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
-----系列一
陈起壕从土屋里钻出来,抬头望天,蓝的,纯色的蓝,底边时而有几朵白云悠悠闲荡。丽日如火,光闪闪的,千万道火线直刺入他那灰突突的双眼。
陈起壕拢起手掌做筒状眯眼望去,确信天真的晴朗了。陈起壕如久蛰初醒般长长舒了口气,从土屋里拽出张书男一同奔向山外遥遥五十余里的华荣镇政府。
接待他们的是个和言善面的中年男子,握手,让座,到水,递烟,亲切无间。
“我们是原抗联队员,是来寻找组织寻找党的.解放了嘛,是吧。”张书男小心地说。
中年人和善地笑,两手摊开,夹在指间的半支烟升腾着一缕不细的浓烟。
陈起壕和张书男微微一愣,瞬时明白,口说无凭,要证据.两人对望一眼,有些为难。
忽然,张书男眼前一亮:“有,自然有。”
说着撕开衣褂,袒露出胸前的大疤。随着胸脯的起伏,大疤象垂死的婴儿嘴巴展现在中年人面前。
张书男抬头望中年人,中年人摇头,抱歉地笑:“那年一颗弹片差点要了他的命。”
陈起壕做证说:“是组织安排我们留下养伤的,才落队...”
中年人仍是摇头,抱歉地笑:“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
中年人起身,扔掉烟头,然后一脚踏上去。
两人自然明白话中玄机,愤然起身,"砰"地摔门而去,留得两腔怒火硝烟在屋中。
“我们是抗联战士,当年和小日本转战山中……”
陈起壕自然不甘寂寞,世道变了,天下居者有功。
雪村人一眼不眨地听陈起壕讲述当年事迹,信自然信得。当初两人来路不明,另雪村人疑心凝眉,如今缓缓道来,有理有据,真的信是当年抗联呢。
“当年与小日本转战山中……”
雪村人仍一眼不眨地听,陈起壕仍自豪地讲。时而伴出两声:“奶奶的,真过瘾。”
众人眉一扬,横生万般杀机。
“王八操的----小日本。”伶仃响起晴天一声喝。
“对,小日本,王八操的呢。疯姑自然了得,埋万古血海深仇,杀他个人仰马翻。"有人附和着对疯姑说。
英雄自有用武之地。雪村被编入华荣镇政府所属,首当其先的是选出村委。然而村中颇有得才的非陈起壕和张书男莫属,两人又是老抗联(没能得到政府承认,雪村人公认为冤案)。政府派人下来,起草了材料,委任状很快下来,百纸黑字,红印两枚,陈起壕任村长兼支书(因不在党),张书男任民兵连长。兵贵神速,合上委任状,两人马上召集全村人开第一届露天支部大会。上级宣读委任状,陈起壕和张书男组织民兵,互助组……风驰电掣,颇具大将风度。
从此,雪村人再也听不到陈起壕(现在雪村人叫陈书记)悠悠地讲抗联事迹了,陈起壕开始忙全村几百口的各类琐事。
“王八操的-----小日本。”伶仃晴天一声喝,雪村人也不再惊奇。
转眼踏进秋季,雪村变了副模样。雪村地处偏僻,三面环山,村西部多旷野,大半被开垦,土质是纯黑色,肥沃,接出玉米棒子象人小腿样粗。
古麦皆收,满地金黄,微风簌簌,荡起万道麦浪,也便有杂花野草频频苟合其间悠哉乐哉。多见也不觉得有失大雅。
陈书记这些天更加忙碌起来,领导秋收,办学校,建村支部,奔波雪村与华荣镇之间。
忽然有一天,陈书记从镇上运来几大车青砖,抽回地里秋收的张书男民兵连队,火速建房。
地上刚刚结冻,一座村里唯一的砖房建成,青砖被雪白的粉覆盖着,灰白的瓦顶。
居村正中,高耸耸,威严严,门侧挂两牌匾,右侧是:华荣镇人民政府雪村人民支部委员会;左侧是:华荣镇人民政府雪村民兵连队。这是雪村的核心。
白房子两侧的草房做了校舍,年后将收第一批学生。教师是华荣镇派来的年轻后生叫潘永祥,二十出头,书生模样,坚持马列,信奉共产党。
雪村人闲荡荡的,只等第一场雪后进山寻野味。
雪村人多半是好猎手,猎野味各有绝活。抄起猎具便有规律可循。
