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属:原创 · 独家授权
字数:20089
阅读:8199
发表:2013/4/6
历史 小说
汉哀帝秘史(下)
笙死不离 [江苏江阴]
 出售价格:面议 [如何联系作者]
  董贤  刘欣  王莽

  刘欣君臣一直没有忽略刚从南阳回到长安的王莽。王莽几次派人行刺,均告失败,可也没留下什么活口,什么把柄,让刘欣抓到。这两年,刘欣剪除了那么多的异己力量,然而,对王莽始终是无可奈何。
  这两年,王莽做的也是因势利导,借力而为。南阳和长安,官员百姓陆陆续续有上百次上书,为王莽歌功颂德,为他被贬退鸣冤叫屈,让王莽很激动,也让刘欣很被动。开始的时候,王莽有些心急,委托从弟成都侯、侍中王邑打通京城里的关节。可是,王邑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了,居然假托太皇太后的旨意,去禀报刘欣,为王莽求得特进给事中一职。刘欣觉得蹊跷,再去请示太皇太后一下,没想到,王邑的妙计漏了馅。气得刘欣差点以欺君之罪杀了王邑,多亏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求情,王邑免于一死。最后,他被左迁西河任职。一时间,王莽回京的路被阻塞了。后来,王莽又托有选拔先进美名的前将军何武举荐自己,但何武好正是靠高安侯董贤才受重用的,自然不会也不敢举荐他。一系列的挫折,也让他学会了耐心等待,遇到机遇,他反倒毫不焦急了。
  日蚀发生的时候,也是刘欣最心虚的时候,贤良周护、宋崇等抓住时机上奏,为王莽评功摆好,请求征召王莽回京服侍太皇太后,尽人臣、子侄的义务。如此冠冕堂皇,刘欣也无奈,只得同意王莽回京。
  在南阳那段时间,王莽可说是因祸得福。他将封邑的土地分给农民,数量虽是有限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他的井田试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连燕赵、齐鲁的无地农民也千里迢迢来投奔他,许多地方官也来向他求教。受他的恩惠,许多人还为他立了生祠,祝他万寿无疆,做大汉宰辅,造福亿万黎民。
  官员们也很买他的账。京城里的大小官吏还念着他的好:当年,他官至大司马,官位越高,工作就越谨慎小心;爵位越高,待人就越谦和。家里的钱财都用来救济他人了。在南阳也是这样。谁不喜欢这样的上司。
  王莽到封地后,南阳太守深感,王莽出身豪门,又笃好儒学,因此,就选拔自己门下属官孔休做他的新都相。孔休也是孔子之后,深谙礼乐之道。两个人相处得彬彬有礼,倒也和谐。一次,王莽生病,孔休前去探望。看到王莽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又想到他为南阳所做贡献,尤其是他大义灭亲的举措,孔休有些激动。但他又是个敦厚迂讷之人,偏偏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大司马,您……您……要保……保重啊!”
  王莽则显得比以往更虔诚,更谦和,连忙抓住孔休的手:“您也要爱护身体呀!”说着,眼泪滚了下来。这令孔休感激不尽——大司马如此待见自己,真是隆遇啊!
  王莽解下挂在墙上的宝剑,要送给孔休。那宝剑上镶嵌着翠绿翠绿的昆仑玉,价值连城。
  “大司马的美意,孔休领了,美玉断不敢接受!”孔休哪敢无功受禄呢。
  王莽笑呵呵地看着孔休:“您是南阳郡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只是脸上有块小斑点——白璧微瑕。若是用此玉来擦脸,定可消除。”说着,就往下拆卸昆仑玉。
  孔休一看,这还了得,连忙劝住王莽:“大司马,孔休不能要!”
  这回,王莽抓住了孔休的手:“您是不是觉得它太昂贵了?它再贵,还比人情脸面有价值吗?”
  孔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王莽就找来锤子,一下就将玉石击碎,然后用布裹上,交到了自己的手里:“孔老弟,愿此后您的面容总像十五的朗月。”
  从此后,南阳乃至长安的士子中,流传着这样的韵语:生不愿登朝堂去,但愿一睹司马玉。
  回到长安后,王莽改变了策略。他深居简出,从不在大众场合抛头露面,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是身着布衣,低着头跟在人后,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他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更加注重情报搜集整理工作。他总结,以往的几次行刺,看似失败,实际上探明了刘欣的虚实,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第一次,刘欣乘船进京的阻击战,虽无斩获,却摸清了刘欣身边“定陶三枭”的实力;第二次,函谷关伏击战,虽放走了刘欣,却除去了他的左膀右臂松岭豹;第三次,雇佣肃慎高手行刺刘欣失败,却意外发现他身边的高手董贤,为自己确立新的敌人提供了重要的依据。最有价值的还是上一次,结果是玉石俱焚,可自己除了搭上了两个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人外,实际上什么损失也没有。既准确了解了刘欣的病情,又阻绝了刘欣用清荣神草拯救生命的路径,可以说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回到阔别两年的长安,他发现,长安的民心,不,准确地说是官员的心都归属了自己。刘欣勾结董贤,施行法律太严厉苛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这让王莽兴奋不已:
  “刘欣呀,刘欣!我得好好地谢谢你呀!你明白什么叫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吗?你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傻事呀。哈哈哈哈!……”
  与他联系最密切的是刘欣身边的人,有宦官、侍卫、太医和宫女。综合各方信息,他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用不了一年,刘欣就得病亡。这样,王莽就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时间来等待,来暗中运作,预备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大幅度地减少了与王氏本家的来往。除了每五天一次去问候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外,他从不骑马乘车出门。
  傅太后一死,他就更放心了。他每天要做的是,上午锄地,浇园,下午读《古文尚书》,日落就上床休息,次日天刚亮,就起床,打扫庭院,然后,练上几套剑法。本家的子侄不理解他,一别两年,叔父的锐气都消磨光了,真让刘欣吓破了胆啦。连董贤也让他骗了——王巨君服软了。
  只有一个人他骗不了,那就是刘欣。刘欣明白他要等待什么。
  
  董贤位列三公,又是给事中,宫廷里的上情下达,内通外联,都得经过他。他有用不完的劲,尤其是看到每张面孔或用羡慕的,或用嫉妒的,或用谄媚的目光来看自己的时候。三朝元老、御史大夫孔光那么大岁数了,对自己却是那样客气,见面总是先施礼,一口一个“董大司马”,也让他有些飘飘然了。
  一天,皇上赐洗沐,回家休息,董贤与父亲、光禄大夫董恭,弟弟驸马都尉董宽信在一起闲谈,提到孔光时,他随便说了一句:
  “这个孔老头,就是个老滑头。”
  没想到,董恭的脸突然变色,正襟危坐,头也不抬,就数落起董贤来:“贤儿,你可知孔大夫是什么样的人吗?圣人之后,饱学之士,社稷栋梁……”
  “父亲,这些孩儿都知道。”董贤明显地有些不耐烦。
  “他还是我们家,特别是你的恩人呢!”董恭又讲出了新内容。
  “我的?我的什么恩人?”董贤还真有点糊涂了。
  “没有他的举荐,你怎么能入宫陪侍太子呢?怎么会有今天的飞黄腾达呢?”董恭对儿子的傲慢也不满意了。
  “哦,是这回事,我早知道了,以后好好地照顾他老人家就是了。”董贤还是说的很轻松。
  
