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  刘欣  王莽

　　大汉建平三年冬十一月，刘欣因为萎痹之症加重，无法起床。
　　病情越重，刘欣越是心事重重，越是做梦。
　　在列祖列宗里，刘欣从小就仰慕孝武皇帝刘彻，把他称为老祖宗。刘欣想，孝武皇帝也是自己这把年纪继位的，可是他身上却有三代遗风，有雄才大略，建立了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要想像他那样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就该大兴礼仪，敬天礼地，这样才能感天动地。当年，孝武皇帝北出萧关，南下长江，东临大海，刺蛟龙，阅精兵，远有九嶷望祀虞舜，封泰山祭天，禅梁父祭地，近有甘泉郊泰畤，汾阴祠后土，尽得天地之灵气和鬼神的保佑，来成就大业。自己长了二十多岁，除了定陶和长安这两点一线，哪里也没去过，也无暇去做封禅大事，根本不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和臣民的生活。本来，刘欣已经颁诏，今年冬至去甘泉和汾阴祭拜天地，除了祈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外，也要默祷神灵降福于自己，及早祛除病魔。还打算明年再去东鲁，封禅泰山和梁父。但这一切都泡了汤了。刘欣心力交瘁，倒下了。日日夜夜陪侍他的还是董贤。董贤每天请太医，寻方士，熬药，守夜，忙个不停。皇后、昭仪和其他妃嫔，刘欣信不过，也都靠不上前，气得傅皇后干瞪眼没办法。
　　一天夜里，刘欣做了一个梦。白发苍苍的孝武皇帝，身着龙袍，手拄权杖，威风凛凛。他亲切地拉着刘欣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孙儿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公孙弘这些雄才脱颖而出；南讨百越，北伐匈奴，李广、程不识等武将威风八面；百姓丰衣足食，路不拾遗。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吗？”
　　“老祖宗，孙儿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运用生杀予夺大权，当断必断，不留后患！”老祖宗说的简捷明白。
　　“那您是怎么做的呢？”刘欣想要个实例。
　　“嗯——嗯——”老祖宗略作迟疑，拍着刘欣的肩膀说，“问问你的五世祖吧。”
　　刘欣知道，自己的五世祖就是戾太子刘据。高祖父做太子，深得民心，但孝武皇帝却不满太子性格“仁恕温谨”，“嫌其材能少”，后来江充诬告他搞巫蛊之乱，用小桐木做的人偶祝祷武帝早死，五世祖高祖父无奈，只得杀了江充，可是他父皇却逼迫他自杀。这本来是个冤案啊！老祖宗有愧的呀！可他又提这件事做什么呢？
　　刘欣拉着武帝的手，急切地央求：“老祖宗，您就告诉我吧？”
　　武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呵呵地又略带严峻地提了一个问题：“有人挡着你的路，不让你走，你怎么办？”
　　“让他躲开！”刘欣想当然地说。
　　“要是人家不躲呢？”武帝又问。 “就只得使用拳脚了。”刘欣无奈地说。
　　“说的对！你要去泰山封禅，有人阻挡着你的路，你该怎么办？”
　　刘欣明白了，孝武皇帝说的是东平王刘云，刘云也是他的后人，于是就问：“我的叔叔挡我的路，我也这么办吗？”
　　“那我就不管了！”忽忽地带着一阵阴风，武帝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
　　刘欣从梦中惊醒，立刻口歪眼邪，满口白沫，不省人事。
　　王太医给刘欣号了脉，开了方剂，就吩咐人去熬药，临走前。拉了拉董贤的衣襟，小声对他说：
　　“董大人，再请个方士来吧，驱赶一下鬼祟。”
　　方士请来了，他手指东方，“缠住皇上的鬼祟，在那边阻挡着皇上的封禅之路。要除此鬼祟，神力不如人力。人力借用得当，鬼祟必除。”董贤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刘欣的病略有好转，每天董贤都陪着他去荼蘼圃散散步，到赏蘼轩坐一坐。虽是隆冬，百卉凋零，刘欣就想看看荼蘼的枝条有无泛出绿意，董贤告诉他：
　　“再有一个月，荼蘼的树皮就会泛绿，枝条就会鼓出绿芽来的。”
　　刘欣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但转瞬眼睛里又放出了凶光，“一个月，太长了，”手一扬，指向了东方，“早点解决了吧！否则，我的病好不了。”
　　董贤心里暗说：“刘云，你的末日到了。”
　　
