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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没招人  二没惹人

　　｛中篇小说｝
　　《悔役》
　　作者 周宏伟
　　
　　1
　　被砸的是楼下的邻居王冬生。他青天白日的，一没招人，二没惹人，在屋门外一下就被弄得头破血流了。
　　王冬生的家人被那场面吓得还很客观冷静，不跟余毛毛吵，而是在几分钟之内将人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十分钟以后，余毛毛捶开卧房门喊郑一男起床去拦“的士”，可不像喊她吃饭时那么文明，突发事态让人没商量地将行为带点强制性。赶到那家医院时，母女俩望着昏迷样地躺在急诊室里的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一小时之后，闻讯赶来的三名管辖派出所的民警，神情冷峻得如同山林中的树木，询问完余毛毛的姓名和住址，就从郑一男身边带走了这个天祸的肇事者……
　　事发当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大润发”超市两台免费乘坐的购物大客车，与往常一样停在华天佳园大门外，此小区住了近一万人，食物需量是个庞大的狮子口。余毛毛随其他等去购物的人一起上了车，她今天要去买些好吃的，神情带着难掩饰的高兴，人家以为她要去筹办什么喜庆宴，却不知在这个平凡的周末里，她只是即将与全家人团聚。上周六，伍孝峰就要来的，可临来前打电话说公司喊他加班。变化如此突然，推辞的真实原因不管是什么，甚至还很暧昧，可只要用工作来当挡箭牌，就变得理直气壮了，不怕你不信，他说好这个周末一定来。郑锦旗同一天也表示，如果可以轮休，到时就带上老婆孩子赶回去打久违的牙祭，妈妈的手艺向来都对他胃口。儿女大了各忙各的，非国家法定的长休大节，想要凑齐吃顿饭真不容易。丈夫已病逝多年，余毛毛独自培养大一对儿女更不容易。
　　余毛毛原在电机厂的职工幼儿园当保育员，她四十六岁那年，中国形势面临大刀阔斧的企业改制。厂里很快列出了一个“黑名单”，这令人紧张不已的榜有好几张，用的都是写讣告惯用的白色宣纸，肃穆地排列张贴在食堂门口的墙上，一下就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余毛毛挤进去见那毛笔字不知是谁写的，真不敢恭维，歪歪扭扭的却由此定了人乾坤。她见上面赫然出现自己的姓名，共有一百多个名字陪伴在她“余毛毛”周围，也就是说，她与百余名职工一起被单位“一刀切”了。拿到补偿款断了革命工作后，新生活倒还充实。她不爱打扑克搓麻将，却参加了小区里居民组建的腰鼓队，定时去花园练鼓，这时刻让人心里很快活，她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咚咚咚咚”的好不热闹，围观者也哈哈没完地乐得起劲。她最近还有了信仰，两个月前被人传了“福音”，成为了小区教会里的一员，虽是新纳，也谈不上有多么虔诚，倒是规定的每周两次的聚会敬拜从没缺席过。她向来还是个很爱干净的人，那洁癖有时让人觉得再过分一点就患上强迫症了。家里被她整饬得井然有序，所有的陈设都在其位置上泛着一尘不染的光芒。她还是个急性子，且又追求完美，凡事只要自己能做，就不想去叫别人帮忙，总觉得把吩咐别人按她意愿做事的时间花了，还不如自己直接去完成的好。这也取决于她身体不错，样子壮壮实实的，精力旺盛。
