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蔚蓝的天空下,在世界最美丽的陷阱里,双心石沪,曾有两条鱼。
不去想什么叫至死不渝,什么叫至死不踰,牠们只是悠哉悠哉,优哉游哉,悠悠地游着,仿佛可以这样游一辈子……
■文生(一)
“今天可以是日常庸俗的一天,也可以是非凡伟大的日子,我们在这里审判神,或者魔鬼。”
极简的白色四方空间,极简的黑色四方桌,一围十二人当中立了一人说话。
这样说好吗?陪审长大人。──文生坐着,望向那人身后的一张平面图,心想。
那是一幅大方格前、后、左、右、左前、左后、右前、右后附带八个中方格,每个中方格又前、后、左、右、左前、左后、右前、右后附带八个小方格,由此推衍而成的,看似谢尔宾斯基地毯的,安心局平面图。
陪审室的警卫曾腆着肚子,指着平面图说:“在这些大小方格的团团保护下,就是有人闯进了安心局,也闯不进你们的陪审室,安一百颗心吧!”
──是呀,保护得如此周密,周密到得进了安心局,却不正表示:有危险,非常危险?那个陪审长,恐怕太相信安心局了。他知道安心局吗?
***
每当一十二位陪审员脖子挂带着识别证,鱼贯走进这极度惨白的人造空间,文生就有一种错觉。
工厂的流水线?屠宰场的猪只?不,是一则寓言。一群人舞着手、舞着脚,兴高采烈地跳进坟墓。
坟墓是看不见外面的世界的。陪审室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幸喜的是,有面墙挂画般开了几格铁窗,仿佛将外面的世界全切得一方方,好好地格置在一方方的铁窗当间,供陪审员观想自由。
铁窗外头,蓝天、白云、绿叶、金色阳光的密缝中,似有生命在窜动。是野鸽子。或是比野鸽子更野的东西?文生直直地盯着。
在陪审室看不见的世界现在如何?街上的喧嚣声应该都静了吧?
──“这是阴谋!我们何其无辜!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被害人!怎能胡乱顶罪?请连署救救我们,救救自己,放了末日会!”
──“不信?不信我们无辜?完了!这世界完了!当纳粹迫害犹太人,谁在袖手旁观?你在哪里?当世界逼我们末日会顶缸、戴黑帽、扛十字架,又是谁在一旁看戏、说风凉?而你又在哪里?我们拚命拯救世界,世界却依旧不改、继续沉沦。难道世界只属于我们?”
──“什么是世界末日?当你们不肯信我们,不肯连署放了末日会,你们放弃了拯救世界,世界末日也就来了!还不肯悔改?世界将有更大的灾难惩治你们!”
当审判结束,不,在审判期间,这些自称“末日使徒”的“末日死徒”,似乎就准备好了“灾难”,专等陪审员走出安心局。一千颗炸弹静待引爆。
文生最记得在纷纷嚷嚷的街头抗议声中,独有一个胸前字板静静写着:“世界真相将让你吓一跳!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脸上表情却不带一点惊叹号。文生正看着,那人突地冲着他冷眼一笑,嘴角一勾,把文生的世界勾得只剩下断头台上铡刀的温度。
现在光想想,文生还少不得冷出些不痛快的汗。
一切都是传媒惹的祸。
四年前,四月一日新闻报导“大北市捷运各站相继发生毒气外泄事件,造成四百五十人死亡、七千九百五十人受伤的惨剧,据信是末日会所为”云云。
日后的检察官调查报告便指出:
一、末日会会内刊物早于一年多前就预告了大北市捷运毒气事件发生。
二、事件当事人中,凡身上沾有大量毒气反应生成物者,都具末日会背景。
三、末日会相关组织查有名为“埃及灰”毒气的生产设备和解毒剂,并有实验记录。
“这毒气,用最容易误解又最容易了解的说法,就是诺贝尔级。怎么说诺贝尔级?试想全世界有几人能同时研制出爱滋病毒和爱滋病的解药?是的,毒与药同时研发出来。没错,可以说发明药的人就是发明毒的人。就像知道密码的人和设定密码的人绝对相关。不可能,不可能在不知道毒气的状况下,光发明解药。那不就像──还没有罐头,先发明开罐器?喔,是的,更好的比喻是:连锁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打好了钥匙。”
检方请来的毒物学专家如此证言。
信或不信,这案子就落在陪审室一十一人和文生的头上。诺贝尔级的恐怖分子呀!