　　董贤面授机宜，亲自督阵，又调来中郎谷师谭与中常侍宋弘充实阵容，息夫躬和郑宠心里有了底，无所顾忌地深挖穷追，终于在半个月内将东平王祝诅案定案。朝堂之上，董贤从大臣的队伍中挺身而出，当着三公九卿的面，向刘欣奏报：
　　“臣董贤获知，待诏息夫躬、郑宠，中郎谷师谭，中常侍宋弘，经多方侦查取证，最后确认，皇上今冬之病乃因东平王刘云夫妇祈祷诅咒而致。臣请皇上恩准他四人如实禀报！”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是嘁嘁喳喳一片议论，刘欣厉声高喊：
　　“唤息夫躬等上朝！”
　　息夫躬快步上前，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陈述：“启禀皇上，东平王刘云夫祈祷诅咒一案，臣等有如下结论和依据。”接着，就滔滔不绝地道来。
　　“东平王刘云和东平王后胡谒，既是本案的主谋，又是亲力而为者，王舅伍宏及孝成皇帝舅安成侯的夫人李放是同谋，御史大夫王崇则有知情不举之嫌。”一下子牵连了这么多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息夫躬的神情愈发得意。
　　“东平王刘云之父刘宇，虽然屡受圣朝隆遇，却心怀叵测，屡犯朝纲，更有甚者，他还企图窃取九五之尊，只是未得机遇，最后郁郁而死。临死前，他告诉刘云：‘这皇帝的宝座应是咱们的，别忘了我的志向，把它夺回来！’刘云流着泪发誓，一定不辜负先父的遗愿。从此，他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等待时机。今年春天，他们夫妇打听到皇上龙体欠安，以为时机已到，就派苍头朱三、杨昭、黄宇等人，在夜里将裸露在无盐荒野的一块陨石立了起来，第二天就让人四处宣扬，当年宣帝即位的征兆就是，巨石自立。现在无盐巨石从天而落，自立于地，说明天下要有兴替大变，变化将自东平而起，有吉人天相者为天子。此后，刘云夫妇见谣言成效不明显，就伙同王舅伍宏及孝成帝舅安成侯的夫人李放，一起到立石之处，将石头刻成石碑，用束倍草做神主，纠集巫师傅恭、奴婢合欢等一同祝祷诅咒，祈求上苍降福给刘云，降祸与当今皇上。刘云还找到星相师高尚等人，遥指天上星宿，诅咒皇上大病必死，让位于刘云。其上述所为，直接导致皇上入冬以来萎疾不愈，昏厥夺眠，多亏皇上正气十足，方战而胜之。”息夫躬说得越来越玄乎，有人开始摇起头来。
　　息夫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宠又接着他的话陈述：“立石事件后，御史大夫王崇巡行齐鲁，经过东平国，对此事该是知晓，可是他在东平盘桓十余日，除了与东平王府的人员来往应酬外，竟无一时去了解下情，导致谣言四起，蛊惑人心，影响极坏！”
　　宋弘也不甘居人后，又接下了话题：“臣等在侍中董贤的带领下，利用几个月的时间，广泛地了解民情，掌握了大量的人证物证，提取了大量的供词，现已结案。”听到这话，董贤微微有些脸红。
　　正当此时，谷师谭忙地跨前一步，要发起致命一击：“根据大汉《九章律》，祝诅皇上属大逆不道之罪，主谋、同谋及从犯皆当处弃市之刑，不得赦免。知情不举者，髡钳为城旦舂。请皇上裁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刘欣。久病未愈，他的面容明显憔悴了许多，眼袋青黑，眼角好像还有泪痕，眼珠有些浑浊。刘欣嘴角微微地抖动了几下：
　　“身为宗室，刘云本该是朕之栋梁与靠山，岂知他利欲熏心，图谋不轨，竟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天理不容。就按几位爱卿的结论办理，欲亡大汉者以此为鉴！”说完，就动了动身子，打算退朝。
　　“皇上，臣王嘉有奏！”刘欣一看，丞相王嘉出列，董贤的心里也咯噔一下。
　　王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目光炯炯。他为人刚直、严毅,有威信，刘欣即位之时很倚重他。王嘉深知，皇上要革除孝成皇帝时外戚专权，妨碍贤才，骄奢无度，穷困百姓的弊政，就必须广纳方正贤能之士，推荐了儒者公孙光、能吏萧贤等人，刘欣都委以重任。君臣相得了好一阵。建平三年初，丞相平当去世，刘欣就任命他为新的丞相，并封为新甫侯，增加食邑一千一百户。今天，在朝上听诸人的陈述，他觉得近乎小说家言，漏洞百出，不可置信，就决定要讨个公正。
　　“侍中董贤，身为皇上的宠臣，巧言令色，难以取信于人，本已不适合参与审案。更有甚者，他与东平王是仇家，恐怕难脱公报私仇的嫌疑。此其一。”刘欣吃惊地看着董贤，董贤脸一红，羞愤交加，低下了头。
　　“据臣所知，御史大夫王崇巡行齐鲁至东平，是在石立之事前，其后，便去济北、城阳、琅琊和彭城，后走水路直接返回长安。岂有知情不举之理？此其二。”董贤心里抱怨息夫躬：“办案怎么这么粗心呢？”
