　　“你愿谅他吧！”我说出了表哥的遗言，“我也是在他走时，才知道你们分开的缘故。他最后一句话是——‘这辈子惟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权凤，没能在有生之年当面向她道歉，是天罚我’。”
　　“罚哪门子呀！谁年轻时没爱上个把人渣！”权凤这话说得温婉深情，银发衬着脸上的红晕，显出异样的神采来。
　　“表哥还真骂过自己是人渣！”
　　“人渣！他？他哪够格呀……”权凤笑得非常腼腆。
　　她的幽默让我从心中向表哥道了一声喜：她不恨你！
　　“对了，祭奠他时，帮我带个话，告诉他我当年不上大澡堂洗澡，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撞进了父亲工作的医院的太平间，看见了那些裸尸……”权凤认真地说，“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这些。”
　　“我一定转告他，还有你现在的幸福生活！”
　　“是呀！我很幸运，在千里之外丢失的，上天在家乡补偿了我！”权凤的目光温情脉脉地投向她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