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如烟
百里俊缓缓推开门进去,这是一间十分雅致的阁楼,牌匾上上书着如烟阁三个字。
白色的帷幔里露出紫色的一隅,他眼皮一跳,恰巧一阵风从窗口灌进来,掀起帷幔高高扬起。
原来是只风铃,是他大惊小怪了。
屋外姹紫嫣红,阳光投递在窗纸上,有婀娜的剪影,旁边是臻首微垂的女子,眉眼含笑的拨弄着怀中的七弦琴……女子?他一怔,他记得,他进来时那里似乎是无人的。
女子抬眸朝他柔柔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欲语还休。他慌张的移开视线,轻声道,在下只是无意间闯入,并不知晓姑娘在此,打扰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女子垂眸不语,纤指轻划,琴弦应声而断,发出一系列紊乱的铮铮声。他看着她抱着断了弦的琴起身,莲步轻移,停在与他相隔三步远的距离处,贝齿轻咬,不胜娇柔的说道,琴弦断了,公子可否帮小女子修理修理。
他鬼使神差的接过来,她感激一笑,朝他福了福身,道,小女子名如烟,公子以后唤小女子如烟便可。
他匆匆走出如烟阁,抱着断弦的琴,走过一片花海,他突然驻足回眸,百花深处,倚门而立的女子,笑靥如花,似乎一场幻象,眨眨眼便会消失不见。
>>>贰、入骨
百里家历代皆为宫廷御用画师,御用二字足可表明百里家的地位远超一般画师,画技亦不是一般人可比拟。
百里俊搁笔,雪白的绢帛上,女子俏然而立,杏眸圆睁似嗔似怒,美人扇半遮半掩横于脸侧。这是颜太傅的独女素雅小姐,此次皇上选妃特请了他来给小姐作画。
百里俊有些恍惚,看着画上的女子轻叹一口气,他犹记得,颜太傅来请他给颜小姐作画时,她眼里的渴求。朦朦胧胧里,似乎见着一人明眸皓齿的望着他笑,一怔,惊醒,这才发现,原是不知何时他伏在案上睡着了。旁边是早已干了墨迹的素雅小姐的画像。
他匆匆赶回府取了琴,沿着昨日的路线寻去,在皇宫后园深处的荒野,遥遥便见突兀的花海中央别致的如烟阁。
百里俊缓缓推开门进去,白色的帷幔荡起迷离的弧度,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像是撞在人心上。他缓步走至窗边,弯腰将怀里的琴放在矮木桌上,随手拨了拨,琴弦陡然发出叮~的一声尖叫,长而利,似是濒临死亡的人发出的嘶鸣。
他惊惧的缩回手,眸子里闪过一丝慌张,转身却见如烟浅笑盈盈的立在他身后,又是一惊,看着她,不自在的笑了笑,僵硬道,琴修好了,在下给姑娘送还来了。
如烟侧身轻抚过琴身,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这琴便是她最心爱之物,良久,她抿唇绽出一个笑,柔声道,公子是画师吧。
他一怔,脱口而出道,姑娘如何知晓?她捂着嘴娇笑,眼波流转,欲语还羞,公子刚作完画吧,袖口上都是颜料呢。
他尴尬的捋了捋袖口,呐呐的别开视线,秀气的脸上竟透着薄红,她又是一阵轻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才停下,然后蓦然转身没入白色帷幔里,他诧异的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来得及握住一截软滑的布料。
踌躇着转身欲走,却闻见她嘻嘻一笑,掀开帷幔钻了出来,怀里抱着幅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幅山水画。他忘情的将画挪过来,啧啧的惊叹不已,这画,不论是笔力还是画技,皆不在他之下。
如烟望着画面的目光却变得迷离起来,看着他,半是苦涩半是忧郁的开口道,公子可否帮如烟把这画交给一个人。
交给谁。
皇上。
他抱着画卷匆匆奔出如烟阁,一步未停,一点头也不回。他不忍看她伤心难过的模样。只是不愿去相信,她会是贪慕虚荣的女子,会是渴求后宫三千佳丽的其中一个。
>>>叁、是非
傍晚,百里俊刚回到府里,管家便来报,说是颜太傅有请。他疲惫的摆摆手,吩咐管家道,你去回了太傅府的人吧,说我明日定去拜访,今日甚累,已歇了。
次日早朝过后,他带着画卷在御书房外求见。年轻的君王埋首在案前批阅奏折,见了他,和颜悦色的搁下笔询问,爱卿何故?