　　“臣听息夫躬等人的陈述，有很多疑点。他们的许多结论来自想当然的假设。比如，说，刘云夫妇祝咒直接导致皇上病重，缺乏确凿的证据……”王嘉还要接着来“其三”“其四”的，董贤、息夫躬等人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好了，不要说了！”刘欣再也沉不住气继续听了，用手指着王嘉，“等你们把证据凑齐了，朕的脑袋早没有了！”就着，又把头转向董贤，“董息等爱卿，你们说说，敢不敢用你们的脑袋保证，证据确凿，不出冤案呢？”
　　董贤、息夫躬、郑宠、谷师谭和宋弘唰地一下，一齐跪倒在地：“臣等以身家性命保证，此案证据属实，绝无冤情。”
　　刘欣气得有些情绪失控，又指向了王嘉；“你敢保证，刘云对朕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心吗？”
　　王嘉一听刘欣如此的逻辑，又急又怕，便支吾起来：“臣……臣……"
　　“你无话可说了吧？你是谁的忠臣？朕还搞不清呀！”刘欣此话分量极重，吓得王嘉立刻叩首在地。
　　“臣有罪，臣有罪！臣冒犯皇上，甘愿受责罚。”
　　刘欣现在也懒得理他了，于是向全体朝臣公布成命：“刘云身为宗室藩王，本应为国之股肱，辅佐寡人，却勾结叛逆之人，祝咒寡人，企图篡逆。本该腰斩，念及同为高祖之后的亲情，不忍屠戮，废除东平王位，罪徙房陵，永为庶人。其妻胡谒等一干人犯，罪不可赦，弃市长安。御史大夫王崇，案发时虽不在东平，后续事件却出现在其巡行齐鲁期间，仍属检查不力，念其曾有功于国，免其刑罚，左迁为大司农。”刘欣一言九鼎，群臣面面相觑，董贤等人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刘欣又接着宣布：“擢拔郑宠为南阳太守，谷师谭伟颍川都尉，宋弘、息夫躬皆为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董贤另有封赏。”那四个小人是弹冠相庆，之后，又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董贤。不过，董贤心里早就有底了。
　　大汉建平四年春，长安。
　　一冬天没有下雪，关中地区大旱，泾渭两水也几近断流。各地出现了易子相食的景象。
　　新年刚过，关东的百姓就传说西王母将要降临。于是出现了纷乱的场面，有人手持一枚秸秆，州县之间穿梭传递，说是替西王母“行诏筹”。沿途相遇，又聚成堆，人数已达上千，而且越传越多，范围越来越广。百姓有的徒步，有的夜里偷过关口，有的翻越城墙，有的乘车，一站一站地传递，经历了郡国二十六个，最后到达京师。沿途官员莫名其妙，无可奈何。这两件事，搅得刘欣心神不宁。
　　东平一案有了结果。其他的人都依据诏书处置了，只是刘云接诏之后，就服毒自杀了。说怪也不怪，刘欣的重症缓解了不少。
　　刘欣看到了朝臣对自己有抵触，感受到一股暗流在涌动。他暗自嘀咕：这些事情是不是都与新都侯有关呢？不管怎样，要对付王氏，就要把自己的力量建立起来。他想，该是给自己的亲信封爵的时候了。
　　刘欣想要封傅太后家人侍中、光禄大夫傅商，尚书仆射郑崇就敢冒犯龙颜进谏：“孝成皇帝封亲舅五侯，天为赤黄之色，白昼昏暗，太阳里有黑气。以前封孔乡侯，那是皇后的父亲，还有因缘。现在无缘无故地要封傅商，这是坏乱制度，违背天人之心，不是傅氏之福分！”郑崇于是拿起诏书案起身退还给刘欣。听到这情况后，傅太后大怒，直接找到了刘欣：“身为天子，你怎么反被一个臣子所辖制呢！”刘欣的怒火终于激发起来了，他比以前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了，只是要与更多的鸡相斗了。
　　说心里话，董贤的心里也慢慢着急起来，那么多人把对圣上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为圣上效力，他们都看不顺眼。而自己虽为圣上近臣，却苦于没有正式的官爵，难以与他们分庭抗礼。现在尚且如此，将来就更艰难了。他知道，自己急，圣上更急，于是，他又按捺住性子，耐心地等待。
　　郑崇得寸进尺，不仅搅了傅商封爵的局，而且又附和王嘉，规劝刘欣不要过分宠惯董贤，这一次重重地得罪了皇上，被刘欣大声呵斥，赶回家去。受了这顿窝囊，郑崇脖子上长了痈疮，想要乞骸骨告老还乡，却不敢向刘欣开口。尚书令赵昌是董贤的朋友，一向嫉恨郑崇，了解到皇上疏远了他，于是，向郑崇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赵昌上奏说：“臣获知，郑崇与宗族刘氏来往密切，勾通串连，怀疑有奸情，请求予以惩处。”
　　刘欣闻知，大怒，厉声地喝问郑崇：“朕听说，你家门庭若市，形形色色的人都来。你对自己要求不严，为什么偏偏苛责朕来？”
　　郑崇从容不迫地回答：“臣家虽门庭若市，但是臣的心却如止水一样，请求皇上拷问审查！”刘欣气得说不出话来，把他交付诏狱看看押。司隶孙宝上书为郑崇求情，被免为庶人，郑崇不久也死在狱中。