　　从超市余毛毛买回了一只大母鸡，买了三斤蛤蟆，还买了两斤鳝鱼等等。鸡分为三个售价，每斤相差几块钱。余毛毛选了最贵的一种，她认为这类鸡肉质的鲜美程度，相对而言最接近农村自然散养的专吃田头虫蚁的土鸡。余毛毛知道，现在城市的家禽养殖户，力求短时出笼得利，恨不得一晚上让鸡鸭长上半斤六两，给它们喂含激素的饲料，喂不动就用机器套在嘴喙上去灌，起名“填食”。强扭的瓜不甜，这种鸡鸭宰了吃口感如嚼泥巴，肉里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她动作娴熟麻利地用心把所有的菜全部做好，真可谓色香味俱全，样子很丰盛。她罩上碗，把一份份成品菜盖好，保温地摆在桌子中间。又在桌边按预算人数放了碗筷和汤匙，以及一次性用杯，摆了一瓶碳酸饮料，摆了六瓶白沙啤酒。饮料是给郑一男喝的，啤酒是为伍孝峰和郑锦旗备的，他俩各自能喝三瓶。
　　以往过大节与儿女们团聚时，余毛毛总爱在他们来前打开客厅里的34吋海尔彩电，调到某个正在欢歌笑语的频道，声音开得较大，让人进门就显得气氛喜庆，但今天不方便这么卖弄。郑一男昨夜外出疯得很晚才归，这休息日还睡得没有翻身，卧房门关了，没人能看见她枕巾上又流着嘴角水。家里门铃的声音非常低弱了，余毛毛早上起床后特意换了新电池。现在，她打开门又一次去确认，立刻连发出三下强劲的“嘀咚”声，叫得人心里明快，她想吃饭的人来了再按门铃不可能听不到。人逐渐老了，希望儿女常回家看看的想法迫切了，做法上也带着乞求，尽力地适应他们。不过接下来又像上周一样，再次令余毛毛扫兴的是，时间都到了十二点的光景，正常开午饭的时候，家里还很安静，除了她的心跳。
　　余毛毛去轻轻地敲郑一男的卧房门，并试探地喊：“男男，男男？”
　　郑一男从房内回应一个慵懒而带些情绪的声音：“哎呀，妈，今后别这么叫我，真是的。”
　　余毛毛说：“你起床好吗？要吃饭了。”
　　郑一男说：“我不想吃饭，只想睡。”
　　余毛毛问：“孝峰那小子就要来了，你不吃，他会吃得安吗？”
　　郑一男答：“他不会来了。”
　　余毛毛愕然地：“什么？他不会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卧房里面的人就再没理睬客厅外的人了，一直到出事之后。值得一提的是，先天傍晚郑一男见余毛毛进浴室洗澡，还随即传出来一阵歌声：“黑门甘露降在我们的心田∕蒙爱人被爱相引相聚在锡安山∕这里是天的门啊∕这里是神的殿∕耶和华笑脸坐在我们中间∕哈利路亚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路亚∕高唱和散那……”这是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很上口，好像很容易学，声音却很庄重，她听得出妈妈是在赞美谁。出事后的情急之中，妈妈似乎一下子变得软弱了，没有发出心中该有的声音。
　　郑一男二十八岁了，还没结婚，这事没少让余毛毛操心。郑一男的形象随了她妈妈，胖墩墩的很是健康，腰围有两只水桶那样圆粗，这给她谈对象受到很大局限，看过多名小伙子都吹了，人家见面都嫌她模样太不温柔。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认识了伍孝峰，他长得壮实如牛，很匹配她这号女子，两人已谈了近一年时间。余毛毛喜欢这未来女婿，每次来时都给她一些钱花，嘴上还常像抹了蜜似地称呼她妈啊妈的。余毛毛就去联系伍孝峰，她想问他为何又不来吃饭？可手机打通后彩铃响了很久对方都没接，让她把要问的话堵在嘴边憋得慌。她又打电话给儿子郑锦旗，接通后是一种匆促的语气，却又尽量认真地解释道：“妈妈，我今天加班，很忙，实在不能回家啊。”
　　把满桌子盖着的菜全部打开，余毛毛很郁闷地独自坐下来吃，可怎么也吃不下。那一大碗大碗的鱼肉荤腥，在她眼里变得模糊，皆成了有名无实，如同拍影视剧时用于规定情景中的道具。她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劳动没被任何人肯定，而对于家庭主妇最崇高且朴素的精神褒扬，莫过于全家人围坐一团，食欲很好的、又是谈笑风声的呼呼大吃，就连菜汤都不剩下一点为最佳。