  “咳!——”董恭也拿董贤也没辙了,毕竟孩子年纪这么大了,而且又受皇上的宠幸。
  父子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刘欣的身体时好时坏,这段时间还不错,他想和董贤好好谈一谈近一段时间的情况。
  “圣卿,近来的朝政处理得顺利吗?”刘欣故意地提出这样的问题。
  “还好,三公九卿都配合。就是不知最后结果如何。”董贤略知刘欣的话有弦外之音,所以,不想把情况说得太理想了。
  “若是在半年前,会不会有这种局面?”刘欣又故意做出这样的假设。
  “不会呀!”董贤无论怎样都忘不了那一段时光。
  “那你说是为什么呢?”刘欣微笑着,依然紧追不舍地问。
  “因为现在的公卿大夫都是效忠圣上的人。”董贤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就对了。今天的局面难得呀,你得加倍珍惜,协调好各方面的关系,争取拿出点政绩来。”这下子,董贤完全明白了刘欣的用意。
  “在三公九卿中,孔大夫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威望最高,做好了他的工作,你就事事顺利,事半功倍。”刘欣拍了拍董贤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我给你安排了重要一个机会……”
  听皇上说,大司马董贤要登门来拜访自己,孔光还真是很伤脑筋。孔光今年六十多岁了,若论年齿,也是董贤的三倍,该算是他的祖父辈的了,可是,孔光不忘自己三起三落的教训,又明白董贤与刘欣的特殊关系,领教过刘欣的刻毒,目睹了他屠戮臣下的壮举,因此,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心想,决不能再在晚年轻举妄动,遗恨终生。今天这件事,一定要办得圆满。
  还记得,日蚀发生后,刘欣特地派公车征召孔光,咨询星象与灾异关系。
  孔光很恭谨很严肃地仰望着年轻的皇帝,“臣听说,太阳是万阳之宗,人君九五之尊的象征”,然后又稍作停顿,放慢语调,“阴气上升,侵凌阳道,那么就会出现圣德衰微的情况,导致日蚀的发生”。他很巧妙地将日蚀原因从刘欣那里支开,不像王嘉那样,矛头总是对着皇上,刘欣听着也不腻烦,配合着,直点头。
  “《诗经》上说:‘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矣!’‘畏天之威,于时保之’。陛下您圣德聪明,兢兢业业,顺承天意,敬畏变异,虚己待人,勤心国政,真是苍天有眼,汉臣有福啊!”一席话说的刘欣心里甜滋滋,暖洋洋,脸上洋溢出少有的笑容。
  “灾变发生,说明朝中确实有谗谄之党,残戝之人,”孔光说到这儿,刘欣的面色红了,他知道前面孔光所言都是铺垫,“这些人上蹿下跳,面辱圣君,目无群臣;朝三暮四,搅乱朝纲,危害国家。”刘欣听着,原来他的矛头没有指向董贤,于是又跟着点头。
  “因此,靠祈福禳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天之灾,在人之祸,选拔贤良,罢黜小人,是应变之举。”孔光刚说完,刘欣就报以一个“好”字。孔光等于告诉他,该收拾谁了,所以,他面带微笑地说:
  “孔老先生所言,正合朕意!”
  走出未央宫,孔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才发觉后背凉凉的,一摸,原来朝服都湿透了。第二天上朝,刘欣就赏赐孔光丝帛,拜官光禄大夫,俸禄中二千石,地位仅次于丞相。从前在朝上诋毁孔光的那个傅嘉,也因为“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被免为庶人,赶回故里。孔光迎来了自己政治生命的第二春。
  董贤?董贤要来?董贤是谁?董贤不就是那个董恭的儿子吗?那个董恭,是孔光做上一任御史大夫时的部下。那个人,窝窝囊囊,病病怏怏,唯唯诺诺,除了老实以外,没有优点。董贤,不就是那个整天出没于勾栏乐馆的顽童吗?如果没有孔光的举荐,哪会有飞黄腾达的今天呢?恐怕,到现在还是浪迹长安街头吧?可是,过去归过去,假设归假设,现实情况是人家今非昔比了,贵宠天下无双,怎可再用老眼光看人了呢?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嘉、鲍宣吃的就是不识时务的亏。再说,自己对董家只有小恩,而没有宿怨,董贤也无加害于自己的意思;刘欣此番让董贤来访,一则要试探自己对董贤的真实态度,二则要借机造势抬高董贤的地位。既然木已成舟,自己也不妨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了,否则,重蹈王嘉覆辙,悔之晚矣。
  “孔大人,前方探报,董大人车马已出家门,进入北阙大道,估计再有半个个时辰可到”家中的苍头来报,孔光整理了一下新换上的衣衫。 “继续探报,时间要更准确,更准确些!”他又吩咐了一下。接着,就来到院子里厅堂上检查。听到了刘欣的吩咐后,孔光就早做准备,派人粉刷室内,洒扫庭除,整饰门堂,采购山珍海味,预备佳肴美酒,又从京兆尹处请来卫队,与家中的苍头一起加强警戒。
  这时,他又走到铜镜前,一遍遍反复地照前照后,整顿衣襟,唯恐有什么缺失。就这样,时间飞快地过去了。
  “孔大人,前方探报,董大人的车马两刻后到达!”又一个苍头快马来报。
  “主仆全体出大门,分列两旁,准备迎接!”孔光一声令下,哗地一声,大家就站立在两边,个个身着盛装,喜气洋洋。
  “报告孔大人,董大人车马一刻后抵达!”这回气喘吁吁回来的是大管家。
  “吩咐奏乐!”孔光又一次地检查自己的衣冠,确认穿戴无误后,迈出了大门,一只手遮住阳光,向前瞭望。
  远远地看到一溜尘烟滚起,“孔大人,董大人车马来了!”孔光于是倒退入大门。
  董贤车进大门,孔光又急忙往后退。董贤想要下车,走上前,向孔光施礼,可孔光还是态度虔诚地抱着拳,小步后退。董贤车进中门,孔光更是退入到了堂阁之中。看到董贤下了车,孔光这才急忙上前,一面躬身弯腰,一面双手合抱于腹前,自下而上,向董贤施作揖之礼,表情非常庄重严肃——董贤一惊,这不是宾主对等的礼节,好像是下官拜见上峰。这时,他才听到,院子里处处笙歌响起,自己有种特殊的感觉,但说不清楚。
  “孔大人,如此礼遇,贤受宠若惊啊!”
  “先祖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诗经》里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董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呀!快上请!”说着,又是一个长揖。
  “哎呀,孔大人如此客气,看来,贤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董贤送给孔光两盆自己亲选的名贵的荼蘼做礼物,孔光回赠了自己用素帛手抄的《论语》。这一次拜访,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中顺利愉快地进行,董贤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过了不几天,刘欣就拜孔光哥哥的两个儿子为谏大夫常侍,不久,孔光又重新担任久违了的丞相。于此相应的是,董贤的地位也几乎可与刘欣相当了,而且富可敌国。
  
