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疯长
——献给死去还活着的日子
3
“他不是我爹,我爹不是疯子。”范大渐渐地不愿意承认他爹就是一个疯子,疯子多刺耳的两个字。近来,范大越来越讨厌父亲,有时他甚至幻想他不是自己的爹该有多好。
秋,微冷。仅这件完整的蓝秋裤渐渐抵不住冷风,范大经常在学校冻得直打哆嗦。课间,范大经常去外面小操场活动活动。
黄叶落了满地,又破碎在欢乐的孩子脚下。范大只是在远处看同学们活动,墙角是个安全的地方。长长的红砖墙是可以依靠的靠背,是坚实而忠实的伙伴,砖墙上的裂纹会说话。洛依,是范大用铅笔沿着想象的纹理勾勒出来的女孩子,是个有着高鼻梁微笑着的女孩。范大经常和她说话,说心里话。除了洛依,还有假想敌疯子先生。无神的眼睛,几缕杂乱的头发树在上面,脸颊用铅笔画了两个不对称的圆圈。范大在画的时候,极力的想爸爸的微笑,可只能想到一些很模糊混乱的微笑,那笑诡异极了,让人看了感觉它能洞察一切。范大总是找不到那种微笑的感觉,就这样用两个异样的圆圈代替了微笑。疯子先生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为了让人不去注意他,范大在他周围画了别的东西,小鸡,小狗,无序的围栏,还有红色的海,大片大片的麦穗汹涌着疯子先生。这是范大的秘密基地,范大喜欢沿着朦胧的想象给洛依添两只小狗,几亩田地,只要心情好,范大,还会给她的房间打开一扇窗子。
范大不喜欢上学,小伙伴们总会有意无意的谈到自己的爸爸。这让范大心里不舒服,爸爸,他从没跟别的小朋友说过自己的爸爸。他爸爸不会变魔法似地给他变出很多钱,下班回来也不会从自行车篮里掏出好吃的东西,更不会督促范大学习。每次别人问起他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范大就只会说他爸爸是农民。除此之外,范大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
“哥哥,学校又要开家长会了,怎么办?两个人一起开家长会。爷爷只能去给一个人开,该怎么办呀。”一下了学,范小慌慌张张摔下书包问范大。
“爷爷去给你开家长会,我就自己去就行了。”范大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老师说了,家长必须要去。”范小着急地看着范大。
“没有别的办法,咱爸能去么?”范大低下头,沮丧地坐在板凳上。
“哥哥,让咱奶奶去吧。”
“奶奶还要忙地里面的活、做饭、洗衣服,该有多累啊。没事,我就说家里忙,老师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范大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皱眉的小脑袋。
“那以后的家长会怎么办呀?”范小小小的脸上不知何时也知道了忧愁。
其实,范大打心眼里不希望任何人去开他的家长会。这次摸底考试,数学刚好考了满分的一半。数学老师照常把每个人的成绩写在后面黑板上,只要一转脸,从黑板末端数很快就能看到范大50分。
家长会下午就要开了,那天上午范大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范大慢慢地收拾书包。
“范大,咱们一块走吧。”同村张大海又来喊他一块回家。
“你先走吧,我肚子痛,过会回家。”范大捂着肚子,皱着脸回道。
“那我先走啦。”说完,撒腿就跑。
教室静悄悄,只有范大站在后面黑板面前。抖动的黑板擦轻轻地拂过50,留下浅淡的印痕。粉笔又描上了50,板擦犹豫了下,又在上面抖动。终于,范大鼓起勇气, 在50右下角的地方轻轻的连了一笔。做完这一切,范大背着书包飞也似地回了家,心狂奔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
没有家长,也没有后面的分数,数学老师在家长进教室之前,让学生擦掉了后面黑板上的所有分数。范大看着白蒙蒙后黑板,舒了口气,心稍稍平复了些。范大头次知道原来罪恶感是什么。
范大低着头坐在座位上,周围全是身材高大的家长。
“很感谢各位家长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本次家长会,谢谢你们的大力合作。本次家长会只有个别家长没有参加,整体情况是很好的”花白头发的数学老师在上面喋喋不休。范大头没有力量抬起头,感觉有座大山压着他,他动弹不得,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左手臂被碰了下,范大猛地抬起头,爷爷,爷爷来了。范大站了起来,爷爷坐了下来。范大和别的同学一样站在走道里,鼻子酸酸地,心却平复了许多,缓缓地,缓缓地舒张开来。