***
“呈证若已无合理怀疑,那么我们……”
立着说话的那人,不过是陪审长,说是陪审长,不如说是戴尔文,一个偶然被选中当陪审员的普通中年男子,口吻却好似法官,“非凡伟大”,就可惜差了法槌,只能以指头轻敲桌面。
黑色方桌上凌乱了一片,纸团、纸张、纸条、纸餐盒、餐巾纸、只咬了一口的烧饼、还剩了半杯的豆浆,还有两截、三截、半截、红的、蓝的、黑的软蜡笔。
“直接举手表决,还是不记名投票?”
“嗤,那先投票表决要不要投票。”
桌上还有些吃的,薄饼、馅饼、夹肉的、包菜的、撒乳酪粉的。有一人缩着脖子,两眼直勾勾看向当中一只恍然沾了血的馒头,是叉烧包,不知在想什么。
文生转看窗外。
野鸽子在绿梢间歇了一歇,骤然一跳,搧动透明而自由的风飞去,飞向那蓝得无边无际的晴空,留下带不走的枝头兀自一派青碧葱翠。那景色,栩栩如生,极其逼真。像是什么?像是太过年轻的夏天。
“简单点,”戴尔文打桌面理出十二张点餐券,发下,“有罪,鲜肉包。无罪,素肉包。画好了,对折再对折,传回来。”
“为什么用点餐券?”一人抢先发问。
“原因就跟你问的一样,因为‘为什么不用点餐券?’”一人当下代答。
“不记名投票嘛,也不留笔迹。”
“还不一样?最后还不得亮出谁是谁?”
“所以我说直接举手表决。”
“现在也就是:先不记名投票,最后再举手表决。”
“麻烦。”
“所以我说简单点,画点餐券。有问题,再慢慢解决。”
戴尔文一句话作结,意在言外。
陪审室里,怎么投票该是最小的问题,不值得三三两两来七嘴八舌。要七嘴八舌,有的是地方。譬如:信不信预言?信不信一群人杀另一群人是为了阻止更大的屠杀?信不信神?信不信那律师说的,伏九恩是神?
***
“伏九恩是神,神能预言,如今神预言的一切已经实现。这是末日会信徒所相信的。或用一般人较能理解的说法,现在法庭审理的,是一场过早的开脑手术,在扁鹊的时代,或华佗的时代。人们只看到头上挨了一刀,以为有人犯了伤害罪,殊不知这一刀是在救人。
“伏九恩就是如此,超越当前法律的理解。现今法律制定时,尚未考量末日会的发展、世界的变化,还有‘神’的存在,伏九恩的存在。
“伏九恩曾说:‘人心魔变,百病丛生。’并预言了种种末世乱象,诸如地震、海啸、天火。就一般人的理解,许多预言并未发生。预言失败了?难道能说不是诸多信众虔诚的祈祷才化解了灾难?然而,一般大众做了什么?嘲笑?嘲笑解救世界的人?如今,预言实现了,不信伏九恩的人又做了什么?──就是起诉书上白纸黑字的‘教唆信徒施放毒气’。
“不论信不信神,我们该知道,拥有超凡能力不当是一个人的罪过。预言不是罪,而是能力。或许有人会问,真能预言?不,它已然是事实。毒气事件真的发生了。就像天气预报有台风、豪雨,难道是播报员在教唆天气?地质观测站预测有地震、海啸,难道是研究员在教唆地球?哥白尼主张地动说,难道地球听他教唆转动?哈雷声明彗星即将归来,难道彗星也是听他教唆来的?