  这时,有一个人对董贤之宠不以为然,他就是王闳。
  董贤的父亲董恭,特地把董贤请回家来,说是家中有要事。母亲先说:“贤儿,把你叫回来,就是要在一起商量一下你弟弟宽信的婚姻大事。他今年都二十了,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孙子都三岁了,可他现在连媳妇都没个影。”
  董贤倒觉得有点奇怪:“妈,难道就没有来提亲的吗?”
  董恭叹了一口气,“唉——”替妻子来回答问题,“贤儿,你看,昭仪娘娘,加上咱父子三人,俸禄都快过万石了,谁还敢跟咱攀亲呢?”这个加法,董贤是从未算过的,结果还真让他吃惊:“那该怎么办呢?”这样的事情,董贤心里是没有谱儿的。
  “宽信现在是驸马都尉,条件蛮好的,须得名门望族相配。”董恭又开出了在他看来不算高的标准。
  “是呀,这样才门当户对,”董贤赞同,“可是,要找那一家的呢?”
  “你爹爹相中了萧家——就是那个萧将军家的”
  “哦,就是中郎将萧咸家,孝元皇帝时著名的前将军萧望之的儿子家,对吧?这不大好办。”董贤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
  “萧家自前将军萧望之遇害后,很少与外界交往。一般事情都是通过他的女婿王闳办理。”董贤又看了一眼父母,“你们知道这萧咸的女婿是谁吗?中常侍王闳。”
  董恭恍然大悟:“哦,平阿侯王谭之子,侍中骑都尉王去疾之弟。你该与他交往颇多吧?”
  “爹爹有所不知,这王氏兄弟是新都侯王莽的从弟,与我素不相能。若要求亲,只能劳烦您老亲力而为了。”
  
  董恭见王闳的时候,态度很客气,很诚恳,虽然自己年龄和俸禄都是后者的两倍。
  “王常侍,可否传话于令岳萧将军,共结婚姻?”光禄大夫董恭问,怯生生地。
  “话,我可以传,同意不同意,我就管不了啦!”中常侍王闳答,冷冰冰地。
  “岳父大人,光禄大夫董恭为他二子驸马都尉董宽信向您求亲,您意下如何?”王闳像背诵文章一样,例行公事般地说,
  “谁?是大司马董贤的二弟吧?我家不敢当,不敢当!”萧咸显得惶恐不安。
  “岳父大人,为何如此不安呢?”对岳父出乎寻常的反应,王闳也有点吃惊。
  “贤婿应当知晓,皇上任命董贤大司马的册书是怎么写的。”
  “我记得。里面用了个‘允执厥中’,是吧?很怪的。”
  “对呀!就是这个‘允执其中’。此乃唐尧向虞舜禅让君位时候嘱咐后者的,用于帝王之间的权力交接,按惯例,不可用于任命三公,有见识的人听了莫不心惧不已。这样人家,哪是我们所能承受的?”王闳本来就是个很懂智慧谋略的人,心里一下子啥都明白了。
  
  “董大夫,岳丈非常仰慕董家之为人。但您家贵不可言,高不可攀,萧家自觉菲薄惭愧,岂敢攀附?岂敢攀附!”王闳的话彻底封了门,断了董贤的念头。
  “王常侍,这…………”王闳早没了人影。
  董恭两眼直勾勾地,自言自语:“我们董家真的就辜负了天意,让天下人这么怕我们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拜年时,王闳说起了这件事,王莽听了是哈哈大笑:“古人云‘天作孽,犹可逭;人作孽,不可活’,这些人上演的闹剧快到头了。”
  王莽的“这”字指的是谁,王闳明白;“些”包括谁,他就不完全知晓了。但是,王闳没有问。
  