　　看来，升迁路上的一个大障碍扫除了，董贤的心里也特别地高兴，刘欣也何尝不是这样。这天夜里，萎痹缠身的刘欣，突然像痊愈了一样，四肢利落地从床上一跃，吓了董贤一大跳。
　　“圣卿，我们去赏蘼轩！”董贤很诧异，现在还是早春呀。
　　“去摆酒庆贺？”刘欣像个高兴的孩子一样。
　　“圣上要庆贺什么？”董贤还是有些好奇和不解。
　　“庆祝我心爱荼蘼花傲雪凌霜，即将绽放！”这一个“心”告知了董贤全部的密码。
　　这一顿晚宴，两个人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刘欣激动了，又高兴，又悲伤，带着哭腔吟诵了好几遍乐府新采集的古诗《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他又拉起董贤，两个人又一同唱起来，然后是抱头痛哭，泪水涟涟。
　　傅商顺利地当上了汝昌侯，然而，董贤他们的封爵之路又出现了障碍。先是谏大夫鲍宣，后是丞相王嘉，让董贤领教了做万户侯的艰难。
　　鲍宣一直是刘欣赏识的人。他做谏官不求话语繁多，不求文采绚丽，只求实事求是。今天，他一上来，就直点要害，给了刘欣一个下不来台：
　　“孝成皇帝宠信小人，灾变四起，国家有危亡之象，这是您所亲身经历的。可是，您现在又要重蹈覆辙：宠信外亲和佞臣董贤。难道陛下是要与他们共享天下，安定海内吗？”读得刘欣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好不尴尬。
　　“民有七亡，有七死，形式各式各样，但都是公卿、太守、国相贪污残忍造成的。所以，要从岩穴之处，从民间选拔提升官员，坚决不能任用董贤、息夫躬这样的人。天下是皇天的天下，陛下您在上是皇天子，对下是天下人的父母，对待他们就应一视同仁。可是，现在黎民黔首粗食都保不了，衣衫破碎，流离失所，陛下不管；董贤之流无功却受禄，陛下动辄赏赐他几万几十万钱，连他的苍头也因此而暴富。这样做，想赢得民心，太难了！”刘欣心里很生气，但由于鲍宣是名儒，又耿直，自己拿他也没有办法，也就由他说去，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让鲍宣仅仅是个谏官呢。
　　王嘉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侍中傅嘉看明白了形势，刘欣想为董贤封侯却没有机缘，于是就提建议，借东平王一案把董贤和息夫躬等人放在一起封赏。刘欣对这个计谋很赏识，非常高兴地起草了诏书，怕这回办得不顺利，特意让自己的岳父孔乡侯傅晏与傅嘉一切送到丞相和御史大夫那里去。
　　事实印证了刘欣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丞相王嘉和御史大夫贾延递上了密奏的封事：
　　“国人听说要陛下要个董贤、息夫躬和郑宠等人赏赐爵位，都议论纷纷。陛下要封赏董贤等人可以，但应该向全天下公布他们的奏章和言行，让公卿、大夫、博士等官员比较古今，加以考察，合格的就授予爵位。不然的话，那将造成民心不服。请陛下三思而后行！”刘欣读来，如鲠在喉，岂止不爽。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王嘉戏弄了一样，有一种强烈的羞辱感。他要拿出时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思考对策，这样就又耽误了一段。
　　刘欣终究改不了好斗的公鸡性格，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意孤行地要下诏书封董贤为高安侯，息夫躬为宜陵侯，郑宠为方阳侯，食邑各千户。借此仪式，他慷慨激昂地指责公卿大夫们：
　　“朕为什么要封董贤等爱卿？你们回想一下。我登基以来，为国操劳，积劳成疾，久病不愈。可是，叛逆之事也还是连续不断，乱臣贼子总是围绕在朕身边。此前，东平王夫妇不仅祈祷诅咒朕死，而且黑手伸进了大内，他派侍医给朕把脉，想借机害我，差点毁了社稷，你们知道吗？关键时刻，靠的是宗庙显灵，高皇帝保佑。侍中骑都尉董贤等人发觉了他们的阴谋，报告给朕，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个新信息让大家都呆了，王嘉更是吃了一大惊——如此的机密，自己该知道的，可是皇上一直守口如瓶。
　　“丞相王嘉，你不是让朕‘向全天下公布他们的奏章和言行’吗？”刘欣把王嘉喊出了列，扬了扬手中的卷宗，“我手里有的是，你拿去审查一下吧！”
　　王嘉一听，皇上的怒气如此之大，恐怕再狡辩，刘欣就会马上拿自己开刀，于是忙说：“臣知罪！陛下圣明，陛下所言千真万确，臣不敢再做错事了。”
　　刘欣高扬起了头，严厉的目光扫视了群臣一遍，“《书经》是说‘用德章厥善’，朕就是要用封爵的方式，向全天下张扬他们的德行言行，现在我宣布——”下面的是鸦雀无声。