“要是伏九恩在二十世纪初说了那句‘人心魔变,百病丛生’,那么,如今庭上讨论的恐怕不是‘毒气攻击事件’,而是‘爱滋病毒蔓延事件’,然后说伏九恩教唆爱滋病毒使人致病、致死。在爱滋病毒蔓延时,人人以为是天谴,而不是恐怖攻击;实验室研制解药,也不因保有病毒就被人告上法庭。
“检方指控的,预先知道事件发生,预先沾染毒气反应生成物,预先研发毒气及其缓毒剂、解毒剂,都不过是因为不相信伏九恩能预言。说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地动说、演化论都曾是禁忌邪说,那时候的人不相信有人的智慧能看穿世界的真相。
“预言,是一种能力,解救世界的能力。这也是检方一直在回避的症结所在。”
***
信不信神?信不信预言?文生将点餐券对折了再对折,传回给戴尔文。
“法庭就是在替神审判人,所以,”收齐了一十二人的判决,戴尔文一脸志得意满,“今天,我们都要当神。”
──神?躲在方盒子里,受安心局保护的神?
***
“安心局,名为‘掌治国人食衣住行育乐种种安全规范,并支援、督导各级政府相关工作,以维护国人身心安全’,实则就只是‘掌治国人’。但为了让国人安心,只对外宣达‘部分事实’,并死守‘另一部分的事实’绝不外泄。要是有人硬要问到底,就会被安心局请进侦讯室,然后,他也就了解安心局究竟是做什么的,至少是进一步了解。因为,连安心局干员也未必了解安心局在做什么。”
文生记得某关在笼里的哲学家如是说。
■修(一)
陪审室外──
黑框眼镜、黑裤白衫、白色领口挂带着一方识别证,一副上班族模样,正是标准装束的安心局干员:修。
他左手遮遮左眼,又遮遮右眼。左眼的世界冷了点。
每当修站在安心局里看安心局平面图,他总有一种错觉:安心局像是被包在安心局里了。
其实也是。因为安心局就是谢尔宾斯基地毯立体化后,实体化的门格海绵结构;一栋长宽高各一千公尺的庞然建物,像是上帝掷下的巨大骰子,直嵌入地表足有半公里。俨然一座垂直城市。这垂直城市,既封闭又空旷。它将空旷关在房门内,房门外却全然封闭。要真出了安心局外,往往还觉得世界在一个大房间里。
据说,在这漫无边际的方块迷宫中,哪怕是安心局干员往往也会迷失方向,甚至失踪其间。修就曾梦见自己迷失在安心局里,感到一阵恐怖。醒后在电梯见了安,他的搭档,他就说了这个梦。
安说:“不过,我们现在就在局里喔。”
──我们“陷在”就在局里?陷在局里?那是走不出去了。
“在局里再怎么迷路,都在局里,也不算迷路了吧?”安笑着说。
也是。安心局基层干员的黑框眼镜都附有微型监控装置,想把自己走丢都难。只要记得自己不在梦里就好。
修的视线在大成一堵墙的安心局平面图上疾奔了一会。找到了。──陪审室在这,证物室在这,安会在……这。
今天和安的距离,远成两颗星。看来相近,却差了千年、万年。
如果安就在身边,然后,就得说话吧?说,说什么?像从前一样?
***
“据说,有不少干员食衣住行育乐,甚至由生至死都在这昵称为门格大饭店的方盒子里。但就算同为干员,也像同住在城市里,往往直到老死见不着一面都不是一种传说。”修曾这样看着安心局平面图,对安说。
那时安看了他一眼:“真正的传说该是:两个人能碰在一起,不容易呀!”
“所以呀……”
“所以什么?”
“所以我们该约会,在想不到的那天。”
“嘿,在逻辑学上,可以想得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永远想得到有一天,就等于永远等不到那一天。所以……”
“所以,妳就想不到,就今天。”
“……为什么我欠你一次约会?”
“妳忘了那一天?”
“哪一天?”