爷爷是偷空出来到范大那儿的,还没到一半的时候,爷爷就去范小那去了。对于范大,老师的评价就是:学习很努力,但是不得方法,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总之,老师对每位同学都没有放弃,另外,老师还提到范大语文不错,特别是作文写得很好。
“范大,以后学习要认真,知道么,但是,不能学你爹,要是学成你爹那个样子,我真是死都不得安心。”一开完家长会回到家,奶奶还没放下烧锅的火柴棒就唠叨开了。
“我知道了,奶奶,今天做什么好吃?”放下书包,范大进了昏黄的锅屋抓了把柴火填进灶膛,蹲在奶奶旁边。灶膛的火舌流淌出来,慢慢舔食着灶膛上沿,灶膛里的柴火发出断裂燃烧的噼啪声。
“南瓜饭,我烧的胶黏,甜咪地好喝。”赵素云砸吧砸吧嘴,眯着眼看范大。
“又是南瓜稀饭?”胃里酸酸地,自从院子里南瓜成熟后,家里面喝的饭全是南瓜稀饭。
“奶奶还炒了土豆丝,搁了点猪肉,看看下不下饭。大大,你要努力学习,这个家就靠你了。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出息,这个家就有希望了。”赵素云掀开锅盖,使劲搅动南瓜饭。
“嗯,我知道了。”为什么非要上学才有出息呢?范大一点都不喜欢上学。
“大大, 你安心读书,只要有奶奶在一天,都不会让你们弟兄两个受一丁点罪。你爸爸出了院,就能收棒子了。”赵素云慢慢地说。
“嗯,爸爸这次住了两个多月的院,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好。”范大呆呆地望着灶膛里的火发呆。
“不知道,兴许这次能好。”大锅上热气腾腾,香甜地气味渗透满屋。赵素云忙着把黄稠的南瓜饭舀进锅沿上的小锅里。
“好,真不知道爸爸好了是什么样子。”范大眼睛里映射的火光跳跃着,小了,更小了。
“你爸爸小的时候可懂事了,咱们这个村就没见过这么仁义的孩子,可懂事了。一放学回到家,见我还在生产队挣工分,不要说,就挎着小岔子,拿着铲,给羊割草去了。哎,多好的孩子。”刺啦,刚舀进去的一瓢水欢快地叫着。赵素云刷了刷锅底残留的饭疙疤,脏水舀了出来,厚实的大手飞快地用刷子刷干锅里的剩水。
“爸爸以前真有这么好么?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真想象不出来,他好时候的样子。”范大甚至怀疑,自己的爸爸曾经是个正常人。
“哎,都怪我,怪我太好胜了。要是他没复读这么多年,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咱家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这些,都是谁能想到的呢?”赵素云陷入深思,看着锅里面葱花游来游去。
“奶奶,现在没什么不好,以后,等我长大了,日子会好过起来。爸爸也许这次回来,病就全好了呢。”范大知道每当提起的病,奶奶总会难过好半天。
“大大奶奶,大大奶奶。”隔壁李老太太扶着厨房门哑着嗓子喊。
“老凯奶奶,有啥事么?”赵素云手中的锅铲停止了翻炒。
“没啥事,我就是问问大大爹什么时候出院,这次住这么长时间。”李老太太慢慢走进锅屋,站在锅灶旁,斜着小眼问。
“快了,再过两天,就让大大爷爷去接他出院。大大,不要放柴火了,把火慢慢地压灭吧,菜这就炒好了。”赵素云接着翻炒了几下,就盛出来了。李老太太探着身子,眼睛瞥了瞥菜盘。
“做得什么菜,这么香,我闻着有肉味,现在肉可贵了,我上集问了肉价,都没舍得买。仁义这次住院,要花不少钱吧。”李老太太砸吧砸吧嘴,阴阳怪掉的问道。
“这次要花掉他爷爷半年的工资,每次住院都要把家里的钱花的焦干。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贵,也得给孩子补补身体。”赵素云把那盘子菜放灯光下,油灿灿的肉丝发出诱人的颜色。
“那是,他爷爷能挣钱,吃国家工资。要是在以前,就是吃皇粮。”李老太太看大大奶奶出了锅屋,自己回家了。
“奶奶,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经常和庄上别的人说俺爸爸。”范大看李老太太走远了,小声地对奶奶说。
“别说这样的话,她心眼不坏,刚才,她不是来问你爸爸的情况了么?大大,小孩子,不能这么小心眼子。咱把心眼放平方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问心无愧,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赵素云没想到大大这个小孩子就会喜欢
“我知道了,奶奶。可是,我每次听别人说我爸爸,心里都不舒服。为什么他们总是议论我的爸爸?”