　　刘欣拉起了悠长的调子：“封侍中骑都尉董贤为高安侯，封南阳太守孙宠为方阳侯，封左曹光禄大夫息夫躬为宜陵侯，钦此。”
　　“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历尽艰难，董贤到底封上了侯，刘欣心里宽慰得多了，也觉得身体好像好了许多。每天晚上，董贤仍然是忙不迭地为刘欣端水，洗脚，按摩，捶背，喂药，安枕，脱衣，盖被，给他讲长安街头的一些乐事，一切都如往常。可是细心的刘欣，还是发现了董贤的一些微妙的变化。董贤还是笑容可掬，还是那样温情脉脉，还是那样善解人意，可是，从他的眼角，从他的眉梢，刘欣感受到了董贤的心事重重。就连夜里，董贤也常常地被梦惊醒。是啊，高处不胜寒呢！董贤毫无从政的阅历，现在连续提拔，怕他有些吃不消，得给他吃点定心丸啦，还得教着他眼光放远点，培养点大气量，好做大事情。
　　前些日子，董贤为两个人而心烦意乱，刘欣为他上了两堂课。
　　董贤来报：“臣岳父将作大匠李瑞，手执廷尉印信，运送圣上钦赐的武库兵器到臣家，又被执金吾毋将隆扣留。非但如此，还当众羞辱臣的名誉。请圣上为臣做主。”看那样，委屈得都掉了眼泪。
　　刘欣拍了拍董贤的肩膀，为他擦去了泪痕；“圣卿，想得开点。毋将隆，没有什么后台，要说有，就只能是我了。他是个武人、粗人，也是个忠臣。你想一下，宫廷的仪仗明晃晃地在大街上亮相，他能不过问吗？你我之间的事情，他们都觉得不合常理，但骂我，他们又不敢，不骂你骂谁？”说得董贤破颜而笑。 不过，此后刘欣还是借毋将隆冒犯傅太后的事情，将他左迁到沛郡，这是董贤所不知的。
　　拜官封侯后，息夫躬张狂得不得了，见了董贤的面也不像过去那么恭敬了。一日下朝的时候，息夫躬特意叫住了董贤，拍着他的后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圣卿贤弟呀！你也要检点些，你那点事全天下都知道，只是担心冒犯龙颜，而无人举奏罢了。你的宅第盖的不错，怎么还要扩大呢？我身为光禄大夫，可是秉公办事严肃查处的哟！你可别让我抓到。”气得董贤浑身直哆嗦。
　　刘欣告诉董贤：“当皇上，什么样的人都要用。息夫躬，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是个小人。你看他谁不咬？他就是这样，恃宠而骄。讲起话来，无所顾忌。他说丞相王嘉刚强而急躁，不可用；御史大夫贾延懦弱，不称职；左将军公孙禄、司隶校尉鲍宣，徒有刚直不阿的虚名，实际上性情愚陋，不通政务；诸曹以下的官员平庸得不值一提。”说着，又看了董贤一眼。
　　“他这个人志大才疏，难堪重任。他要学秦国修郑国渠富国强兵，于是就要打穿城墙，把漕渠引到太仓，”说着说着，刘欣哈哈大笑起来，“你猜后来怎么样？那水流不上去！”听得董贤也跟着大笑起来。
　　“不过，你倒是要注意他背后的人。什么事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刘欣又提醒董贤，“王莽现在没有什么动静吗？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里许多台面人物，就是他的替身，得处处防着他。你现在也是侯爷了，也成了众矢之的。一方面，要学会沉住气，与人周旋，另一方面，要多思考思考，别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刘欣的一席话语重心长。
　　董贤茅塞顿开，一点点地，他也养成了思考的习惯。长安的官场千头万绪，看似一团乱麻，理不清，可是梳理起来，最后都归到了外戚那里。朝堂上活跃的这些人，有一半的人后台是王莽。息夫躬如此猖獗，那是因为他和圣上的岳父孔乡侯傅晏的关系——这傅晏可嫉恨董贤了，因为董贤，他的女儿傅皇后饱受冷宫之苦。王嘉气势那么盛，是因为圣上的舅舅阳安侯丁明背后支持他。倒是鲍宣、毋将隆这样的人，虽然骨鲠，蛮干，但形单影只，并不可怕。董贤想，自己还年轻，来日方长，要学会修养，学会静观其变，学会借力来四两拨千斤。想着想着，他不禁得意地笑了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息夫躬忙活了几个月，效率很低。他也发现了，靠自己现在这样轻举妄动，四处乱咬，只会把大臣得罪遍了，最后，惹得皇上都腻烦起来，到时候，别说是升任三公，就是现在的官职爵位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数。得改换策略了，先把阳安侯丁明推上三公的位置。
　　这年的冬天，本来应该来朝见汉天子的匈奴单于推托有病，把时间改在来年了。息夫躬怀疑其中有诈，就上奏刘欣：