他缓步上前将怀中抱着的画卷搁在他身前,垂眉低首的回道,这是皇上的一位故人托臣转交给皇上的。却不料,年轻的君王不过堪堪一瞥,竟失手打翻了茶盏,煞白着脸瘫软在靠椅上,颤抖着问他,她,这,这是谁让你给朕的?
他半抬的眼亦是定格在画上,瞳孔紧缩,脸上是极度扭曲的不可置信。那个女子,画上的女子,明眸皓齿,浅笑盈盈,不是如烟是谁。可他分明记得,昨日那画上画的是山水。
跌跌撞撞的碾转出御书房,他径直去到皇宫后院深处,可眼前除了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如烟阁。不可能的。他喃喃着跌坐在地上,昨日情景一一浮上脑海,他竟是做了场梦么,那未免太过真实。
失魂落魄的回到府里时,颜太傅已等候多时,见了他,目光里尽是怀疑之色,却仍是开门见山道,不瞒百里画师说,自从昨日画师给小女画过像后,小女便,便香消玉殒了,不过一夜之隔,入宫参选的画像便成了遗像。
他如遭雷击。
直至临就寝时,颜太傅的话仍回荡在他耳边,久久不散,他说,小女死时那神态,与画师所画,如出一辙。怀疑与悲拗纠结在一起,直看得他揪心的疼。
>>>肆、画蛊
他见着一个女子,她端坐在七弦琴旁,明眸皓齿,笑时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欲语还羞。见了他,莞尔一笑,柔声道,公子莫怕,如烟这便来跟你说说这场是非。
我原是浣纱溪边的女子,却不想遇见了他。他是君王,我却不知晓,只以为是外出游玩的世家公子。后来,他带我入了这高墙深院的皇宫,以我之名赐我这如烟阁居住,还寻遍了大江南北为我找来了这把琴冢。只是,他不该负我。后宫佳丽三千,那些女人个个视我如豺狼虎豹,明着与我姐妹相称,暗地里却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他颤抖着接过她的话,语气里的绝望恐怕连他都未察觉,所以,你恨她们,甚至不惜杀害了将要入宫甄选的颜素雅,哪怕,你明知她是无辜的。
公子错了。她摇头,眉目间竟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看着他,像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她是你杀的。你还记得你给她作的画吗。那是遗像。
她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你的画中已带了怨气。
为什么。
我是怨灵,要投胎转世,总得有个人来背负这怨。
他从床上坐起来,那是梦,他知道。眼前蓦然浮现一张梨花带雨的泪颜,声声质问他为何要毁她锦绣年华。不。他仓惶的跑出府,他不信,不信他给活人作画最后会成死人。他要找个人试试。
可是,他该找谁。
他漫无目的的游走在街上,双眼呆滞空洞,身旁人来人往,一张张陌生的容颜与他擦肩而过,身后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嚷嚷着,活得不耐烦呐,本公子的路都敢挡。他回过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唇边慢慢的浮上一抹不明深意的笑意。
只一眼,便记住他的模样。
雪绢,狼毫,一勾一勒,那人的容貌便跃然纸上。他匆匆裹好画卷,满心复杂的守在那人府外,看夕阳西斜,月从东升,然后直直挂在天中央。
一夜,整整一夜。
天将亮未亮时,终于听得府内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混杂着一系列惊慌失措的叫嚷声。他径直冲进去,一眼便看到那人安然的睡死在床上,那神态,与他画中果真如出一辙。
〖完〗
【后记】他是宫廷御用画师,是天下第一画师,可他却只能在驿馆给死人作画,一笔一划,带着的尽是死气。
他该怨么,他该恨么。
可是,路在他脚下,走的人是他,他该怪谁,又该怨谁。
日复一日,他早已麻木,对着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容,熟悉的,陌生的,到头来皆不过水月镜花一场。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会细细的描一副眉眼,那是个女子,明眸皓齿,笑时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欲语还羞。
他很庆幸,至少在他心里还有那么一幅画,能让他尽情的去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