  又一次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后,刘欣坚信绝不可能再有下一回了。他还掰着手指头算,寿路将终,自己将一定成为大汉亡故年龄最低的皇帝,甚至有可能是大汉最后一位皇帝 。想到这些,他既不恐惧,也不惋惜。他觉得,自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或者说,让这个世界抛弃了。要离开这个世界,本来应当是轻松的。列祖列宗,当然是卓越豪迈,但现如今,成千上万的苗裔,有一个成器的吗?还不是早晚要把江山送给王莽吗?那些遭自己屠戮的人,其中不乏冤魂,可都是汲汲于功名而不能自拔,为此居然敢对抗九五之尊,咎由自取,认赌服输吧——人生本身就是一场赌局!自己是来也匆匆,去无牵挂。让刘欣放心不下的只有董贤。董贤把花季年华都奉献给了自己,也被自己拴上了一套走往绝路的战车。自己活着还好办,走了以后,他该怎么活呢?不行,得给他找条长久的生路。
  年终岁尾,按惯例是皇帝要置酒麒麟殿,设宴款待群臣的,可是,今年改了,招待的是董贤父子—— 今年的唱主角的是刘欣和董贤父子,只有侍中、中常侍在旁边陪侍。
  这麒麟殿,位于未央宫前殿的西侧。主色调依然是象征皇家权威的红色,有红墙红柱,隆重庄严;黄色则显示了皇家的尊贵,有琉璃瓦顶,金碧辉煌。那飞檐上的装饰物不是龙,而是麒麟,也是金黄色,形状像鹿,头上有角,全身有鳞甲,尾巴像牛尾。虽有仁兽和瑞兽之名,象征祥瑞,但雕刻在这里的却是张牙舞爪,气势汹汹。麒麟殿的内柱,都是楠木制成,漆成红色,上面照例刻着金麒麟,样子看样子较飞檐上的温顺多了。四壁上,画着大汉功臣张安世、赵充国、苏武等十一人的肖像。
  刘欣头戴前后各有十二串圆玉的冠旒,身着绣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的金色礼服,坐北朝南,正襟危坐。身右是大司马董贤,左面是董恭和董宽信,也都是衣带严整端坐着。
  刘欣的兴致很高,他用酒具铜爵向大家献酒,连着喝了四次,眼圈里透出依依不舍的意味。接着,不断地酬酢,变换方式,变换酒具与董恭、董贤和宽信痛饮,吓得侍中洙水蛟和中常侍王闳等一干人不敢看。
  “良辰好景,君臣嘉会,千载良机,稍纵即逝。朕有董孔之辈做宰辅,有诸位的拱卫,实乃国之幸也。来,我们君臣共饮!”这时,他的话才上了正题,又是觥筹交错。
  “继位以来,朕虽夙兴夜寐,焚膏继晷,然而,总因才德不具,有违天意,”说着,他又晃荡着身体,环视大家,“朕德不足,加之又无子嗣,以继承国统,也该待圣贤者出。”刘欣的口齿有些不清晰了,可大家都明白地感觉,他要掏出心里话。
  接着,他又微笑着,看着大家:“五帝时,君位就是圣贤相传的,唐尧不传子丹朱,而传虞舜;虞舜不传子商均,而传夏禹,就是因为一个贤字。”这最后重读的“贤“字,让在场的人吓了一跳:“莫非——?”
  刘欣又把目光投向了董贤,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慈爱,仿佛寄托了一切的希望,然后,又把笑容展现在众人面前:“我有这样一个打算:学习尧舜,实行禅让,千秋之后传位给董——”
  虽然刘欣此时的嗓音是很温柔的,但是在场的人就像听到惊雷一样,莫不惊恐变色,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大殿内,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董贤父子也惊呆了,不知所措。
  “启禀陛下,臣王闳有奏!”接着,中常侍王闳从大殿左侧走出,向刘欣施礼后,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对王闳这个人,刘欣还是略知一二的。他的父亲平阿侯王谭,性情孤高倨傲,孝成皇帝时与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王凤关系不很和谐,但从不肯向王凤的淫威妥协,有点骨气。王闳虽然年少,却有乃父之风。
  王闳仰面看刘欣没有反应,就又低下头,继续陈述,“臣请陛下收回戏言!”
  刚才,刘欣也因王闳的出列一惊,又听到“戏言”二字,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鲁莽了些,于是就干脆来了个不回答,向下一摆手,接着有一抬手,示意王闳站起来,继续讲下去。
  “当年,高皇帝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才有天下。与大臣们约定‘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非刘氏封王尚且不可,怎能禅位呢?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您一个人的!陛下您继承了大汉宗庙,就应当传之子孙万代,直至无穷。江山社稷为重,请天子不要再有戏言!”
  大家都吓坏了,刘欣默不作声,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对王闳说:“你回郎署去吧,以后就不要参加宴会的事情了。”
  大汉元寿二年春正月,匈奴单于乌朱留及乌孙大昆弥伊秩靡都来向汉帝朝拜,与此同时,西域的五十国,从译长一直到至将、相、侯、王都佩戴着大汉赐给的印绶来朝拜,一共来了三百七十六人。这是大汉自宣帝黄龙年间以来接待的最大的外国使团。
  几年前,匈奴请示来朝时,刘欣正卧床养病。有人说,匈奴从上游来,带着邪魔要作祟于皇上;有的大臣说,从黄龙年后,匈奴每次朝拜后,汉朝总要发生大的变故;还有人说,接待单于,会使国库帑银空虚。刘欣本来就有些忌讳,经大家这么一说,就打算不让单于来了。单于的使者就要回去了,黄门郎扬雄上书进言:
  “中原对匈奴千百年来战事不断,三皇五帝都拿它无可奈何,就是征服不了它。现在单于主动请求上朝,我们却不答应,恐怕今后汉匈的矛盾会愈演愈烈。人家要归顺,我们决不可巨人千里之外。因此,臣认为,还是答应为好。”说的刘欣茅塞顿开,答应了。
  迎接单于成了朝野引以为荣的大事。大汉一方,首先要确立迎宾阵容,落实单于休憩之所,安排来宾的行程——后台的主管自然是丞相了,关键是谁在朝会之时代表皇上主持迎送谈判。
  丞相孔光请示刘欣:“我大汉派谁主持为宜,请陛下定夺。”
  刘欣笑了笑:“这是你丞相的权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数吗?”
  “臣明白,臣请安排大司马董贤担任——”孔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高喊:
  “臣举奏,断然不可用董贤代表大汉!”刘欣一看,又是王闳。
  “王闳,此事你有异议,去到丞相府上讨论吧!”对半路里杀出来的王闳,刘欣也没有好办法处理。在他眼里,这个王闳就像是太皇太后和王莽的替身,现在是躲也躲不掉了。
  “陛下,此事还是有您在场好!”王闳硬把刘欣留下来了,“此事关系国体尊严,还需圣上定夺。”
  “还是按照丞相的意思办吧。”刘欣的语气有点勉强。
  “圣上,臣以为万万不可!”王闳抬头望了一下刘欣,接着又看了一下两边的大臣,“臣听说,古代贤王设立三公,主要是取法天地人这三光,身居其位,代表天地人,因此必须由贤人担任。《易经》里说:‘鼎折足,覆公餗,’比喻的就是三公人选不合适。当初,孝文皇帝宠幸邓通,所封官职不过中大夫;孝武皇帝宠幸韩嫣,也就是经常赏赐而已,都没有让他们身处大位。”
  说到这里,王闳停了停,发现刘欣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依然不变自己的谈锋,“现如今大司马、卫将军董贤,既无功于汉朝,又无耿耿忠心显现,也没有可贵的品行为世人所知,却连年升迁,成为鼎足的三分之一,掌管宫廷禁兵,无功却受禄封爵,父子、兄弟也出人意料地手提拔,赏赐董家几乎掏空了国库,万民喧哗,敢怒而不敢言。的确不合天意呀!”
  刘欣已经面露怒色了,群臣们也恐慌起来,有人示意王闳别讲了,可王闳似乎是有备而来,滔滔不绝,“古时,褒神蚖变化作人,成了褒姒,搅乱周国,带来天下的灾难,这是历史的教训啊!重用董贤,恐怕陛下要因过失受后人指责。董贤是个小人,哪里明白不知进退会带来灭顶的灾祸呢。如此做法,阴盛阳衰,秽气横行,危害天下,给后人树立的不是好榜样!”
  话也说完了,刘欣的逐客令也下达了:“赶出朝堂,永不录用!”
  董贤和文武百官早早就在上林苑蒲陶宫前等待着,乌朱留单于来了。乌朱留身高九尺,方头大耳,面似凶悍,两只小眼睛闪放着逼人的光芒。匈奴人是披发左衽的,为朝拜汉天子,他们也入境随俗。乌朱留用金带将长发束起,两边挂上两尾雕翎,身披大汉所赐的金黄色曲裾袍,腰插一把金鞘铜剑,更显得威风凛凛。为他做译长的是宁胡阏氏王昭君的外孙靡须知牙斯,汉话说得相当好。
  董贤迎了上去,双手抱拳作揖:“大汉朝大司马卫将军董贤奉皇帝命在此迎候单于大驾!”
  乌朱留一愣,定睛一看,对面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顾盼生辉,眉目多情,差点当成个中原女子。于是,他很是恼火,就叽里咕噜地用匈奴话问靡须知牙斯:“大汉实在是不给匈奴颜面,怎么派出如此年轻色美的小吏来戏弄我?”
  靡须知牙斯连忙说:“秉单于大人,来者虽然年少,却是大汉大司马董贤!”
  “靡须知牙斯,你的汉学功夫好,考一考他,看他到底怎样?”乌朱留吩咐靡须知牙斯。
  “董大人,我们单于问你,大汉以何种礼节对待匈奴?”
  “用君臣之礼。”
  “为什么呢?为何不用均敌之礼呢?”
  “匈奴的祖先淳维,是夏后氏的苗裔,根在中原。无论匈奴游牧游向何方,中原永远是父母之邦。现在游子回父母故里,当然要用君臣之礼相迎了。”董贤庆幸自己听从了刘欣劝导苦读诗书,颇有收获,
  靡须知牙斯又与乌朱留嘀咕了半天,只见乌朱留哈哈大笑,朝董贤竖起了大拇指。
  在刘欣接见单于后的晚宴上,乌朱留向刘欣做了一个长揖,然后又拉起董贤的手,对刘欣说:“匈奴祝贺大汉起用大贤!”刘欣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董贤。
  荼蘼花开的时候,刘欣自觉病情又加重了。五月甲子日,他发布诏书,改变原有三公设置。原有三公为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马,现改为,大司马、大司徒和大司空。分工是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刘欣任命大司马、卫将军董贤为大司马;丞相孔光为大司徒;御史大夫彭宣为大司空,并封为长平侯。
  董贤居三公之首,可谓位极人臣了,登时成了万民仰慕的对象。可回忆往事,再预想未来,董贤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是不要让刘欣看出来。
  今天,阳光灿烂,董贤特意从荼蘼圃端来一盆盛开的花儿,想让刘欣高兴一下。
  “圣上,您看这荼蘼,开得可真鲜艳,真热烈呀!”董贤故意装出喜笑颜开的样子。
  刘欣强挣起身来,一只手拄着床边,凝视着那盆鲜艳的荼蘼,半天,“唉”地一声长叹,接着,就看到,“啪嗒”,一滴泪落下,洇红了荼蘼的花瓣。
  “圣上,您这是怎么了?您看,这花而多好啊!多像那年的荼蘼啊!”董贤明白刘欣此时的心情,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挂在眼圈的泪水流出。
  “我呀,怕是看不到荼蘼的下一次开放了!”刘欣很镇定地说。
  “圣上,圣上!您可千万不要这样想啊!”董贤实在接受不了刘欣预想的未来的结局,“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刘欣一看,连忙起身,一只手拉过董贤来,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素帛手绢给董贤擦泪。
  “圣卿,我说的是实话。昨夜晚,我梦见孝武皇帝、祖母和父母叫我去了,这一次是非去不可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呀,圣卿!”说着,刘欣也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
  “圣上,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呀!千万……千万……”董贤抑制着自己的啜泣。
  “圣卿,我走后你自己要多加珍重了,不像我在的时候……”刘欣已泣不成声了。
  “圣上,您不要这样说,要走就我们君臣一起走!”君臣两个是抱头痛哭,哭得昏天黑地。
  刘欣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这天,看到刘欣病情稳定,他就回家休上一天的赐休沐假。傍晚到家,就见父亲董恭愁眉苦脸的样子。
  “爹爹,孩儿董贤为您请安!爹爹近来身体如何?”
  “咳,身体倒是好着哩。可——”董恭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你在宫里,圣上的龙体到底怎样?”董恭显得很急切。
  “爹爹,圣上龙体一向安康,不必多虑。”董贤还故作镇定。
  “贤儿呀,你就不要瞒着我了!”董恭两眼盯着董贤,“宫里都传出信息了,皇上的身体要——”他又不敢接着往下说了。
  “爹爹,咱们不要轻信谣言!有些人就是盼着那样,天天诅咒着,等着那一天。他们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董贤斩钉截铁地说。
  “皇上安泰,是再好不过的了!”董恭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贤儿,你要多加在意呀!皇上一旦晏驾,我们董家可怎么办呢?”
  这一下,说到了董贤痛楚的地方,可他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咱们还是好自为之吧,爹爹。”
  “是啊,咱得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董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贤儿,咱这宅第,今春明冬还要修上两期,有那个必要了吗?”
  董贤听出了爹爹的担忧,于是说:“把今春这一期修好算了,别的以后再说吧。”
  
