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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没招人  二没惹人

　　郑锦旗说：“随便看看，嘿嘿，觉得他很可怜，都成灰了还不知姓什么？”
　　小肖马上随口道：“姓滕，叫滕国民。他家人终于看了报纸，昨天上午来取走了骨灰。”
　　郑锦旗禁不住惊叫一声：“——什么？”
　　于是，郑锦旗真想掴自己一个耳光。当时为何没把那只黑塑袋子好好保管呢？事后明明知道那才是英雄的正身，却依然无动于衷，一味地想着当时装错了，想着怎样要回那只已取走的骨灰盒，而任凭班长随后将其常规化处置。郑锦旗的脑袋顿时晕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墓地那方穴孔变成了空的，手上这包骨灰又不能交换。
　　小肖见郑锦旗抑不住的神情紧张，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郑锦旗极勉强地咧嘴笑道：“没没什么，这就好，领走了就好。”
　　老同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认真地翻出本子上的记录，向郑锦旗配合动作地介绍：“这是滕国民的家庭地址，这是他亲属的签名。”
　　郑锦旗的双眼在那上面足足停了三分钟，脑记下了那个地址。
　　从此，郑锦旗对工作毫无干劲了。他上班总是七零八乱的开小差，这样下去还会出事，就打一个书面报告，编了急切的理由向领导申请提前休年假，后来很幸运地被批准了。他从前是不弄虚作假的，可似乎有这方面潜质，现在还变得说假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了。他想自己把别人骨灰装错，制造了一个惊天的骗局，就理所当然要由此用无数个小谎言来圆场；那一句句假话、一个个虚伪的举动，全然像是被涂了润滑剂一样的好使，可以游刃自如。
　　当天，郑锦旗就拖着那只大皮箱回家了。
　　在妻子面前，郑锦旗不想来那一套，他想把真实的一面都交给她，对方是惟独可以慰藉他心灵的亲人。他也希望她能为自己除慌醒脑，排挤他隐涌全身的尴尬与痛苦。晩上，曾婷看着情绪低落的郑锦旗，把儿子哄睡之后，就问明了一切。
　　曾婷惊诧不已：“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啊。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日后基本还可以从长相看出是不是一家人，也可以做DNA亲子鉴定，这骨灰抱错了就很难认定。”看着摆在客厅一角的皮箱，那皮箱正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尽收眼底，曾婷也不怕家里将生出什么忌讳，又压低声道，“你说你这是什么职业道德啊？这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讲，特别不能让你单位知道，否则肯定会炒你鱿鱼。那江景林的事迹可是上了省市各大报纸和电视新闻的，早已是家喻户晓的英雄了，你胆敢把他的骨灰装错，这事传开了你会被世人臭骂的，那你可就出大名了。”
　　郑锦旗说：“我我我知道，这些我都早想过，我现在每天都有一种犯罪感，心里时刻都不安，茶不思饭不想的。”
　　曾婷说：“你都把骨灰拿回家了，你心里是怎么打算我也知道。你不会认为永远没人打开盒子看，看了也是一把灰，谁死了烧成灰都一个样，装错就装错，你这人是要讲良心啊。那你就去一趟滕国民的家吧， 可千万不能对人说实情， 想法子看能不能偷偷的换回骨灰。”
　　郑锦旗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滕家在距离省城百余公里远的山村，郑锦旗从颠簸的长途客车下来，进村口向村民打探情况前，他脑海还在回旋着途中的一幕。在车上，他随身带着大皮箱，乘务员叫他放在车厢的行李暗仓里，他不依，说里面有贵重物品需要自己保管，车内走道放不下他宁可加买一张票，让皮箱稳放在身边一个座位上，这让座无虚席的车内乘客见了不可思议，想那占人屁股的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后座有一对年轻男女见状，在鬼鬼祟祟嘀咕着，那男的终于掏出一把水果刀，打开来，慢慢靠近皮箱一侧，正要下手，郑锦旗突然回头正色道：“没必要，这里面没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年轻人满脸尴尬，男的竟把水果刀从车窗抛掷到了外面，在移动的景物中，那刀尖正好稳沉地插落在一棵粗树杆上，刀身在树身晃都没晃一下，车上的人谁也没眼福目睹这一奇观，只有郑锦旗看见了，他朝男的宽厚地笑了笑。