“范大,你听我说,别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只要自己心地善良,什么就都不怕。”这就是自己种下的苦果么,赵素云更加体会到其中滋味。
“奶奶,那他们能不能不议论爸爸,我总感觉他们都是在嘲笑我们。”范大把锅端到饭桌上。
“孩子,是你想多了。别去管他们的话,正是因为你爹这个样子,他们才有些瞧不起我们。大大,咱们要吃口馒头赌赌气,将来考上大学,也算圆了你爸的梦想,也是我们一家人的梦想。”赵素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又说道这个话题上了。
范大沉默了良久,还是要好好学习,似乎考上了大学,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范大,你一定不要有思想压力,考上考不上大学都没什么关系,只要人活得好好的,都会过得很好。”可悲的命运不可以降临两代人身上。
“奶奶,我去喊弟弟过来吃饭。”范大摆好碗筷出去了。
“去吧。”赵素云看着范大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如果当初没让仁义再复读两年,事情绝对不会呈现在这个样子。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可别让孩子再发生什么事了。赵素云抹抹眼睛,最近眼前老是雾蒙蒙的,眼疾又加重了。
4
泥黄色的小路羊肠般曲折,一直到了西边,消失在淡灰色的树林里。鸡蛋黄似的太阳,坠在林子里,即将被吞噬。
“哥哥,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枯黄的树叶垂危蝴蝶般坠落、跌跌撞撞扑到地上。范小和范大站在村西口小路上,望着进村的路。
“再等等吧,爷爷有事没有去接爸爸,他自己可能要把医院的事情弄好再回来,别急。”范大眼巴巴地瞅着西下的太阳。
“哥哥,爸爸一个人不会不认识路,回不了家吧。”
“别胡说,爸爸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说不定就好了,跟正常人一样。就是没全好,爸爸没发病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明白。你忘了,爸爸有时候还能够叫咱们数数,加减法。再等等。你看,西边来的人是不是。”范大惊动地拉着弟弟的胳膊。远远地夕阳下,出现了高个男子的模样。
“有点像,哥哥,你说是不是爸爸啊。”范小搓着小手,往前跑了几步。
“不是,是贝贝爸爸。”范大紧跑了几步后,才辨认出衣冠整齐的高个男子不是自己的爸爸。
“哥哥,哎,怎么还不来。”范小拉着范大破烂的蓝秋衣,沮丧地看着哥哥。
“也不知道爸爸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高大西装笔挺,带着微笑帅气的男人出现在范大的脑海中。
“真希望爸爸好起来,奶奶看了该有多高兴。”
“别说话了,好好看着。”范大害怕什么事情一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他害怕爸爸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再次让他们失望。
“来了,爸爸来了。”范大高兴地蹦起来。
“真的是爸爸,他来了。”
“弟弟,你快过去,帮爸爸拎东西。”范大突然不敢往前去接爸爸,他认出西边路上瘦削的身影就是自己的爸爸。
“哥哥,你去。”范小藏在范大后面,拽着范大的袖子。
“咱们在这等着吧。”范大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哥哥,我好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爸爸不是回来了么。”范大使劲咽了口气说。
“好紧张。”
“别说话,快去接爸爸。”范大鼓起勇气,拉着弟弟,往前走。他瘦了,手里拎着东西,看到范大、范小,冲着他们笑。爸爸,好了,爸爸。范大跑了起来,弟弟也紧跟着跑过去。
就快到面前了,范大突然停住了,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范小也变得害羞起来,不敢再靠前。
“范大,范小,给你们,橘子。”范仁义停了下来,从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两个橘子,朝范大走去。
“给,范大。”
范大手背到后面,摇了摇头,抬头看爸爸。青色的胡茬很多天没刮了,头发长了很多,但可以看得出,被精心地梳过了,精神好多了,就是瘦了很多。