  王莽正在他长安的宅子里举行家宴。说是家宴,还有一个外人,少府的王太医。王太医坐在上座,王莽坐在陪座,他的本家兄弟王去疾、王邑和王闳等都位于下岗位置,两个儿子王安、王临则侍立在王太医身后。看到这种架势,王太医显得有些忸怩不安,一再推让。
  “大将军,我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论年齿,我是比你高,可是,论德行,我是望尘莫及啊!”王太医说的是心里话。他父母弟弟们都在老家南阳新野,仰仗王莽的分田,一家人丰衣足食,而此前,每年春天,两个弟弟就要出外讨饭。由此看,王莽就是他家的大恩人。
  “王太医,千万别客气。我王莽拙嘴笨舌,不会客套,可这颗心,你总得领了。咱同为王氏,您就是我的长兄,快坐下!”王莽一番实在话,让王太医也无话可说了,只得安心坐下。
  席上王莽与王太医推杯换盏,又有王氏叔侄轮番敬酒,气氛越来越热烈了。王太医也不再矜持,不再似刚才那样受宠若惊,也主动地敬酒劝酒。
  “大将军,我代表南阳王氏您一杯敬酒!您是我们天下王氏的骄傲。”说出这话,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谄媚之处。
  “太医我兄,您过奖了,”王莽心中得意,但不想表现出来,而是要把话题转向自己预设的方向,“为人臣子,王莽有过,否则,就不会被遣归国了。”
  酒壮人胆,王太医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大将军,过不在您,而在皇上——”意识到自己走嘴了,他马上又补上“皇上身边的人迷惘国主!朝野上下都心中有数!”
  王莽笑眯眯地看着王太医——摆设今天这顿酒,他就是要寻找一种久违的快感的。“太医我兄,当今皇上是最圣明的,闭门思过后,我更有此感触。只是久未一睹圣颜,我心忧切呀!”说到这里,他凝视着王太医,想从那里获得新的信息。
  “皇上已有一月没有召见臣子了,大司马、大司徒和皇后终日陪伴身边,唉——”王太医长叹一口气,眼圈有些红润。
  对刘欣的病情,王莽时了如指掌,但今天找王太医来,就是想让他描述一下刘欣的病况,刘欣是怎样痛苦不堪的。
  “皇上富于青春,不过是微恙绕身,稍过数日,定可痊愈!来,王太医我兄,咱们共同举杯,”他又看了一下旁边的从弟子侄们,他们也明白王莽的真实心态,“还有你们这些晚辈,陪着王太医,一起祝皇上早日康复,万寿无疆!”
  喝了这杯酒后,王太医落下泪来,王莽故作惊呼:“太医我兄,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之事?”
  王太医抹了抹眼泪,“都是我们这些医生无能,竟对皇上的病状束手无策,任凭其恶化。”
  “举大汉之国力,难道就没有拯救皇上的办法吗?”王莽进一步地探问。
  “有倒是有,可来不及了。”王太医很无奈地看着王莽,“华山西的英山悬崖峭壁之上,生长着一株清荣神草,它十年生根,百年一荣,保治绝症——”
  没等王太医说完,王莽就抢过话来,“那就赶快派人采来呀!”看得出他是多么地焦急。
  “大将军有所不知啊!董大司马与英侍中一起进山去采,历尽艰险,药已采到手,可没有想到,一个巨兽跳出来抢夺,最后,英侍中与神草同归于尽。唉——”王太医显得特别遗憾。
  “是呀,咱们为臣的只能寄希望于苍天保佑了!”听了王莽的话,王太医也只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同,只是加了一句话:
  “今日所言,千万不要外传,否则,泄露宫禁要事,是要砍头的。”
  “我兄,您就放心吧!”
  对刘欣的病情,王莽时了如指掌,但今天找王太医来,就是想让他描述一下刘欣的病况,刘欣是怎样痛苦不堪的。
  “皇上富于青春,不过是微恙绕身,稍过数日,定可痊愈!来,王太医我兄,咱们共同举杯,”他又看了一下旁边的从弟子侄们,他们也明白王莽的真实心态,“还有你们这些晚辈,陪着王太医,一起祝皇上早日康复,万寿无疆!”
  喝了这杯酒后,王太医落下泪来,王莽故作惊呼:“太医我兄,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之事?”
  王太医抹了抹眼泪,“都是我们这些医生无能,竟对皇上的病状束手无策,任凭其恶化。”
  “举大汉之国力,难道就没有拯救皇上的办法吗?”王莽进一步地探问。
  “有倒是有,可来不及了。”王太医很无奈地看着王莽,“华山西的英山悬崖峭壁之上,生长着一株清荣神草,它十年生根,百年一荣,保治绝症——”
  没等王太医说完,王莽就抢过话来,“那就赶快派人采来呀!”看得出他是多么地焦急。
  “大将军有所不知啊!董大司马与英侍中一起进山去采,历尽艰险,药已采到手,可没有想到,一个巨兽跳出来抢夺,最后,英侍中与神草同归于尽。唉——”王太医显得特别遗憾。
  “是呀,咱们为臣的只能寄希望于苍天保佑了!”听了王莽的话,王太医也只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同,只是加了一句话:
  “今日所言,千万不要外传,否则,泄露宫禁要事,是要砍头的。”
  “我兄,您就放心吧!”
  王太医走后,王莽立即把兄弟子侄们召集起来,开一个紧急会议。王莽的眼睛盯着在场站立的每一位,表情非常严峻。
  “我把你们叫来陪酒,是什么用意?”他把儿子王安拽到身边,“安儿,你说是什么意思?”接着又把王临拽到身边,“临儿,你说是什么意思?”
  两个儿子和大家都被王莽的突然而反常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这时,只听王莽放声大号:“获儿,我的好儿子呀!你死得好惨啊!爹爹对不起你呀!爹爹想死你了!”引得大家都跟着伤心落泪,痛哭不已。
  突然,王莽止住了号哭,正颜厉色地喊了声:“别哭了!我把你们叫来,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刘欣小儿要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王莽与刘欣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听到他咬牙切齿直呼皇上的名来,这还是第一次,都不知该怎样接话。
  “刘欣死了,太皇太后的怨就可以报了,你们的获儿兄弟的仇也可以报了!”到目前为止,太皇太后王政君还是王氏家族最有号召力的人物,所以,王莽又抬出了她。
  还是王闳机敏,“事到如今,大哥,您说一下,该怎么办?”
  王莽一招手:“来,与王莽密室相商。”
  