　　郑锦旗获悉滕国民患有轻度精神病，只有小学文化，没有婚娶，随同乡跑出去后独自走散而流浪于省城，每天靠捡破烂买点钱用，有时也去餐馆里讨饭吃。他家里有老母及兄弟两个，日子都过得窘迫。兄弟俩干完他的后事，就到别处打临工了。
　　滕母见到登门的生人时，先是一副木讷的样子，她身边趴一条大黄土狗与其作伴，正瞪着大眼世故地看着来人。郑锦旗下乡的着装非常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很土气，这是曾婷的主意，她想尽可能让丈夫融入环境，以利于办事，加之经常在高温炉前工作，脸上红中带黑的，所以没人认为他是从省城来的。
　　郑锦旗说：“我是国民小学同学，我们一年级还坐一起同用一张课桌呢，哦，后来我就转学了，您可能不认识我，我家早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这次听说国民出了事，而且还死得很惨，我就想一定要去他坟上看看。”
　　那老妇顿时感动得哭了，二话不说就领着郑锦旗出门上后山去了。滕母没问郑锦旗上坟为何还拖着一只大皮箱，这带滚轮的箱子在陡峭的山路上前行十分受阻，滕母就弯腰帮郑锦旗在后面推着，额前的缕缕白发在身前飘拂，让人看了心里震撼，她今生到死也不会知道这里面装的才是她的儿子。
　　郑锦旗含着温情地：“箱子里全是冥钱，我要让国民在那边富裕。”
　　“谢谢你，好人啊。”到了半山腰，滕母就把坟位告诉满脸大汗的郑锦旗，她指着前方的一处新土堆，喘着粗气流着泪说：“那就是俺儿的坟。”
　　郑锦旗一定要滕母下山，说好让他独自与少时同学呆一下，说说话，她不依，要陪他为儿子上坟焚钱。郑锦旗那一刻就扔下皮箱，一把背着老人放到山脚下，眼看着她不忍地回去才复而跑飞上山，双手扛起箱子往目的地奔去。
　　山上四处可见东倒西歪寒酸的坟堆，新陈不一，杂草丛生，都没有修墓，大多是一个土包上竖一块粗糙的水泥碑，上面刻着字。眼前的坟上连这种碑都没有，是用一块长方形朩板插在黄土堆上的，用黑漆笨拙地写着：滕国民之墓。郑锦旗那一刻没心思去想，英雄的真身归宿居然在此？事不宜迟，他马上投入了行动。他打开皮箱，箱内那只盒子周围塞满了衣物，这么做是防止盒子在运作的箱内晃动。皮箱内还放了一把精巧的可伸缩把端的平齿锄头，除此没有别的什么。他取出锄头，就蹲身奋力挖着那堆坟土，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坑，挖出的土被推到了一边。再继续挖时，就直听得身后由远到近地传来不休的狗吠声，声音十分凶狠；随即冲上来滕家那条大黄土狗，目标明确地向掘墓人扑来，让人转身时一下心怯地松了锄头，但很快又抓起来朝这畜生挥去，它顿时后退了，仍然瞪着红眼吐着红舌头地看着他。
　　从山下闻声上来了村民，被惊动的两三个中年男人一脸紧张地跑到面前一看，就一律愤怒地认定：“你要盗墓？这人骨灰就用一个很普通的瓷坛装着，能值几个钱？他在城里被车撞死多惨，刚埋没几天，你就不让他安身？”
　　“我我我，不不不……”郑锦旗有口难辩，低着头吱唔着。说话时，另一个自我让他镇定地锁上了身边那只皮箱。
　　很快地，被责令重新填好坟土的郑锦旗，由村民带到了村委会。村支书从村民口中得知情况之后，又郑重其事地叫人喊回了滕国民的两个兄弟，他俩一见郑锦旗就跑上去，不由分说地挥起脸盆一样大的拳头在他脸上身上一顿乱打，还扬言要他去哥哥坟前跪上三天三夜以雪冤魂。这情形，让头昏眼花的郑锦旗断定，倘若自己告诉了他们真相，绝对会被揍扁的。
　　村支书叫人劝了架，两个莽汉总算被拖开了。村支书问：“告诉我，你挖那坟到底想干什么？”
　　郑锦旗沉黙片刻，就说出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我从小到大见死人都是连尸体土葬的，从没见过城里用火烧的。我不知人烧成灰是什么样子？据说一只小木盒就可以装下，很好奇，正好滕国民是从城里死了烧回来的，就想去挖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