　　“乌孙国是汉匈必争之地。乌孙国的头领懦弱，最有实权的是卑爰疐。他把儿子送到匈奴为侍子，也就是人质。他一旦统一乌孙，那么就会使匈奴更强大，而我们大汉的西域就危险了。依臣之见，兵不厌诈，可使用下述疑兵之机：从投降的胡人中，选一个人，假扮卑爰疐的使者来上书，说‘派遣儿子去匈奴做人质，不是亲近匈奴，是迫不得已之举。希望大汉天子可怜我们，转告匈奴归还我们的侍子，我们愿意帮助大汉戊己校尉守卫疆界’，想办法让匈奴得悉此信内容，从而挑动起他们的纷争，我们可借以报复匈奴——《孙子兵法》说得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可是，左将军公孙禄反对：“中国是礼仪之邦，匈奴也没放弃臣子之礼，我敢保证，到我死的时候，也不会看到匈奴再侵扰边疆。”听了这迂腐的话，刘欣没有等息夫躬辩解，就喊退了群臣，与息夫躬单独讨论。
　　息夫躬又上奏建议：“最近天象突然变异，人心骚动，恐怕要出大的动乱。可选派一位大将军巡行边塞，检查武备不佳之地，斩杀其郡守，来立天子的尊严，震慑四夷，应对天变。”
　　刘欣点头默许。然而，又有人反对，这个人就是丞相王嘉。
　　王嘉引古证今，喋喋不休，让刘欣絮烦不已：“希望陛下不要听信谄谀之言，重蹈秦穆公不听百里奚、蹇叔规劝而大败于晋国的覆辙。”
　　刘欣没有听，下诏：“天下太平，但忘战必危。请举荐明习兵法的二千石为大将军。”谁都明白，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孔乡侯傅晏和阳安侯丁明，张罗此事最忙的也只有息夫躬一人。
　　董贤一直是在作壁上观，他心里说：“看了一场好戏——不对，好戏还在后头呢！”
　　
　　大汉元寿元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是个极不寻常的日子。
　　昨夜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雪，到早晨，天就放晴了。早朝的大臣们个个喜气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祝您一年鸿运当头！”
　　“彼此，彼此。谢谢！谢谢！”到处都是这样的互相道贺的声音。
　　息夫躬先与傅晏对视了一眼，傅晏的眼里像要闪放出光芒一样；他又偷看了刘欣一眼，得到了一种鼓励的示意。于是，息夫躬挺身出列：
　　“臣息夫躬举荐孔乡侯傅晏、阳安侯丁明为大将军，理由如下……”接着，他就按部就班地陈述起来，刘欣不停地点头。大家一看，今天就是走个形式，也就都顺水推舟。于是，刘欣就当场宣布，任命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任命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从来没有一次朝会如此短暂又顺利。
　　大家退朝之后，奇异的天象发生了。正午时分，长安城里拜年的，逛街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原本是太阳高照，不知不觉中，慢慢有一个黑影一点一点地遮挡住阳光，太阳也像月亮由满月变为弯月，再变为残月一样，在变小变小，天空渐渐暗淡，太阳完全没入阴影。此时，天上出现了点点星星，大地一片昏暗。有人高喊：“不得了啦！日蚀啦！日蚀啦！”
　　这下子，人们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灾难了，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有人觉得要大祸临头了，忙不迭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有人以为做错了事情，老天要惩罚，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有人吓得惊慌失措，到处奔跑着，嚎叫着；有人点起火把，有人放起爆竹，来驱赶鬼祟。一时间，鸡鸣狗跳，混乱不堪。时辰不多，天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太阳又重新变圆，大地也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人们或从地上爬起来，或从家中跑出来，目睹太阳的重生，庆幸自己的平安；也有人仍然没有摆脱掉日蚀带来的恐惧，生怕再发生什么变故。一连几天，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次日上朝，刘欣颁发诏书，大赦天下，并命令各郡县举荐贤良方正能直言者各一人。当堂要求公卿大夫悉心地陈述朝政的过失，来因应天灾。先是鲍宣举荐了前丞相博山侯孔光，刘欣非常高兴：
　　“快派公车征召孔光返京！”
　　接着，王嘉又不知趣地冲上了阵。
　　“陛下在定陶国的时候，喜好《诗》《书》，崇尚俭节。进长安途中，所过之处官员百姓都赞颂您的美德，这是天下人对大汉回心转意的原因。即位后，陛下换掉了奢华的帷帐，撤去了华丽的锦绣，心里总怀想着天下百姓，勤俭治国，这才有了今天的天下太平。此后，陛下才小规模地营造宫室。”大儒的评价就是抓住了要点，听得刘欣的心里甜滋滋的。