  已是盛夏时节。前几日,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人的心情格外地郁闷;天一放晴,太阳高照,水汽蒸腾,更是溽暑难耐。
  刘欣卧在病榻上,有一个多月了。别说亲理朝政,就是站起身来,都非常困难。近日又时常全身痉挛,疼痛难忍,几度昏死过去。醒来后,也是两眼发直,满头大汗,看上去极度虚弱。有时,像突然从恶梦中惊醒,浑身哆嗦,语不成句。每当这时,都是董贤把刘欣揽在怀中,用绢巾慢慢地揩去面额上的汗水,然后,再柔柔地来回按摩刘欣的头部,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圣上,请安心,董贤在此伺候。”听到这些,刘欣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只是双手紧紧攥住董贤,一刻也不放松。
  刘欣也连续数日粒米不进了,董贤也只得喂他些浆水蜂蜜类的东西,可终究不是办法。太医们一起商量后,向董贤和孔光建议,要开始准备皇上的后事。董贤脱不开身,宫里宫外的事情都由孔光打理。只见来往穿梭的人们一个个神情慌张,似要大难临头。
  在董贤的怀里,刘欣还是接连不断地做梦。开始时是恶梦,再后来,就都是好梦了。
  他梦见,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了,高坐在龙椅上,朝堂上一个人没有。他有点奇怪,正要呼喊群臣上殿时,突然,接二连三地走上几个人来,看不清面目。这些人到了自己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就是不住地磕头。刘欣好生奇怪,仔细一看,只有他们的躯体在上下弯曲往返运动,却不见他们的脑袋,更搞不清他们的长相。刘欣越发不懂,就走下龙椅来,到他们的身边。定睛一看,这些人原来都没有了头颅,脖颈上鲜血直涌,流的满地都是,大殿上充满了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气浪差点把他熏到。他还在看时,只见那几个无头之人,却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一齐张开双臂,十个手指指向刘欣,悄无声息地,但又是步步紧逼地朝他走近,走近。刘欣吓得毛骨悚然,直往后退,谁知脚步一滑,摔倒在血泊中,满头满脸满手满身全都是鲜血。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双眼,可这时,几只冰凉的手正沿着他的额头向下,向下,接近了自己的喉头。忽然,那几只手同时扣紧了自己的脖子,马上就有了一种窒闷的感觉,喘不上起来,眼看就要憋死了。他猛地一攒劲,嗷地一声大叫,想要挣脱开来,可是对手的手越锁越紧。刘欣只能在心里悲号:我命休矣!我命休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董贤的怀中,自己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董贤的衣襟。
  他也做了好梦。梦中,自己大概只有三岁,因为那一年父亲去世的。定陶国,大野泽畔,天蓝蓝,水清清,绿草如茵,花草繁茂。祖母,父亲,母亲,还有无数美丽的小鸟,唱着欢快的歌声。他们是在散步,他们是在踏青,他们是在吟诗作赋,他们是那样的和蔼,那样的温柔,与所有的人互相鞠躬致礼,真是其乐融融。自己好像是一只小蜜蜂,跟着他们,又一会儿飞前,一会儿飞后,一会儿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只觉得始终是艳阳高照,没有黑暗。突然,刘欣发现,不远处有一丛鲜花,正在怒放。他就忽地一下飞到了那里。这是一丛荼蘼,花影妖娆,花香馥郁,妙不可言。其中的一朵静静地绽放,显得高雅脱俗。刘欣不假思索,就选定了这束花,飘飘然地落了上去,马上他被花香迷醉了。刘欣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那朵花变成了个垂发的童子,接着是个总角的少年,再往后,就化作了一个年轻的公子,转盼多情,楚楚动人。刘欣想问问对方,可那公子却娇羞不言,惹得刘欣抓耳挠腮。情急之中,他拉起公子的手,要一起高飞,那公子说:圣上,我太重了,飞不动。刘欣觉得奇怪,你怎么叫我“圣上”呢?那公子答道:圣上,我是您的圣卿呀!这时,刘欣一睁眼,发现自己的手紧握着董贤的手,而董贤早已泣不成声了。
  董贤也在做梦,做的都是恶梦。
  他梦见云阳老家的情景。奶奶领着爸爸和叔叔们逃回老家,住进了一间破窑洞。不知何时又添了妈妈,后来又有了自己和弟弟妹妹。一天,自己领着弟弟妹妹去山上玩耍。黄土岭上,有各式各样的野花,也有各种各样的赏花人。他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青年,痴迷地跪倒在一束野花前,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接着又泪流满面,最后竟昏倒在地。董贤他们惊呆了,醒过劲来,想要过去搀起那青年,却发现他一化作一对骷髅。吓得弟兄三人大声惊呼,撒开腿,狼狈地往家里逃跑。可是,跑到家一看,什么都没有了,窑洞变成了废墟,院子里长满了青草,那株荼蘼也枯萎凋零了,四周还缭绕着青烟。再回头看看,弟弟妹妹也早无踪影。
  次日早晨,弟弟宽信传过消息,说是家里有急事,看看能否回去一趟。董贤没有走,刘欣的手始终紧拽着他不放,董贤也放不下来心。午间,宽信亲自来了一趟。
  董贤在未央宫外见到了弟弟:“宽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告诉我吗?”
  宽信面带忧虑,伏在董贤的耳边,悄声地说:“咱们董宅的大门,昨晚轰然倒地了!现在四乡八里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呢!”
  董贤一听,先是一惊,后又无可奈何:“咳——先把废墟清理一下吧。”说完,又转身回宫了。
  晡时时分,太阳斜挂西天,辉煌灿烂。微风习习,令人心爽。多日昏睡的刘欣突然睁开了双眼,环视着身边的每个人。大家都惊喜异常:“皇上他醒过来啦!”
  刘欣拽了拽董贤:“圣卿,扶我坐起来。”这时,孔光和王太医也赶忙凑到身边,旁边还跟着操着纸笔的宦官。
  “我觉得身上特别清爽,我的病好了,”他慈祥地看着大家,“再休上两天,我就可以上朝理政了。”
  “是啊!皇上龙体安健,是大汉子民的福分。”
  “我要和众位爱卿一起,把国家治理好,做一个仁义天子,太平皇帝。只是——”说到这,刘欣的泪水流了下来。董贤赶忙说:
  “圣上不要忧心,臣等一定忠心报国,不负您的期望!”孔光也一再“是!是!”。
  “那我就放心了。”刘欣微笑着,努力地抬起头来,然而,话未说完,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渐渐地又变得非常微弱。突然的变化,使众人惊慌起来,王太医和孔光明白,刚才那是回光返照,现已无药可医了。与孔光对视了一下后,王太医说了声:
  “换衣!”只见一个小宦官双手捧上一套白色寿衣,交给两个内侍宦官,转眼间,刘欣换上了这套衣服,面色更显苍白而毫无血色,只是还保存着刚才的微笑。董贤忍不住要啜泣起来,被身边的洙水蛟拉住。
  “属纩!”王太医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丝绵絮,轻轻地放在刘欣的口鼻之上。半天,绵絮也没有丝毫的摇动,王太医长号一声:
  “皇上驾崩了!”
  宫中是一片哀号,董贤也昏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董贤醒来,孔光催促着他:
  “大司马,该由您行复礼了!”
  董贤换上了玄色的丧服,手捧刘欣刚脱下来的上衣,攀上了未央宫的屋顶。他强忍着悲伤和绝望的痛苦,先向北方稽首而拜,然后,大声呼喊:
  “圣上,您魂归来吧!圣上,您魂归来吧!圣上,您魂归来吧!”接着,把刘欣的衣服投给了洙水蛟,洙水蛟又将它轻轻地覆盖在刘欣的遗体上。
  董贤四下里望了望,仔细看了多遍刘欣的遗体,如梦方醒。这时,他才意识到,皇上真的死了。他感到无限的悲伤,昨日的恩爱与繁华,将如过眼烟云,荡然无存,不知此生此情将何处托付;他感到无限的恐惧,刘欣不仅是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是生命的守护神,从此后,自己将变成茫茫海上的一艘船,任凭风浪的肆虐,而不知归宿。他想,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音量,使劲地哭,哭他个昏天黑地的。
  