　　对于余毛毛这样的人，就是带着难言的失意，噘着嘴巴，也要去尽快收拾大干了一场的厨房里的狼藉。她把用过的锅碗餐具及灶台案板全刷洗清洁了，连同剁鸡块时溅到瓷砖壁上的一点血渍都抹去了，将诸如酱油醋生抽之类的调味品的瓶子，都放在水龙头前冲淋，把瓶身极细微的手指带上去的污迹处理掉，整个过程耗掉了不少洗洁精和消毒液。末了，她手里还抓着抹布，退到厨房门口上下环视地严格检查，目光最终就落在了水池下装垃圾的一只红塑篓子上。篓子内侧用一个塑料袋铺垫隔离，袋子上方还反卷包搭着篓子的口径边缘，里面装的东西就不会弄脏它，倒垃圾时只需取走塑料袋就行。平时也都是这么放的，可今天的红塑篓子看上去凝聚着巨大的脏。篓内塑料袋中装着鸡、蛤蟆和鳝鱼身上的弃物，还有烂菜叶及一只食空的腐乳瓶，似乎透着一股混置不清的气味，就会生蛆一样给人恶感，不及时弄走厨房就不算干净。余毛毛果断地一个弯腰，卷起那包东西就往厨房外走，红篓子于是光洁敞亮地竖立在水池下，整个厨房顿时在她眼里变得完美了。
　　经过客厅靠近郑一男卧房门时，余毛毛有了些迟疑，脚步停了，人们都说儿女是父母最头疼最牵挂的冤家，她想要弄清女儿与伍孝峰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就不想马上去倒垃圾了。余毛毛扎紧手中的塑料袋袋口，让气味不泄露，然后打开防盗门放在楼梯边上，想傍晚出去练鼓时顺便带下去倒掉。小区物管处在每栋每单元的楼道总门外面，都置有一个带盖的立式大垃圾箱，每家的垃圾都自行提扔于此，集中由保洁员定时用斗车倒走。刚放好，余毛毛随即又把袋子拿进来，转身关上门。她记起早些天有老鼠趁楼道安静无人时，顺楼梯爬到五楼咬破了人家暂搁于门外的垃圾袋，弄得门口一片残迹，她不想招来这帮家伙。她拎着袋子站在客厅里，一下望着女儿的房门，想再去敲醒她，一下又望着那袋子的来源地，即厨房的方向，顿时不知到底去干什么？与厨房相邻的是卫生间，卫生间又与女儿卧房门为正对面，她站立的位置可看见卫生间的窗户。这个窗户比较窄小，在纱窗的过滤下，外面被另一幢楼房遮挡成一线的天空，当时灰蒙蒙的，好像是下雨前的征兆，而等人来吃午饭那时的天色还挺阳光的。不知为何，这天气给她的内心起着微妙的变化，让她蒙生了一种想法，这想法形成的时间很短促，也说不上有什么因果必然的理由。
　　就这样走到卫生间的窗前，余毛毛推开纱窗，还是本能地看了看对面楼的几家阳台，那不锈钢护栏杆上的盆中不乏种养着植物，绿茵茵的长得葳蕤，爽心养目，夜间吐芳白天挡尘的。阳台上没出现一个人，只有正晾着的花花绿绿的衣物，在微风中像余毛毛的想法一样随意摆动，这要被准备干坏事的人乍眼一看，心里会为之一紧，摆动之物如同有人在注视他。余毛毛不害怕，只觉得自己想干的事纯属图一时之便，偷一刻之懒。她又俯看了几眼楼下外坪，下面显得很安静。五楼的住户在卫生间的窗顶上装了个很大的阳雨板，挡了住在六楼的她一部分视线，可她仍然感到即令是中午，楼下外坪的过往行人也很少。这更坚定了她要把垃圾从这里解决的想法，而且马上就干。她把袋子斜着角度用力往楼下一侧的矮树及草坛里拋去，那里很安全，虽然被阳雨板挡着并看不全树草，可她凭熟悉的景点感觉，认为垃圾准能落在那个方位，保洁人员见了会负责地把它清理走。
　　从楼下，顿时传来了一名男子的惨叫声。余毛毛被那叫声弄得有点发慌，可她没有躲缩，而是卖力地伸出脑袋朝楼下看个究竟。
　　“——谁扔的？”紧接着，不知从哪神奇地一下冒出十几个人，都一律仰头向楼上望去，他们一层层地往上看；一个个后退着身体，选中一处从一楼到顶楼的阳雨板都挡不住视线的位置，就终于看清是余毛毛。只见她当即对楼下声音不大不小且不讳地应承一句：“是我扔的。”这时，她好像被卡在一处狭窄的水泥筒里，脖颈缩也不能伸也不能，不知道嘴里要再说什么。与此同时，从对面楼的几家阳台上，也闻声探出了不少人头在绿色前面的衣物中晃动，他们的表情与楼下一张张变得怒气的脸相得益彰，有人开始毫不讲邻居面子地大声责骂。
　　“喂？你懒成这样，是腿断了不能下楼，还是缺只胳膊不方便啊，要扔？！”
　　“年纪有一把了，还这样没素质！”
　　“太缺德了！看你怎么收场？”
　　“哎呀，出人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