　　“可是，”王嘉的脸陡然变色，董贤知道王嘉前面的铺垫是为了下面对付自己的，“陛下在上林修宫室，驸马都尉董贤也在那里盖宅子。您又为他建起了大府邸，居然朝着北阙开正门，把王渠的水引来灌他的园池，派朝廷的使者专门保护，拿出钱来赏赐为董贤干活的吏卒，用度都超过了维护皇家宗庙。董贤母病，长安官府提供三餐、餐具和祭祀用具。董贤家里有婚庆喜事，朝廷大小官员都得到场。就算赏赐他的仓头、奴婢，每人也可得十万钱。他家用度之大，带来了物价飞涨，商家震动，百姓喧哗，群臣惶惑。陛下下诏停办了皇家猎苑，却把二千多顷土地赐给了董贤，均田之制从此被败坏了。”这早在董贤意料之中，刘欣听了也不以为意，随便他讲好了。
　　然而，再往下的话却让刘欣忍无可忍了。“董贤不仅如此，还僭越职分，放纵私欲，变乱阴阳，带来众多的灾异——”
　　“快住嘴吧！”刘欣听到“变乱阴阳”这几个字，再也忍受不了。他发怒了，而且是狂怒了，“丞相王嘉，速速退下，反思己过，不得有误！”董贤侧着瞟了王嘉一眼，心想，你的末日快到了。
　　刘欣稳了稳心神，对着满朝的文武百官说：“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看看我们在最近的施政上有没有违背天意，遭受天谴的事情。”大家一听就明白了，指的是日蚀前的那次最新任命——息夫躬要倒霉了。
　　“臣董贤劾奏佞臣息夫躬。”息夫躬听了大吃一惊，“怎么了？他怎么来弹劾我了？”
　　“息夫躬用三尺不烂之舌，欺骗君臣，混淆视听。其所奏非其实，所举非其人，导致天怒人怨，日蚀降临。”这一回，满朝的文武都点头称是，刘欣也顺水推舟。
　　“朕朔日之诏命，系息夫欺骗所致，现收回成命。孔乡侯傅晏交回印章和绶带，息夫躬交丞相和御史大夫查处。”王嘉也总算有了一点收获。
　　政局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连一天也不安稳。十几天后，皇太太后傅太后薨，又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王嘉和贾延弹此前弹劾了息夫躬，这一案件现在有了结果，他和郑宠被免去官职，赶回封地。下一步，更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傅太后临终时刻，刘欣请求祖母下一道遗诏，命令太皇太后王政君把它交付丞相和御史大夫，给高安侯董贤增加封邑二千户。没有想到，丞相王嘉居然将诏书原样送回，还进谏说：“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董贤就是不祥之兆，带来了山崩、地动、日食和和皇上的久病不愈。” 可在此之前二十多天，王嘉还为包庇刘云的梁相等人鸣冤叫屈，想利用大赦天下之际，推荐这几人做官。
　　刘欣派宦官把王嘉叫到了尚书台，大声地责问：“王嘉！梁相等人，此前因为不忠诚于朝廷，罪恶昭著，已被你弹劾；现在你却反过来称誉他们，说什么‘为朝廷惜之’，这到底什么原因呢？”刘欣此种说法，令王嘉吃惊，他立刻免冠跪地谢罪，但刘欣不依不饶，“你三番五次侵凌朕的尊严，得寸进尺，今天居然与叛贼一方同流合污，罪不可赦。朕现在将你交付将军和九卿大臣来审判！”
　　董贤找到了主审官、光禄大夫孔光。孔光是孔子的十四世孙，博学多才，为人执守中道，不曲意逢迎，不当庭强谏，不结党营私，不彰显人主之过。只是在傅太后尊号事宜上忤逆了圣意，被免去了丞相官职，剥夺了博山侯的爵号。退隐田园这几年，他自觉修炼，官场的功夫和心术都大有长进。寒暄之后，两个人各说了一句最有分量的话：
　　“孔大夫，您可不要在辜负了圣上的殷切希望！”
　　“董侍中，您放心，王嘉一案一定按国法严惩！”
　　光禄大夫孔光与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等一起劾奏：“王嘉欺骗皇上，议论政事前后相违，实属不道，请谒者召唤王嘉到廷尉的诏狱，听候查处。”
　　刘欣下诏：“派遣谒者焦水传唤王嘉到廷尉！”
　　这焦水就是洙水蛟。到了王宅，洙水蛟对着王嘉的主簿和掾史使了个眼色，他们二人立即相对而泣，主簿从兜里掏出了一包药，放在碗里，和好了，递给王嘉，王嘉一看，就是不肯喝下。主簿曰跪着哭诉：“将相都有三公的尊严，不应该到廷尉那里，对着狱吏来陈述冤情。按照以往的惯例，君侯您应当自裁，以保全形象。”看着使者洙水蛟正襟危坐在府门上，主簿再次走上前来，递药给王嘉。王嘉夺过药碗，猛地摔在地上：“做丞相，有幸位列三公，如果有违国恩圣恩，就应该弃市街头，来显示给天下万众。丞相难道是个小儿女子吗！为什么要让我吃药，顶上畏罪自杀的罪名呢！”王嘉于是整顿行装，出来与使者相见，拜了两次，接受了诏书；接着揭去车盖，坐上小吏乘坐的小车，自己也摘掉了官帽，随着使者径直到了廷尉办公处。廷尉收取了王嘉的丞相、新甫侯印绶，就把王嘉绑起来，押赴都船诏狱。