  这天夜里,王莽很晚还没有睡,他正兴致勃勃地看北天里的星星,不厌其烦地数星星,然后,再说出它们的名字,最后报出所属的星宿。一个人自言自语,让人觉得奇怪,他怎么有这么好的心情呢?忽然,儿子王安、王临急匆匆地来报:
  “太皇太后来谕旨,让您速去桂宫!”
  
  “臣莽给太皇太后请安!”
  “贤侄莽儿,免礼平身吧!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想必你都猜到了吧?”
  “是的。姑母,有什么吩咐?”
  “形势紧迫,今夜,你要…………”
  
  次日凌晨,宫廷里的值班宦官和门岗全换了,洙水蛟也不见了,未央宫的卫兵也全换成了中黄门兵和期门兵,而这两处的兵原归王去疾调遣。看到这些变化,本来六神无主的董贤更加忐忑不安了。穿着丧服来回忙碌的,都是陌生面孔,竟没有人对眼前的大司马表示出应有的恭敬。董贤想找个人问一下,可他不敢,只得在前殿的台阶上踱步徘徊。突然,他听到如雷一般的喊声:
  “太皇太后有旨,宣大司马董贤东厢候驾!”
  这一声,几乎吓破了董贤的胆,他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跟在宦官身后,来到了东厢。
  那太皇太后王政君,已经快七十岁了,可看起来要减下二十岁来,全靠保养得好。她虽满头银发,却面色红润,一副慈祥的模样,只是那眼里放出的光,让董贤觉得有点刺眼,有点凶。
  刚要施礼,王政君发话了:
  “免礼吧。你就是大司马董贤吧?”语气和眼光一样,都带着轻蔑的味道。
  “回……太皇太后,是臣。”董贤紧张得快不会说话了。
  “哀家问你,大行皇帝的丧事办理得怎么样了?”王政君的语调有些趾高气扬。
  “回太皇太后,属纩,复礼,沐浴和入殓已经完毕。”董贤仰起头回答。
  “董大司马,哀家问的不是这些。大司马要做的那些事,我想你该是知道的。”王政君斜着眼看了董贤一下。
  “臣请问太皇太后,要做的都是哪些事情呢?”董贤壮了壮胆问。
  “既然你想都没有想到,说了给你听,也没有用。”王政君指指窗外,“国君丧礼是国之大典,理应由名门硕儒主持。哀家就不勉为其难了。”
  董贤一看太皇太后给自己卸下了沉重的包袱,马上免冠伏地:“谢太皇太后!”
  “董大司马,”王政君摆了一下手,示意董贤站起来,“孝成皇帝驾崩后,就是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主持葬礼的,他熟知大行皇帝送葬的礼仪惯例,我命令他来辅助你做事,你看如何?”
  董贤又跪下磕头:“太皇太后圣明,臣董贤幸甚幸甚!”
  “ 传新都侯王莽到殿!”不一会,王莽就来到了西厢。董贤没有注意到,王政君给了王莽一个眼神。王莽一挥手,一个宫中尚书从外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皇太后,臣劾奏大司马董贤,他不尽职责,导致大行皇帝早逝!”
  
  “平身,你慢慢道来。”王政君的语调带着鼓励。
  那个尚书一下子来了劲,“大行皇帝病危期间,董贤和侍卫焦水经常擅离职守,连每天的用药时间都不能保证,皇上经常吃不上药,久而久之,病情加重,”说到这里,他还真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敢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吗?”王政君问那个尚书。
  “臣若说半句假话,愿遭天打雷劈!”那个尚书信誓旦旦。
  董贤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不知所措。就听到王政君给王莽下令:“传我旨意:大司马董贤玩忽职守,辜负皇恩,不宜在朝参政,国丧期间,禁止董贤进入皇宫和司马府。”
  
  董贤掉了头冠,披散着头发,光着两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董宅。原本雕梁画栋、极尽天下巧妙的大门楼坍倒在地上,连带着还倒了十几丈长的院墙,一片残破的景象。父亲董恭、弟弟宽信都站在大门外,向远处张望。他们的头顶也摘取了头冠。一看董贤的狼狈相,董恭就什么都明白了:
  “宽信,快搀你哥哥回屋歇息。”
  董恭全家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到来,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绝望之中。
  “今天还没有到上朝的时间,谒者就带着太皇太后的旨意,收取了我和你宽信的官印和绶带,让我们在家听候查处。贤儿,你那面怎么样了?”
  “爹爹,妈妈!我们的命好苦啊!”接着,董贤就把今天在宫中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
  “看来,我们董家的好日子到头了。”一向不大言语的母亲也发出了悲叹。
  “咱们这个家可得怎么办呢?”董贤的妻子李氏问。
  “怎么办?怎么办?”董贤的双眼无神地扫视着全家人,“听天由命吧!听天由命吧!” 突然,他又对着窗外的天空大叫:“天呀,天!你在哪里?……”
  
  大家还没有坐多久,只听达达的马蹄声有远到近,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严厉的呼喊声:“董贤接旨!”
  来不及换上个鞋,整顿衣衫,董贤慌忙地奔出屋来。来者为首的是一个谒者,董贤一看,原来是平潭侯的国相。这谒者二话没说,展开诏书,大声宣读:
  “一段时间以来,天下阴阳不调,灾害频频,百姓深受其害。所谓的三公,就是要形成鼎足之势,来辅佐皇帝。然而,高安侯董贤,缺少必要的道德品质和履历经验,担任大司马近不能聚合民心,远不能克敌制胜,安抚四夷。现命令收回其大司马印章和绶带,罢免官职,归回府第。”
  “谢太皇太后!”董贤的脑袋此时已一片空白。
  
  董贤掉了头冠,披散着头发,光着两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董宅。原本雕梁画栋、极尽天下巧妙的大门楼坍倒在地上,连带着还倒了十几丈长的院墙,一片残破的景象。父亲董恭、弟弟宽信都站在大门外,向远处张望。他们的头顶也摘取了头冠。一看董贤的狼狈相,董恭就什么都明白了:
  “宽信,快搀你哥哥回屋歇息。”
  董恭全家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到来,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绝望之中。
  “今天还没有到上朝的时间,谒者就带着太皇太后的旨意,收取了我和你宽信的官印和绶带,让我们在家听候查处。贤儿,你那面怎么样了?”
  “爹爹,妈妈!我们的命好苦啊!”接着,董贤就把今天在宫中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
  “看来,我们董家的好日子到头了。”一向不大言语的母亲也发出了悲叹。
  “咱们这个家可得怎么办呢?”董贤的妻子李氏问。
  “怎么办?怎么办?”董贤的双眼无神地扫视着全家人,“听天由命吧!听天由命吧!” 突然,他又对着窗外的天空大叫:“天呀,天!你在哪里?……”
  
