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视角  正能量  黑白对决

　　王绍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笼罩在他身上的“外乡人”的隔膜，似乎在这一刻，悄悄溶解了。
　　这种感觉，很踏实！
　　从这以后，寨子里的人，对他少了几分客套式的热情，多了几分亲切，男人们帮他盖起了一栋小小的竹楼，女人们给他用来些许家居用品……
　　这座寨子，像是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寨民们对外面那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偶尔王绍远提及“汽车会自己跑”、“铁鸟能在天上飞”，甚至只是“城里晚上亮如白昼的灯”这类司空见惯的东西，都能让围拢过来的孩子们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发出此起彼伏、充满惊奇与向往的“哇哦”声。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的身体逐渐适应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沉重节奏。蒙阶寨的山水人情，有一种温和的疗愈力量，无声地修复着他支离破碎的精神世界。
　　阳光之下，必有阴影，绿洲之中，必藏暗流。
　　蒙阶寨子的阴影和暗流，是一个名叫蒙熊的男人。
　　蒙熊是寨子里的一霸。他的身材算不上特别高大，但极其粗壮，像一截移动的木墩子，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总是闪烁着狼一样凶狠的光。他仗着自己是蒙阶阿公的平辈，又纠集了寨子里几个游手好闲、同样孔武有力的同族兄弟，在寨子里横行霸道。谁家猎到了稀罕的野物，他总要强行“分”走最好的一块；谁家姑娘出嫁收了丰厚的彩礼，他必以“族叔”的名义上门索要“辛苦钱”；更令人深恶痛绝的是他私下放的高利贷，利滚利的盘剥让好几户人家几乎倾家荡产，不得不把赖以生存的薄田或林产抵给他。蒙阶阿公年事已高，虽德高望重，但面对蒙熊这种混不吝的滚刀肉和无赖手段，有时也颇感棘手。寨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尽量避开他。
　　王绍远跟蒙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溪边。
　　当时王绍远正帮阿雅婶漂洗新染好的布匹，蒙熊带着他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兄弟，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旁若无人地将沾满泥污的靴子踩进清澈的溪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晾晒的布匹。王绍远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默默将被弄湿的布挪开。蒙熊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王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
　　等蒙熊走远了，阿雅婶一脸担忧地小声劝慰他，生怕这个外来的汉家人一时意气，给自己招来灾祸。
　　“阿雅婶您放心！我们汉家有句古话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王绍远乐呵呵的笑道。
　　然而冲突的种子一旦埋下，在蒙熊这种人的滋养下，破土发芽只是时间问题。
　　几天后的晌午，染坊旁的空地上，挂满了刚刚出缸的布匹。王绍远仔细检查着布匹的晾晒情况，不时调整着竹竿的角度，让每一寸布都能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照射。
　　蒙阶兰兰小山雀似地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
　　一阵充满恶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蒙熊带着蒙山和蒙石，野猪一样晃了过来。
　　“哟，王兄弟，忙着呢？”
　　坏人在找茬的时候，往往会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开场白。
　　蒙熊吐出草茎，伸出他那双满是污垢的大手，随意地在一匹还有些湿润的染布上一抹。刺啦一声轻响，布匹被他扯得晃动起来，留下了一大片污黑。他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啧啧，这颜色，染得是不错，就是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拉扯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似乎想再扯一把。
　　“蒙熊大哥”王绍远不得不开口：“布刚上架，经不住扯，还请手下留情。”
　　蒙熊的动作顿住，转过头，眯缝着小眼睛盯着王绍远，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外乡人。
　　“呵，老子在寨子里走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沟里钻呢！轮得到你教我做事？”他猛地用力，将一匹布狠狠往下一拽，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湿重的布匹“哗啦”一声被扯下半幅，皱巴巴地拖在了地上。
　　“阿叔！你这是做什么呀！”
　　蒙阶兰兰生怕两人起冲突，强忍着恐惧，快步跑到那匹被糟蹋的布前，心疼地看着拖在地上的半幅，又抬头看向蒙熊，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这是王大哥和阿雅婶辛苦染了好久的布，是要拿去换钱的！你怎么能……”
　　蒙熊的目光从布匹转移到蒙阶兰兰身上，上下扫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发髻上插着的一支银簪。
　　那簪子样式古朴，簪头是一只小巧玲珑、振翅欲飞的凤凰。
　　“哟，兰兰丫头，这簪子不错啊！”蒙熊咧着嘴，粗大的手指朝兰兰头上的簪子伸去：“借你蒙熊叔瞧瞧！”
