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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没招人  二没惹人

　　从进派出所到刑事拘留，再到押进看守所，余毛毛心里还是懵里懵懂的，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余毛毛绝没想到扔一只垃圾袋，就触犯了法律。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就像是小孩用弹弓打碎了一盏路灯一样，就像是与邻里日常扯皮斗嘴一样，充其量不过是犯了小错而已。房内关着十多名犯不同案子进来的女人，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判决的形容。余毛毛进去后，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安慰。她每天都在里面的水龙头下洗澡洗头，也把十多人睡的统铺抹得干干净净。她还跟大家拉家常，也直言不讳地说，她把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的脑袋砸开了花，说自己最终得赔一笔钱才能被放回家。她还令人滑稽地歌唱，好像并不是用特殊本真的信奉精神来激励内心，她亵渎神明，仅浮泥于一种虚空的形式，居然唱起了《生命路》：“当年走旷野曾经有人迷路∕四十天的路途走了四十年∕红海、玛拉、以琳、西奈∕处处留下慈爱的眷顾∕窥探那迦南背信弃义罪难当∕徘徊旷野四处流荡受尽苦中苦∕人生啊∕茫茫旷野路∕人生啊∕艰难坎坷路∕跌倒迷路失败软弱究竟为什么？……”
　　有人问余毛毛：“你开的脑袋缝了多少针？”
　　余毛毛轻描淡写地，还配合着动作：“嗯？一二三十来针吧，人缝针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有次剁猪蹄不小心把手指弄破了，还缝过六针呢，你们看，你们看我手现在好好的，像是没缝过一样。”
　　还有人问：“他流了不少血吧，现在还住在医院？”
　　余毛毛又答：“人身上有很多血啊，经得流的，我以前还义务献过血呢，献过两次，每次都得空着肚子去，不能吃饭，我让人一抽就抽去三百五。不过，他还在医院呢。”
　　众人听了，就带着讥讽的意味笑了笑，也不再为余毛毛点破什么，大家都为自己的事恼着，哪有心思总顾及她，也难得她有这样好的自我感觉，别败了她的兴致。一直到三个月以后，余毛毛以高空抛物致人重伤的犯罪事实，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并连带民事罚金若干，用于伤者治疗及精神补偿。
　　开庭那天，干警给余毛毛戴上手铐交给外面的法警带上车。余毛毛这是第一次戴手铐，不知为何在刑拘证上签字时也没给她戴，冰冷的手铐比什么都有震慑力，足能使愚笨木讷的人醒脑，何况她还不是那种人。余毛毛陡生新的意识，凶兆的阴影袭上心头。把她押到被告席上，台上是神情庄严的法官，一侧是威风凛凛的公诉人。早早就赶到旁听席上等待的，是模样伤心的郑锦旗和曾婷，以及郑一男和一些亲戚好友。这架势，让她全身开始瘫软，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从发间冒出，流淌满脸。当审判长宣布完判决时，她更清楚了自己的残酷现实，当众俯在栏杆上像孩子一样嗷嗷大哭，亲人被法警控制着不可靠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一个个不忍地陪着流泪。
　　旁听席中也有来看热闹的王冬生的家人，他老婆此刻不再有出事时的冷静，而是拼命钻到前面想去纠余毛毛的头发，呲打她，嘴里不停地骂：“你这坏女人，撒什么猫尿，你罪有应得，只怪人民政府太宽大，判轻了你呢，钱也罚少了，那点钱怎么能抚平我老公的创伤？你至少该判无期，让你下半辈子都关在牢里，在牢里耗死病死老死，看你来世变人还乱往楼下丢不丢东西？……”余毛毛无力面对她，任凭其发威，只知道痛哭。两名女法警把余毛毛拖走时，其一人说：“你现在就是哭断了气也没用，你只有去老实地认罪服法，才是唯一的出路。”
