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戏

　　1、个人命运象征民族苦难，故事完整，人物特征明显，最适合画面塑造。
　　2、评戏，民俗凸显。改变影视剧，可视度强。
　　3、是另一种《归来》和》《霸王别姬》

　　罗绫在家里默默待了一年。最终在街办的一个向阳运输社找到一份临时工作。其实最重要的是，主任要招一个长相顺眼的，起码不丑的女性来平衡一下阴阳失调的运输社。你想，运输社五六十个男人，好不容易招一位女同志，长相一定要好，也让这三轮工人对运输社有吸引力有亲近感。罗绫一来试工，三个主任异口同声：这个行！她认真地和主任说，我是镇反家属，你们考虑。
　　主任说：你是反革命吗，你不是。宋美龄跟蒋介石跑台湾去啦，可宋庆龄照样上把天安门，这叫一码是一码。明天就上班吧。就这样，罗绫开始在运输社里上班。
　　唱过戏的人，走路说话自带风情，普通衣服到了罗绫身上也可体受看，一个抬手投足也优雅。两个副个主任总在罗绫身边晃，除了嘘寒问暖，就是扯闲篇。你想一个运输社苦力，哪见过这么风姿绰约的女人，而罗绫只稍稍打扮，在这帮粗线条人眼里也生动异常。副主任对罗绫很关照，让她只烧烧水打扫打扫会议室、主任室就行了，做饭让打更的老刘头干。
　　罗绫很快感觉到了危机，这就是孤身女人常遇到的骚扰。不仅仅是主任，一些老光棍儿也往她身边凑，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套近乎令她厌恶至极。还有的人找到罗绫，不打弯就说：新社会了，施行自己搞对象，我看你不错，你看我咋样？这样直接就问，比唱戏还热闹还滑稽。还有一个麻烦是罗绫想不到的，那就是主任的老婆张姐，因为同在运输社里上班，自打罗绫一出现，她就认为来了一个狐狸精，罗绫收拾办公室她认为是勾引人，和主任说话她认为是调情，就连罗绫到各屋送水她都认为是卖弄风情。一句话，她看见罗绫醋劲儿就不打一处来。每天回家她都找丈夫的别扭，话题一扯就骂狐狸精。主任开始忍让，可最终火气爆发，上去抽打媳妇两下，媳妇哭闹撒开大泼。
　　这天主任对罗绫说，快找个合适的人，再成个家吧，这样麻烦会少许多。
　　主任你帮我找一个吧，只要人好，知道疼人就成。罗绫对主任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想透了，只要自己嫁出去，就再也不是镇反家属了，也就没麻烦了。
　　就这样罗绫嫁给了五十多岁郑关山。郑关山是山东人，身材魁梧，之所以主任给罗绫介绍他，就是因为最早成立运输社时，上级让郑关山负责，因为老郑新中国成立前入的党，解放天津时，地下党派他给尖刀连带路，他领着尖刀连钻过一条暗沟，提前进入市里，为总攻部队打开一个通道，可他也被地雷炸伤左腿。因带队负伤，他荣立二等功。像这样的人新中国成立了当然重用，可是郑关山不识字，领导一个几十人的运输社没文化哪行，于是郑关山当上车队长，其实就是拉货时由他分派谁去哪儿而已，他自己也要蹬三轮拉货。说白了，就是领着干活的头儿。
　　一见郑关山，罗绫就觉得这人还行，起码这人说话直性。他说：我比你大许多，我会事事让着你。搬我家去吧，做我的媳妇。能找你这样的媳妇，我死去多年的娘也该闭眼啦。你有啥要求，就说，我想法子办到。
　　罗绫几乎没要求，只说：你生气时，可以骂我，但别打我，行吗？
　　咳，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呢，我要是动你一根头发丝，老天打雷劈死我！
　　郑关山发了毒誓。
　　罗绫的身份变了，由一个镇反家属变为工人家属，她搬到郑关山住的土城胡同，两人住在一起，也就算结婚了。罗绫给运输社所有的人送了喜糖，运输社三个主任和几位老友当天晚上登门贺喜，带去脸盆、红双喜字的手巾，还有面板和鸳鸯图案的床单。运输社主任看到穿着紫色夹袄一脸喜气的罗绫，对老郑说：你这猪八戒，娶了个嫦娥！