　　兰兰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头：“蒙熊叔，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
　　“看看怎么了？又少不了你一块肉！”蒙熊不耐烦地一把拨开兰兰护着头的手。
　　“啊！”兰兰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一个趔趄。
　　王绍远急忙上前，将惊恐的兰兰护在身后。
　　他平静地对上蒙熊那双因暴怒而骤然瞪大的小眼睛。
　　蒙熊心头莫名地蹿起一股邪火。
　　“狗日的外乡杂种！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他暴吼一声，猛地扬起另一只拳头，朝着王绍远的面门狠狠砸去。
　　王绍远急忙举起右手格挡，而后搭住蒙熊粗壮的手腕内侧，顺着对方发力的方向顺势一引一带。蒙熊被惯性带得一个趔趄，踉跄着扶住一根竹竿稳住身形。
　　“噗嗤……”不知是哪个躲在远处围观的小孩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又立刻捂住了嘴。
　　这笑声如同火上浇油。蒙熊站稳身体，一张横脸涨成了猪肝色。
　　“好！好得很！外乡狗，你找死！”他怒吼着，挥舞着双臂，疯狂地朝着王绍远扑来。旁边的蒙山和蒙石见状，也面露凶相，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帮忙。
　　“住手！”
　　一声苍老的喝声炸响。
　　蒙阶阿公拄着那根盘得油亮的乌木拐杖，在几个寨中老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老人脸上笼罩着寒霜，怒视着蒙熊。
　　蒙熊动作一僵。他再混不吝，也不敢在老祭师的面前公然行凶。他死死地瞪着王绍远，胸口剧烈起伏：“老祭师！是这外乡狗先动手！”
　　“我眼睛还没瞎！”蒙阶阿公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蒙熊，你撕扯寨里公用的染布，还对兰兰动手动脚，真当我蒙阶寨没有规矩了吗？带着你的人，滚回去！再让我看见你在寨子里生事，族规处置！”
　　蒙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跳。
　　“好！好！老祭师，你护着这外乡狗！”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蒙山蒙石吼道：“我们走！”临走前，他死死剜了王绍远一眼：“姓王的，咱们走着瞧！”
　　晒场上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蒙阶阿公看着地上被毁坏的布匹，重重叹了口气，对王绍远和兰兰道：“委屈你们了。这匹布，算寨子里的。”他又转向王绍远：“王兄弟，蒙熊这人……唉，你以后尽量避开些吧。”
　　老人说完就离开了。晒场上只剩下王绍远和蒙阶兰兰，以及一地狼藉。
　　“王大哥……”兰兰有些后怕：“你……你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谢谢你……”
　　王绍远缓缓转过身。阳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一半浸在暖金色的光里，一半隐在渐浓的阴影中。他微微摇头：“我没事……”
　　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半幅拖在地上的靛蓝布捡起来，轻轻拍打着上面的尘土。
　　兰兰也跟着帮忙一起收拾，“可惜了这么好的布……”
　　“你知道《水浒》吗？”王绍远的手指在布面上一道被碎石划破的小口子上轻轻拂过，声音很轻，很远。
　　“什么？”兰兰被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愣。
　　“那是我们汉家一本古代小说”王绍远将靛蓝布挂好，怔怔地看着远方出神：“小说里有个人叫杨志，英雄之后……为了生存，他想卖掉祖传的宝刀，没想到却遇到个泼皮牛二……”
　　“那后来呢？他的刀卖出去了吗？”兰兰不知不觉被王绍远的故事所吸引。
　　“这不重要！”王绍远悠悠说道：“牛二一直纠缠杨志，杨志不想惹事，一再退让，可退让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举起了刀……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故事就此结束，兰兰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夜，蒙寨的喧嚣逐渐沉寂。
　　王绍远坐在自己那间简陋竹屋的门槛上，没有点灯，黑暗中，他的思绪如飞，围绕着那个叫蒙熊的男人，慢慢聚成一个血色的漩涡。
　　门外，夜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轻响。不知名的夜鸟在远处的山坳里凄厉的啼鸣。
　　兰兰被噩梦惊醒，梦里的恐惧仿佛跟着她一起来到现实，她本能的想找个依靠，不知怎的，她想到了王绍远，于是，她穿上衣服，打算去找他。
　　远远地，她就见到黑暗中的王绍远，一动不动，像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王大哥？”
　　王绍远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影，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身影。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小碗，碗口还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我……我煮了点糖水……”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好将手中的陶碗往前递了递。
　　王绍远站起身，走到月光下，伸手接过粗陶碗。
　　“谢谢你，兰兰！”
　　兰兰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不客气，你…快趁热喝了吧。我……我先回去了。”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刻也不敢多留，转身匆匆地融入了竹影婆娑的夜色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女停住脚步，娇憨地跺了跺脚，嘟囔道：“我明明想多待会儿的……”
　　王绍远端着糖水，碗里荡起涟漪，将那张倒映着的脸，拉扯出一个恐怖的诡笑。