入冬第一场雪就站住了脚,纷纷扬扬的,漫天白蛾。收后空旷的土地地毯般无垠的白,雪村也从黑黄土色中隐去,白房子更加的白。天气也猛地冷下来,以示隆冬的严酷。
陈书记不再是焦头烂额地忙,该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了。
陈书记往炕头一扎,棉被从头到脚蒙住,一会儿便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美貌女子对他莞尔,痴痴地望。女子头戴两朵红花,身上是红点点的花袄,红点点的花裤,脚穿鲜红的绣花鞋,娶回这婆娘做老婆。于是走过去,脚却软绵绵的,似踩在一片草场上,身子在跳舞。终于到女子面前,将身子探过去,欲抱住那女子,忽然脚下一软,似跌下深渊,眼前一片红。将要摔的粉身碎骨时,一只手抓过来猛劲往上拖,终于“啊”地叫出声,跳起……额头汗珠滚落。眼前是张书男吃惊地望着他。
“你吓死人了,做梦见鬼?”张书男拉住陈书记的衣领说。
“美貌女子呢,” 陈书记下炕,揉着朦胧的睡眼,“她对我莞尔,我摔下去,一直摔下去。
“美女是蛇,是毒蛇。"张书男嘘语。
“自然,那自然。”
陈书记想:蛇不蛇自不必想,摔不摔也不再想,梦过无痕,娶个老婆倒是真的。
忽然有一天,天冷得吓人,听得到泥土的冻裂声。张书男从镇上回来,身后跟着个女子,衣着单薄,头发散乱,行动萎萎缩缩的。
进了屋便被请上炕头暖暖身子。
“她是谁?” 陈书记颇觉意外。
“路上遇到的,”张书男歉意地笑,"她好可怜。”
陈书记又望那女子,女子对她莞尔。
“啊!是毒蛇,你交桃花运了。” 陈书记惊讶,“她是日本人?”
“小日本儿!”
“她不坏。”
“可是……她是小日本儿!”
“她很可怜。”
“……自然,那自然。” 陈书记嗫嘘着,披上衣服去了白房子。
陈书记最近烦躁的很,脾气也大。手中事务刚刚得点清闲,村中杂事又频频发生,东院的狗咬了西院的鸡,开始是骂,后来是打,一直打到陈书记面前。都是蛮人,讲道理是不通的,自然是一顿吓骂,相安无事。接着又有猫吃耗子,同归于尽,分不清是非。陈书记自然头痛,最后断为不许随便扔死耗子,两家才痒痒而去。
又一日,无雪无风,天灰灰的,气温倒恒定。陈书记从镇上回来,哼着小调进屋,两眼咪咪着,喜滋滋,乐颠颠。
“做梦娶老婆?”张书男好久不见陈书记这么高兴了。
“真的要娶老婆呢。”陈书记回答,然后点上一支烟,猛猛地吸上一口,鼻孔瞬间出现两道青雾。
“美女是蛇,你说的。”
“可是……”陈书记喃喃地说,“她是条虫,是虫……”
张书男想再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心里惴惴的。
“老婆,真的该娶个老婆了呢。”
没有月光,天恢恢的,风徐徐吹动漫天白雪。张书男躺着,毫无睡意,心里想着娶老婆的事。
陈书记没有回来,仍在白房子里忙。也许忙着妻室的事。
屋里静静的,听得到老鼠的吱吱声,雪叩窗灵。
张书男翻下身,屋里女子的呼吸声直钻入耳窝。
女子很美很柔情,想起是小日本,心里乱糟糟的。
里屋微动,撩起张书男的心火,想起那事,浑身火烤般。
张书男下炕,蹑手蹑脚地推开里屋门,燃起油珠灯,移到床前。
女子一张俊美的脸庞,浓浓长长的睫毛微合,鼻翼翕动,均匀而安然。
张书男手颤颤地轻扶女子俊美的脸夹,胸中火山欲崩。猛地掀开被子扑上去……
女子一声尖叫,一个耳光打过来。张书男摔倒在地,脸火辣辣,头晕晕的。
张书男抬头望去,女子拽被退缩到床角,两眼异常惊恐地望,两行泪缓缓地淌出,嘤嘤地哭,哭得凄恻。
张书男心里一抖,扑通跪倒,左右开弓,一阵耳光打到自己脸上,打得眼花花的.女子下床,拉住张书男的手抱在胸前。
“娶我?”