　　
　　十二
　　然而不到一年，猪八戒和嫦娥就平静分手了。猪八戒看不惯嫦娥的娇气、臭讲究和干净，嫦娥也受不了猪八戒的不洗澡不洗脚不刷牙。本不是一路人，走到一起就非常勉强，最为关键的也是罗绫无法启齿的，是郑关山无法过夫妻生活，他不仅是腿负了伤，也伤了男人器官。开始是相互赌气，渐渐生分，最终的结果是只能分开。郑关山是个汉子，对罗绫说，咱好聚好散，你跟我一回，土城这小屋给你了。我老城里还有一间，我去那里。
　　和郑关山分手，罗绫的工作也没了。她只好去捡废纸去捡破烂，维持一个人的生活。一个苗条的、轻盈的女人，在垃圾堆忙碌三年之后，她的腰身已没有苗条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水缸的身子，而只有这样的身子，才能身挑肩扛，才能对付沉重的手推车和鼓鼓的麻袋。生活的艰难，再也无法让罗绫有台步一样轻盈，一年四季的寒暑，她风湿关节炎很疼，脚步变得滞涩而沉重。如今，那个唱莲花落子的唱蹦蹦戏的唱评戏名角罗绫不见了，只剩一个家住土城胡同里以捡破烂为生的脏女人。
　　平静的生活一天天过去，这样日子很匆忙也很麻木，谁也没时间琢磨什么苦与乐。可是一个迟到的慰问打破了罗绫小屋的平静。这是夏季的一个星期天，罗绫背着一袋子废纸回来，就见家门口站着四个穿制服的男人，其中一个是派出所的小邱。小邱忙代为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北京来的领导，这位是市里领导。罗绫疑惑看着他们，他们竟主动和她握手，她拿小耙子拎袋子的手和他们一握，很矜持也很别扭。罗绫在门口犹豫一下，还是请他们到小屋里坐。北京领导婉转地告诉罗绫，曾和她生活四年多的谭掌柜谭富贵同志，不是军统特务，而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员……
　　其实在谭掌柜被军管会公安局错抓的当天，谭掌柜就要求单独见到军管会负责人。当时负责人没时间见这样一个小特务，就由一名内勤干部“代见”，而对谭掌柜谎说是负责人。谭掌柜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代号“骑兵马刀”的地下工作者，并请他们直接联系08局，顺嘴批评他们抓人草率，让潜伏设想前功尽弃。内勤干部不敢怠慢，马上联系08局，谁知谭掌柜属于“特殊潜伏”档案，08局值班科长竟不知情况，进城干部，官气十足，一口否定“没这个人”。于是谭掌柜成了一位“被错杀的已见到胜利光芒的革命者”。
　　错了就要纠正，抚恤家属。可报上的材料说谭掌柜只和一个女戏子同居，也可以算家属，也可以不算。事情一拖竟过去三年，有一天上级偶然过问“骑兵马刀”的家属情况，听到汇报后勃然大怒，大骂：冷血！官僚！责成有关部门领导立即“落实政策“。于是才土城小胡同里来了莫名其妙的几位干部，和这出莫名其妙的慰问。
　　那位干部讲了许多要革命就要有牺牲的大道理，也讲了地下党秘密斗争的残酷性和新中国成立初期敌特斗争的复杂性，说了半个小时后，将一张红彤彤的烈属证书送到罗绫手中。市里领导又问罗绫家里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罗绫木然地摇头，木然地接过一笔烈士抚恤金。
　　好久好久，她都无法从惊诧的、疑惑的、难以置信的云团中走出来。一整天里她不吃不喝，到夜晚时她来到河边，看着滚滚流动的河水嚎啕大哭。她不知道是哭谭掌柜还是哭自己。罗绫决定不去捡破烂了，要捡回过去的生活了，她几经周折找到市里领导，她对领导说，我有个要求，我还想唱戏。
　　她这个要求，就是烈士家属的要求。领导一个批示，各个部门忙去落实。于是派专人去办理这件事。事情不复杂，把人事档案调往文化局，签字盖章只用几分钟。罗绫转眼之间又回到小刘庄附近的一个剧团。