　　余毛毛有很多天情绪低落，不吃不喝，人也破天荒变脏了，整天不梳头不刷牙不洗脸的。时光在无边的寂郁中煎熬……慢慢地，余毛毛从一息苟活的清志中，试图找到一个东西去缓解自己的精神现状；此刻，她才摆正态度，就像一名早已软弱背离多时的信徒，真正被召回到圣洁之神的周围。她膜拜不久的神，原本在心中装得不太牢固。她开始渴求借助那博大的力量，来度过在心里远比实际要慢长的刑期。就在一天黎明，统铺上还不停有人发出鼾声，她就穿好衣服下床，抬头看着房内仅有的一只高悬的铁窗，目光穿透过去，被框定的一线天空是一片鱼肚白，最后几颗星星正趋消逝。她虔诚地跪拜于此，从心底发出长久的低吟：“天父啊，亲爱的阿爸父神，我赞美你，我歌颂你，你是值得赞美值得歌颂的，我把我的一切完完全全都交托在你圣手当中，望你来看管我，帮助我。现在我犯了事，被囚禁在此，求你的宝血接近我，再一次洗净我的一切不义，赐我不再犯了，求主饶恕我，赦免我的一切罪过，感谢主，祷告，奉主耶稣的名求，阿门！……”
　　现实给予余毛毛该有的一切。
　　转眼到了该起解的日子，由于余毛毛刑期短又年龄偏大，没被押送到艰苦的劳改农场，就地留在了看守所里服刑。白天，干警把她放出来到伙房给关押的犯人做饭，晚上，就与另外三名同样在伙房干的女犯一起，被统一关进一间监房里睡觉。
　　
　　2
　　家里从此变得冷清了。三室两厅的房内到处都扑蒙上了一层灰，没人有功夫去清扫。郑一男害怕住在家里，她一旦走进那套显得空荡的房内，就将联想起在法庭上哭叫的妈妈，眼前就闪现医院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像是把一只篮球放在一处坡顶，手一松就会立刻滚落一样。郑一男到外面去租房住，看好房子后，义无反顾地大包小包的背东西过去，同时又找郑锦旗商量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郑锦旗结婚后在外地置有小家，尽管余毛毛先前留有一间卧房给他临用，可他工作忙就住在单位上，对这套房子当然没兴趣。郑一男要求找长租户，至少一次性可交一年租金，加上姐弟俩再凑些钱，尽快帮妈妈把那笔判认的罚金交了。
　　郑锦旗向来是个通情达理的孝子，不由分说：“姐，还是由我责任交那钱吧。”
　　郑一男咧嘴笑笑，声如男人般洪亮：“妈是我们两人的，孝心得分两份，怎么能都让你出？”
　　郑锦旗小家及岳母家都需要照顾，应该经济负担重，可他单位是个特殊垄断行业，收入颇丰。除喝点啤酒外，他无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嚼槟榔不打牌不养小情人的，消费少，每月工资交给贤慧的妻子打理尚有结余。他对郑一男实在地说：“你把租房的钱都存给妈，等她刑满回家后用。”
　　听到这话，郑一男就红着眼睛对郑锦旗：“我想妈妈了，我的生活离开了妈妈，原来会是这样难受。”
　　郑锦旗强欢颜面，掰着手指头算着，安慰起郑一男：“今天是6号，23号可见到妈妈，只有17天了，你等等，日子过起来很快的。”
　　郑一男：“妈妈在里面肯定是度日如年。”
　　郑锦旗：“在里面要强制劳动，妈妈是劳碌命，一惯喜欢干活，干着干着就会把烦恼都忘掉，你别着急。”
　　总算熬到了规定的接见日，每月一次的犯人与亲属见面的机会。
　　接见室里有两长排颜色发黑的旧木椅，竖着看，一眼望不到头，规定一边坐犯人，一边坐亲属，中间隔有一堵深长的水泥台桌，上面陈渍斑斑。别的犯人也都想找干净的地方坐下与亲人谈心，余毛毛母子三人选了一处差强人意的位置坐好，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郑一男觉得对面的余毛毛的面容变得粗糙灰暗了，样子似乎老了许多，便难过得忍不住直哭。郑锦旗没哭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抓起余毛毛放在水泥台桌上的一只手抚摸着，他发现那手上磨出了茧泡。
　　接见时间过一半时，余毛毛忽然问郑一男：“孝峰怎么没来？你跟他到底怎么啦？”
　　郑一男抹干泪，不想把事情说透让余毛毛着急，只是旁敲侧击地埋怨：“妈，我爸怎么是那种水平？”
　　余毛毛听后就察出了是什么原因作祟，唉叹道：“你就别埋怨你短命的爸爸了，他都走了那么些年了，再说，我的名字不也被你外公取得这样怪嘛，孝峰怎么会计较这个？”
　　郑一男转念像是用遥控器换电视频道一样，没有任何过渡地切换话题：“妈，最近我减了九斤呢！”
　　余毛毛说：“什么秤称得这样细？把减九斤减十斤都分得那么清，你不会是在猪肉摊上称的吧？”
　　郑一男：“妈，瞧你说的？”
　　余毛毛：“你是为我的事着急得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