　　刘欣闻知王嘉不肯自裁，却径奔廷尉，勃然大怒：“把他交给使将军以下与五位二千石一起处置！”
　　狱吏先讯问王嘉，王嘉回答说：“查究案件要实事求是。我并不认为刘云为不应该死，只是事关王侯，应该慎重。我私下看见梁相等人处理东平王案，也确实没有看到他们里外勾结。梁相等人都是良善之吏，我举荐他们，也是替国家可惜贤才，绝不是偏袒包庇他们。”
　　狱吏故意逗王嘉：“果真如此，那你为什么有罪了呢？还是你有负皇恩，否则，不会白白入狱。”
　　现在是虎落平阳，连小小的狱吏都一点点地凌辱王嘉，他喟然仰天叹：“我有幸做了宰相，却不能进贤才，退不肖，因此辜负了国家，死有余辜。”
　　狱吏又问哪些人贤能、哪些人不肖。王嘉说：“贤者：过去的丞相孔光、过去的大司空何武，我却没能举荐他们；恶者：高安侯董贤父子，佞邪乱朝，我却不能罢退他们。确实，我罪当死，死无所憾！”
　　就这样，王嘉押在狱中二十多天。他粒米不食，最后是呕血而死。兔死狐悲，大将军丁明同情王嘉，被免去官职回家；司隶校尉鲍宣怨恨孔光不守原则，派属下拦住孔光车队，羞辱他，被裁定有失人臣之礼，只是因为曾有功于皇上，免除一死，却换了个脖子上加铁圈，头上剃光的刑罚。御史大夫贾延也被免官。
　　几乎是一夜之间，董贤的敌人消失了，可他不敢庆祝，甚至连笑脸都不敢有。因为从王嘉死后，就没再看到刘欣的笑脸，夜里更是听到他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又是五月，官道东旁的荼蘼花地，又该是香气四溢了；荼蘼圃的各色花朵又该是争奇斗妍了；董宅里新栽的荼蘼，也该绽放头拨的花蕾了。可是，今年董贤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官场的厮杀上了，忽略了时间，忽略了空间和它当中的一切景物。该得到的已经得到，或即将得到。这天下，大概除了皇帝的宝座，董贤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或者说，就有人想办法送给他。
　　董贤这时候体会到了什么是高处不胜寒了，开始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有些厌倦，然而，又不敢退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权，这钱，是抢来的，是杀人得来的，是结下仇怨的，是早晚有人来催还的。拱手还给对手吗？没有用！他照样会杀了你，因为你曾杀了他的人，不，你还杀了他本人，他的鬼魂早晚会来算账的。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得往下走，哪怕是条不归路。
　　董贤的梦里，经常会梦到些冤魂。有一天，他梦见了一群顶着骷髅头的鬼，有王嘉，有息夫躬，有刘云夫妇，都伸着没有一点血肉的十指，向他索命，吓得他绝望地大呼一声，无路可逃，只得坠楼而去。猛地惊醒了，却发现自己躲进了了刘欣的怀里，原来，刘欣的身体也在不停地哆嗦，不停地瑟瑟发抖！
　　董贤这时候想家了，想看看自己的宅子。既然生命不能长有，官位不可能长在，那宅子也就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当他看到，今年的董宅又要比去年奢华十倍时，他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此时，他怕的不是梦里的那些骷髅之手，而是长安城里的千夫之首，万夫之手。于是，他化了装，丢下了护卫和车骑，从边门溜出去，孤身一人悄悄地回到了未央宫。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刘欣的病情又进入了一个加重的周期。
　　十一月壬午日，刘欣任命自己做定陶王时的太傅、光禄大夫韦赏为大司马、车骑将军，看着自己的老师颤颤巍巍地接过符节的样子，刘欣眼泪都挂在了眼圈里。过来不多天，韦赏病卒了。刘欣悲痛万分，更觉出自己孤家寡人的境遇，对董贤也就更依恋了。
　　大汉元寿元年十二月，庚子日，刘欣下诏，册封侍中、驸马都尉高安侯董贤替代丁明为大司马、卫将军，册书说：“你要成为汉朝的股肱，辅助汉室！尽心尽力，秉公办事，允执厥中，保持公正！”其中的“允执厥中”是出自《尚书》的。
　　此时，董贤年仅二十二，虽然位居三公高端，但总是在宫中处理公务，兼领尚书，所有文武百官，都必须通过董贤来奏事。因为有父子不得同为公卿之禁条，所以董贤之父卫尉董恭不适合在卿位，调转为光禄大夫，俸禄中二千石；他的弟弟宽信替代都贤做驸马都尉。董氏亲属都成为侍中、诸曹、奉朝请一类的官员，受宠程度远远超过丁、傅两家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