　　三天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狂风呼啸，闪电撕裂夜空，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翻滚咆哮。
　　远处的风雨中，蒙熊浑身湿透，脚步虚浮，左摇右晃。他身边跟着同样醉醺醺的蒙山，两人互相搀扶又互相推搡，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妈的…这鬼天气…喝…接着喝！”蒙熊挥舞着酒瓶，对着狂风暴雨咆哮。
　　“熊…熊哥…慢点…路滑…”蒙山含糊地劝着，自己也站不稳。
　　他们离木屋越来越近，就在即将踏上屋后那片长满苔藓的陡坡时，一个黑影猛地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窜出！
　　“谁？！”
　　鸡蛋粗细的木棒打击在蒙山的脖颈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泥水里。
　　“狗日的！谁？！”蒙熊猛地回头：“敢动老子的人？！老子弄死你！”
　　他咆哮着，朝着黑影的方向猛扑过去。
　　黑影根本不接招，只一味躲闪。
　　“有种别躲！”蒙熊追着黑影，不知不觉间，出了蒙寨，来到后山的一片断崖上。
　　黑影看准时机，当蒙熊冲到计划中的位置时，猛地向侧面一闪。
　　蒙熊粗壮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冲下了山崖！
　　“啊——！”
　　一声短暂的惨叫声响过，又迅速归于平静。
　　清晨，起床准备干活的寨民在泥水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蒙山，蒙阶阿公指挥村民将蒙山抬回家，经龙婆婆的救治，下午时分，蒙山醒了过来。
　　蒙山告诉蒙阶阿公：他跟蒙熊昨天晚上好像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蒙阶阿公沉默片刻后，召集寨民寻找蒙熊。
　　傍晚时分，人们在断崖边看到了蒙熊那件沾满泥污的破烂外衣碎片。
　　“看来蒙熊是失足…是失足摔到崖下去了！”蒙阶阿公看了下崖边的痕迹，瞟了眼人群后方那个沉默的外乡青年，说出了这个最“合理”的结论。
　　没人打算冒险到崖下面去搜寻，也没有人认为蒙熊还能活着。
　　“报应！这是山神收了他！”
　　“老天爷开眼啊！”
　　“活该！叫他喝！叫他横！”
　　寨民们低声议论着，虽然没人大声欢呼，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蒙熊的“意外”死亡，让蒙阶寨子回归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中。蒙阶阿公顺势整顿了寨规，一直跟着蒙熊作威作福的蒙山和蒙石失去了主心骨，又被寨老和寨民们集体排斥，灰溜溜地离开了寨子。
　　王绍远跟兰兰之间的情愫，也在这份安宁中悄然生长。当王绍远帮阿雅婶漂洗染布的时候，兰兰就蹲在旁边，一边看他干活，一边叽叽喳喳地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当兰兰拿着蜡刀，做蜡染工艺的时候，王绍远也会在旁边看着她工作。
　　“王大哥，你看这凤凰的翅膀，这样画好不好看？”兰兰有时会征询他的意见。
　　王绍远总是先认真地看，然后点头：“好看。像要飞起来一样。”他的赞美很简短，却让兰兰笑弯了眼睛。
　　并非所有人都是快乐的。
　　兰兰的变化，让夸乃刚愈发的沉默，看向王绍远的目光，也愈发的阴郁。
　　王绍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道目光，有时候是在人群的缝隙中，有时候在竹楼的阴影里……
　　他能理解这种情绪，他不想再惹麻烦，只能尽量避开。
　　一个傍晚，王绍远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兰兰家吊脚楼下时，正好碰上打猎回来的夸乃刚，他的肩上扛着一只刚猎到的野山羊，像一堵墙般横在王绍远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兰兰察觉到楼下凝重的气氛，看到剑拔弩张的两人，脸色微微一变。
　　最后，还是王绍远主动退让，侧身从夸乃刚身边绕过，继续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夸乃刚眼中的怒火更加炽烈。他抬头看向兰兰。兰兰避开他的眼神，微微摇头，似乎在说“不要这样”。
　　夸乃刚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人剜了一刀……
　　几天后，寨子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跳月”活动。
　　入夜，寨子中央巨大的图腾柱下燃起了篝火。男女老少穿着节日的盛装，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芦笙悠扬，木鼓咚咚。寨民们手拉着手，踩着鼓点，跳起了传统的踩堂舞。
　　王绍远也被岩宝等人拉入了跳舞的圈子。他笨拙地学着大家的步伐，虽然动作僵硬，却也很自然地融入了这片欢乐的氛围中。
　　兰兰无疑是人群中最耀眼的明珠。她穿着崭新的百褶裙，裙摆上白色的凤凰图案在火光下仿佛要振翅高飞。上身是精致的刺绣花衣，颈间戴着闪亮的银项圈，乌黑的长发盘起，插着凤凰银簪。她轻盈地旋转、跳跃，裙摆飞扬，银饰叮当作响，歌声清脆如夜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一曲终了，众人稍作休息时，按照习俗，年轻的小伙子们可以向心仪的姑娘献上自己的礼物，或是一支新削的竹笛，或是一块漂亮的石头，或是一束刚采的野花。
　　夸乃刚第一个站出来。他穿着一身卷纹布衣，捧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獐子皮，走到兰兰面前。
　　这在苗寨是极其贵重的心意，象征着猎手的勇武和供养的能力。他将獐子皮双手递到兰兰面前，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
　　人群安静下来。兰兰咬着下唇，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夸乃刚，落在稍远处的王绍远身上。
　　王绍远也在看她，神情复杂。
　　兰兰似乎下定决心，对夸乃刚露出歉意的笑容：“乃刚哥，谢谢你的心意。这獐子皮太贵重了，我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