  大家还没有坐多久,只听达达的马蹄声有远到近,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严厉的呼喊声:“董贤接旨!”
  来不及换上个鞋,整顿衣衫,董贤慌忙地奔出屋来。来者为首的是一个谒者,董贤一看,原来是平潭侯的国相。这谒者二话没说,展开诏书,大声宣读:
  “一段时间以来,天下阴阳不调,灾害频频,百姓深受其害。所谓的三公,就是要形成鼎足之势,来辅佐皇帝。然而,高安侯董贤,缺少必要的道德品质和履历经验,担任大司马近不能聚合民心,远不能克敌制胜,安抚四夷。现命令收回其大司马印章和绶带,罢免官职,归回府第。”
  “谢太皇太后!”董贤的脑袋此时已一片空白。
  
  夜深人静的时候,董贤夫妇抱着头低声啜泣,唯恐他人听到。很长时间后,这啜泣声渐渐停了下来,传来的是几乎听不清楚的耳语声。
  “夫君,今天一早,王莽就派侍卫把赵太后和傅皇后赶到桂宫,看架势,非置之死地而后快不可。对待她们这些明媒正娶的后妃尚且如此,对我们这些不伦不类的人就更不用说他的凶残了。”李氏把话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可董贤细品一下,确实如此。
  “王莽号称天下大儒,一向鼓吹‘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回他可以假借道德伦常诛灭异己了。他对大行皇帝恨之入骨,而他派来刺杀皇上的刺客也都被我消灭干净。陛下给我们赏赐巨万,但都没有书面凭证,他可以诬告我们贪污强占朝廷钱财。他把我视作佞臣,别忘了,淳于长与他是表兄弟关系,可他就是借这个罪名杀了淳于长的。”董贤越分析就越觉得后果可怕,后果不可避免。
  “夫君,他杀你我更像是杀一只小鸡——祸乱后宫,迷惑国君啊!你我都得腰斩弃市的。”说着说着,两个人对死倒有些不怕了。
  “可是,一旦廷尉定罪,我们不仅必死无疑,而且要祸连三族啊!”一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死都死不好。
  “那我们只有自裁,方可保全家族。”两个人都意识到,必然的结局在等着自己,久久地相对无语,无语。
  
  打开了董贤的灵柩,那不过是一层薄桐木制成的,长安城贫家丧葬常用的那种。董贤仰卧在其中,神态很安详,看不出生前的最后时刻有过多大的痛苦折磨,只是流尽了血,面色显得极苍白。穿在他身上的,还是昨日在宫里穿着的那件官服,只不过破碎不堪了;两只脚,依然光着,鞋子在惊慌失措中弄丢了。只有那双手,紧紧地合抱在一起。两三个士兵试过了,就是掰不开他的手。京兆尹急了,挥剑一剁,咔嚓一声,一只手断了。好不容易掰开了董贤的手,大家一看都愣住了。
  董贤的手中捧着一朵花,一朵荼蘼花,白色的,是荼蘼圃最常见的品种。这朵花,原来已干枯了,在董贤的手中,被鲜艳的血水染透了,润红了,有些像红色荼蘼初夏绽放的样子,似乎又有了新的生命,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活力。
  王莽大吃一惊,大吃一惊之后是莫名的恐惧。眼前的这个死掉了的董贤,前天还位极人臣,发号施令,昨天则是那样的狼狈,那样的猥琐,那样的让人蔑视,被无情地戏弄,像草芥一样地被遗弃,满足了王莽亢奋的复仇欲望,让王莽强烈地体会到谁笑到了最后,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谁最有幸福感。而如今,王莽突然发现,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判断,失误了,错了。今天的董贤虽然死了,没有了做官的头冠,没有了官服,没有朝靴,但他恢复了平民的装束,平民的神态,平民的尊严。他手握一朵血染的荼蘼,不正是要张扬他可杀不可辱的人生信念吗?他活着的时候,虽有盖世武功,也只被看做弄臣,没有丝毫的可怕之处;可是,他死了,却是如此庄严,神圣。比起董贤来,王莽觉得自己太渺小,太龌龊了,以至于不敢正眼来看董贤的遗体。他怕董贤手中的荼蘼在绽放开来,害怕董贤再次站起来。他甚至怀疑,董贤没有死,要不他们怎么会是眼前的样子。他不敢看了,也不敢想了。他怕董贤成为他今生难以摆脱的梦魇,所以,他要叫眼前的董贤永远消失。
  王莽下令,在诏狱内就地掩埋董贤。因为他担心,遗体一旦运出,董贤的魂灵将会重归世界,那样自己将永远不得安生。为此,他调来了三百精兵,连续劳作三天三夜,掘地十丈,挖出了一个直通地狱的墓穴,在董贤的灵柩上又压上了一层层的巨型的花岗石,就是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自始至终,王莽都守在现场,直到墓穴填平,上面盖上了新的死刑犯牢狱,他才放心地离去。
  董家的宅第被抄没了,变卖之后的财产有四十三万万之多。
  董贤的父亲董恭,弟弟董宽信和子女家人都被迁徙流放到遥远的地方,南海边盛产珍珠的合浦。
  董贤的母亲被遣返去了巨鹿,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王莽最忌惮的还有荼蘼,他带领卫队,连根拔掉了荼蘼圃和董宅的所有荼蘼。然而,官道东面的那块地的荼蘼,依然年年绽放。
  王莽被义军斩首的那一年,荼蘼开得最鲜艳,最热烈,最吸引人………
  
  ——全文结束——
声明:未经授权不得转载,侵权必究!授权后转载须注明出处:"转自华语剧本网 www.juben.pro"。 [ 如何申请转载 ]
编辑:断点的约定
举报
顶啦 0
踩啦 0
点击收藏。收藏后可以在会员中心快速找到我哦 收藏 0
登录 后再戳我哦
最近阅读者 更多
  • 学生
    没有昵
  • 学生
    没有昵
  • 编剧
    漆雅宁
  • 自由职
    我是无
  • 其他
    pet
  • 编剧
    海火子
  • 制片人
    ren
  • 学生
    洋葱哥
写个评论
请注意:反馈问题请到 建议反馈 页面,在此评论无法得到回复!
*  
验证码:今天是9月几日?(提示:16号)
      *
编剧的其他相关作

该编剧的其他作品

同欢时代(都市)
香妃秘史(历史)
念奴娇传奇(历史)
媚心传情(儿童, 古装)

年金牌VIP会员作品

同类推荐作品

丝路传说(主旋律, 爱情, 历史)
新画皮之铁血(军事, 历史)
史家绝唱(家庭, 军事, 历史)
夭夭其折(卷一)(爱情, 历史)

同类最新作品

大风之二 风雨苍黄(军事, 历史)
相机(军事, 历史)
新画皮之铁血(军事, 历史)
大风之一青萍之末(军事, 历史)
史家绝唱(家庭, 军事, 历史)
兄弟(历史)
北京东京南京(历史)

同类随机作品

蓝色幽灵(历史)
荆公为政(历史)
长津湖北南情(主旋律, 爱情, 历史)
756年1月24日(历史, 军事)
天下·间(武侠动作, 历史)
大河西流第1-27回(主旋律, 历史)
战国英侠传(主旋律, 爱情, 历史)
分享页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