“怎么,不认识爸爸了么?范小,过来。”范仁义殷切地看着范大范小。范小蹑蹑地凑了过去,接过爸爸给的橘子,扑哧笑了,双手握着橘子上下摇动,讪讪地看着哥哥。
“范大,给,咱们回家吧,奶奶在等着我们呢。”范仁义拉过范大的手,往前走。爸爸的手比他的手大多了,范大不时看着身边的爸爸,心中暖暖的。
“爸爸,你好了么?”牵着哥哥手的范小走到前面侧着脸问道。
“好啦,你看不出来么,咱们一家人以后好好过日子。”范仁义说。
“爸爸,我不希望你再去医院了。”范大扬着脸看着爸爸说。
“爸爸会好起来,过几天,爸爸会再次回到粮管所工作,挣钱给你们买好吃的。”
“还有,给奶奶买件衣服,今年,奶奶还没买过新衣服呢。”范大紧接着说。
“嗯,等到过年的时候,给家里人都买新衣服。”
“哥哥,真好,爸爸这次真的好起来了。”范小又蹦跳起来了。
“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贝贝。”范大高兴地说。
“妈妈要是在就好了,她要是知道爸爸病好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范小滔滔不绝地说。
“弟弟,说什么呢?”范大瞪了范小一眼。
“没事,没事,咱们快回家。”范仁义心隐隐作痛,声音沙哑了不少。
妈妈这个词,是个禁忌。有多长时间了,有四五年了吧,她都没有再回来过。家里人都不希望再提到这个人,范大很想妈妈,但从来没有给奶奶说过。有时候,都会想不起妈妈的样子,只记得她哭泣的样子。每次想妈妈时,范大、范小就去看照片,看穿红棉袄微笑的女人。
“奶奶,爸爸回来了。”快到家门口,范小挣开哥哥的手,边跑边叫。范大也拽着爸爸往里跑。
“慢点慢点。”可范大没听到似地还是往前跑,十二岁,还是童真的年龄啊。
“仁义,你回来了,快进屋吧,饭都做好了。”赵素云从锅屋跑出来,眼神关切地看着范仁义。
“娘,我回来了。这些天不在家,又让娘操心了。”范仁义有些动情地说。
“仁义,以后咱们家要好好过日子。 不要想那么多事情,知道了么。”赵素云不希望将来家里再出什么事情。
“奶奶,奶奶,我有话说。”范小小拉着奶奶的衣角,一脸的神秘。赵素云拉着范小进了厨房。范仁义看看,笑了,拉着范大进屋,收拾东西。
“奶奶,你看看爸爸这次是不是好了,爸爸刚才还给了我一个橘子,你看看。”范小从裤子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掏出黄橙橙的橘子举起来给奶奶看。
“嗯,你爸爸比以前好了,你要好好听话,不要惹你爸爸生气。”赵素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太多的希望不要变成失望啊。
“我知道,奶奶,我想妈妈了,要是妈妈现在看到爸爸病好了,兴许就不会走了。”范小小低下头摆弄手中的橘子。
“小小,听奶奶的话,在你爸爸面前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他听了会不高兴。”可怜的孩子,她该怎么给孩子应有的母爱呀。
“我知道了,奶奶,我来端菜。”那天,是范小很开心。
谁都不能预料明天会是什么样子?那么多以为,那么多可能,到最终还是变了模样,爸爸并没有好,事情又变成之前的样子了。
“他是我爹,我爹是疯子。”每当天黑的时候,范大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可以不再喊出这几个字。
5
一场秋雨,冷落了整个村庄,也催熟了一个农忙季节。泥泞的小道上,小水洼闪亮着澄清的颜色,偶尔窜入其中的几株树影,倒做了地的眼睛,闪着忧伤。滴滴答答,偶尔几滴雨水从叶子上滑落,空灵了整个世界。
落雨之后,范小喜欢围着村庄四处转,干净清新的气味,连忧伤都被稀释的淡淡的,浅浅的。
秋雨后,小村子冷清清的,毫无生气。但若等天全放晴了,必将是另番热闹的场景。
石榴咧着嘴,红了院落。柿子在枝头挑起了烛黄色,温暖了邻旁的那株老槐树。可人的枣子俏皮的躲在叶子后面,一阵风吹过,笑得满脸通红。抬起头,范大喜欢在树下望枣子。妈妈说枣子是地上的星星,风吹过,都冲着范大眨巴眼睛。
为什么还会忧伤,从她离开家里的那天起,范大决定不再想母亲。可就像刚才,她还是没有走出范大的世界。
现在的范大才真正体会到失望的滋味,那种沮丧让人欲哭无泪。生活真是可笑,给你幻想,又用现实熄灭所有的梦,但还是给人幻想的能力。
范大从田地里溜达了了会,决定还是回家,他无论如何还是走不出家,他的心还在那,不管有多么绝望。
“他就是个疯子,怎么弄都弄不好,这辈子,就没个好的影。”村西头人头攒动。
“可不是,这家人我看是没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