张书男一愣,迟疑中不知可否。
“不肯?”女子低下眼,仍嘤嘤地哭。
张书男搬过女子肩头替她拭泪,然后抱起放倒床上……
窗外开始下雪,雪好大,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
丽日,张书男推开门,看到了入冬的第一个艳阳天,雪光反映,闪闪的耀眼。
“王八操的-------小日本。”伶仃响起晴天一声喝,张书男眉头紧皱。
两个月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年关,一间房一件花袄,一双新被褥。张书男便娶了妻,也便有个新家。
“我该有个新名字呢。”女子依在张书男怀里说。
“当然”张书男微微思略,“秋野惠子,秋野惠子...就叫秋惠,怎样?”
女子点头,柔情地笑,自然有一份甜蜜冲荡心房。
同日,陈书记娶妻。
雪村人颇觉突然,从不听提起,但也不必问,有酒有菜吃上,也是红红火火。
新娘有镇上小车送来,簇拥的人达几十之多,雪村人从不见如此气派过。
陈书记请得新娘下车,一身鲜红,大红盖头不得见庐山真面目,一路簇拥进屋。新娘走路扭捏态,硕大的肥臀左右摇摆,两条大腿远远地叉着。
“‘叉裆娘娘拜过堂,夹裆娘娘头柱香。’这婆娘行过事呢。”村婆们窃窃私语。
“镇上林书记的千金,自然风流。”村婆们有知情者道出玄机。令雪村人频频点头应允。
按雪村的风俗,劈劈啪啪一阵鞭,然后拜过堂,揭盖头,争观庐山真面目。
新娘胖胖的脸,塌鼻,两眼与鼻间乱糟糟的雀斑,口中满是黄牙,十年永生的黄锈般。
村婆们长嘘口气:“是个丑婆娘呢。”
“大家喝酒,大家喝酒...”陈书记礼让,笑的牵强。
酒自然是要喝的。一阵宣泄杂乱,摇摇晃晃各自散去,留得满无硝烟酒气。
过了年,便很少有人再进山捕猎,所有存物运到镇上买掉,筹备春耕。陈书记依然不清闲。
一日,镇上林书记乘吉普车进了村,直奔村委白房子。陈书记出门相迎。
林书记是个老头,矮矮胖胖的,一付笑面。
林书记进了白房子马上召开村委会议,满屋十几个人凝神屏息,林书记传达指示,厚厚的一叠铅字文件摘要地读得口干舌躁,然后取出一面党旗挂在墙上。
陈书记随林书记立于其前,左手执红语录本横于胸前,右手握拳高高举到头侧:“我宣誓...”
“我宣誓...”
“...”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
林书记说完,授党章像章,佩在陈书记胸前。天降大任于斯人。
再后,酒宴招待林书记,感谢党感谢林书记,有就有肉,陈书记亲自把盏,敬酒,夹菜。
酒过三循,菜过五味,林书记喜笑颜开,一口一个我党我我军我政府我人民,脸上红光闪闪,身子飘忽忽。
出得白房子,林书记钻进吉普,踏上归程。
“我在党了呢。”陈书记醉醺醺地说。
“是在党了。”张书男扶住附和。
“真的在党了?”
“真的,当然真的...”扶到家中,撞进屋,仍进婆娘怀里。
雪村事业轰轰烈烈。
陈书记更加忙碌,望田间金灿灿,自然是喜上眉梢,更喜的是陈书记和张书男双双喜得贵子,有了嫡传后人。
“是早胎也不到时日呢。”村婆们窃窃私语,却不敢大声嚷过。
白房子仍为严严的,百粉褪色再刷新粉。
年复一年,八九个年头安安稳稳地过去。
这年正值干旱少收,陈年旧米也要运到镇上,村里煞然刻苦,日日喝糊粥,和得肚里逛荡荡的,喝得脸色蜡黄。
“王八操的------小日本。”
冷丁晴空一声喝,也是软绵绵的,疯姑做冲杀状,吆喝着杀声远去。
雪村人心里乱哄哄的,不知要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