　　此时的剧团已不是她昔日的剧团，青年人占了一半，人们已不知道她是谁，站在演员面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中年妇女。罗绫是憋着一口气上舞台的，她在海河边吊嗓子，晚上在路边练身段，半年之后，她登台了，唱腔还是那么委婉动听，板式腔调也不差，但演出气氛沉闷，几个老观众很给面子，都说当年的“萝卜醉”回来啦，只要一张嘴那几位就叫好。可是许多新观众并不买账，尽管罗绫也练身段，但此时她身材已是上下直筒，腰身发硬，走在路上不明显，上了舞台缺陷无形放大，怎么也美不起来。几天之后，那几位老观众也不叫好了，只说：是不行了。
　　罗绫看得见大镜子里的自己，她起早贪黑地练走场、靶子、身段。一脸一身汗水洗的一般。一年的刻苦练功，让罗绫找回了自信，在台上她演最擅长的小丫鬟，动作依然活波异常，连唱带舞，满场纷飞，不虚不喘，不丢板眼。可戏园子没有期待的掌声喝彩声，干干巴巴下台，气氛沉闷得让她委屈落泪。老观众也叹息：年纪不饶人啊，没办法！
　　听见这话，罗绫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已经中风退休在家的老侯，那天挣扎着看了她的演出，话说不利索，却一字一句对她说：萝卜，辣甜味，苦脆的，你就，来苦脆！老侯知道她这几年的艰难，也想帮她在台上重新站稳。罗绫虽然没全悟透老侯的话，可她愿意试试。这多年离开舞台，生活带来的全是悲苦，经历使她内心丰富，用心体验悲剧人物，一下就捉住人物的魂。往日练功的苦熬、剧场的鲜花、生活的五味一起涌上心头，巴结上台，混混儿威胁，还有朱团长的儒雅，于冠群的阴险，春来的真情，谭掌柜的噩梦，郑关山的无助、捡破烂的煎熬……这些影像似一群鸟儿一起在她脑际不住飞旋，使她眩晕呕吐。她压抑着上台去，她最为流畅的腔调里忽有了滞涩和呜咽，就像一条平静的小溪流，因坎坷和崎岖，有了漩涡和跌宕，最为擅长喜庆欢快唱腔，一下添了悲切与凄婉。她唱腔一下子抓住新老观众，人们都愣住，身不由己地掉进她唱腔里。罗绫演的秦香莲见皇姑的一段唱，只听她唱道：皇姑就在辇上坐，好一个美貌女婵娟，看看她来再看看我，我们二人不一般。她好比一轮明月圆又亮，我好比乌云遮月缺半边；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雪里的梅花耐霜寒；她在皇宫享尽人间的福，我跋山涉水受尽艰难……
　　如泣如诉，颓丧悲怆，脆生的萝卜有苦有辣，丝丝甜味里还有一层辛涩。泪水损坏罗绫脸上的妆，观众的眼泪也止不住，激动的人索性站在长凳上，起劲地鼓掌叫好，戏园子里爆出少见的热烈。而这热烈竟持续了十几天。市里的晚报就为罗绫的演出发表评论文章《萝卜美味又归来》。罗绫的名气比昔日更响亮。
　　罗绫的身子越来越笨重，脸也越来大。渐渐地化妆成了难题。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周身无力，每次上台，她都是硬挺着。为了身材，她不吃饭，只吃青菜，她不愿意告诉人，她不是胖而是肿。这天她从台上下来，汗水把她泡起来。到医院检查：她得了严重的肾炎。住院几天病情没见好，她很快住进危重病房。医生对剧团领导说：病人不行了，让家属准备一下吧。
　　故事在这就该结束，哪怕是极度悲伤，也快些来快些结束吧。可生活不让这么轻易结束。这天一早，剧团领导陪着两位拎公文包的中年人来到罗绫的病房。罗绫神智还清楚，她看见其中一位坐在床边拉住她的手：罗老板，我是赵之臣啊！当年我和张春来一起来天津买药，我是他的助手，是我啊！
　　罗绫仔细看他，点点头，问道：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