“那一天,我第一眼就认出妳。”
那是修第一次看见安,在安心局外,泷冈大学的入学式。修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她来。那时修连她的相片、素描、剪影都不曾见过,唯一知道的只有:她是安心局干员。在没有任何提示下,还能识别出彼此的身分,这是安心局干员该有的眼力。
要有草食动物的眼睛,看见危险;也要有肉食动物的眼睛,看见机会。要能“火眼金睛孙悟空”。──正如泷冈大学在入学式上说的,眼力很重要。
***
“而我看中了妳。”修不觉手指往眼角一比,再向前一指,像从前一样,只是安不在眼前。
“小心,别走错了。”
咦?──修侧头一看,说话的黑框眼镜、黑裤白衫、白色领口挂带着一方识别证,一副上班族模样。三十岁?四十岁?左腕上一只高层干员才有的手表,是智能穿戴装置,听说还有个转钮可保全周遭不受监控。是高层干员。只是太狼狈了,老学长。这老学长背靠墙上,手压胸前,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以为我在向他问路?还是打招呼?
修赶紧正式行礼。
那老学长只微微一笑,没应个一声半声,修便赶忙走了。走没几步──既视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骤然袭来。
方才这幕场景恍然来自莫名所以的记忆。那老学长是真实存在?还是纯属心理错觉?修假装调整眼镜,一回头,左眼、右眼各看了一眼冷的、暖的。
不论哪只眼睛都看见老学长紧贴着陪审室的墙,那整墙的白吃掉了他的衬衫,就仿佛他正从陪审室穿墙而出。
──逃出陪审室的穿墙人?为什么逃?
***
“为什么不逃出陪审室?你们能确定送进陪审室的东西都很爱好和平,都很安全?不怕有什么是法院查验不出的?”说话的那人站在黑色方桌前,手底干净俐落拼凑着几块白色塑胶板:“就像──还不认识塑胶炸弹的时代,能知道那一坨白色的黏土比黑色炸药更恐怖分子?”喀啦一响,一把看似来自漫画的、纯白色塑胶手枪组装完成,对准了方桌一围众人:“有谁敢拍胸保证,这不是死光雷射枪?”
──小说〈无限猴子〉的这一段落,据说是安心局安检室的起源。但凡送进安心局的东西,消费品、消耗品、邮件、证物、赃物、一般送验物,都得先进安检室。
先前缴获一批仿画,据说是末日会的洗钱道具,一层层涂抹在麻布上的厚重颜料,就难保底下不是掩盖了什么脏东西。一批批的画搬进安心局,是想瘫痪安检室?疲劳轰炸?麻烦死了。末日会不知道吧?安心局底下有组织庞大的科技处,研发了一堆扫描仪、侦测器支援。所以,安检室的工作相对轻松,至少比外勤轻松。于是任职的,不是新员,就是病员、伤员。
***
“学长,听说你受伤了?”
漏斗,修晚两届的学弟,一见修踏进安检室,就跑来大声嚷嚷。
“知道得太晚了吧?伤都快好了。”
六个月了吧,离开安检室已经这么久了,修这次回来,依然感觉这里大成了家电制造厂,只是他们不断将东西拆解,再重组,并不制造什么。
“怎么好了?不,是怎么受伤了?”
唔……
上级说:“你是实训中,因自我要求过度,才受伤。”修便编些实训故事。故事结尾,作势要踢漏斗一脚,说:“你们呀,快快受伤,快快长大!”
漏斗赶紧捧着屁股,假装挨了一脚:“疼哪!”
真天真得上了月球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扁的。
这天修老早看见漏斗要进安检室时,对着门口的脸部辨识器连扮了九张鬼脸。漏斗自有一套说法,说是测试、测试这台死电脑机器长不长眼。他曾私下抱怨:“这破东西算什么东西?拿人当货品?拿脸当条码?”可这东西硬是不破,漏斗的脸再歪七扭八,都一一教它认了出来:你,就是你,漏斗。
这一点,人斗不过机器。
安心局局长名言:“只有机器斗得过机器。”
大北市的天空无时不刻都可见几十颗“月亮”迫近地球表面,俗称像挂在天上的“大眼睛”。安心局说那是维护公众安全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