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哗哗啦啦走出来三个能人。
　　前边的是管寨子的头人，出名的直波；中间的是和鬼神打交道的贝玛搓伯，后面的是主持祭献的能人米谷。
　　他们各有各的助手，他们各有各的随从，全是一伙一伙，尽是一窝一窝。
　　他们各有各的仪表，令人尊重；他们各有各的表情，使人敬畏；各有各的气派，叫人仰慕。
　　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大的是头人；在一年十二个月里，最大的是贝玛；在“艾玛突节”的三天里，最大的是米谷。
　　哈尼人尊敬的米谷，能和神鬼通话。米谷说出的每一句话，天神地神和各路大神都欢喜，米谷随便哼出一声，大鬼小鬼都不敢不理。
　　寨子里的什么人才能够成为寨子里的米谷呢？
　　哎哟，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
　　米谷的条件相当严：一个是相貌堂堂，身高力强能言善讲；二个是年纪大不大小不小，必须在五十岁以上，自己的老婆必须是结发夫妻，还必须与自己齐寿齐心，并且必须健在，而且还不能娶过第二个女人；三个是家产还得富裕，蘑菇房像模像样，牛马成群大田平坦；四个是儿孙满堂，瞧一瞧他家的灶台前，是不是忙碌着贤惠的媳妇，看一看大田里，是不是勤劳着孝顺的儿子。
　　最主要的还要审审这个人是不是个最干净的人，他的品行端庄不端庄，人缘行不行，口碑好不好。要看他做小娃子的时候听不听话，手手脚脚拿过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要看他做伙子的时候和人斗嘴不斗嘴，和人打架不打架；直到他上任的时候，眼不花耳不聋，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
　　众人的眼睛是杆秤，老人的眼睛是定盘星。
　　凡是人做过的事情，就刻在了大地上，凡是人想过的事情就记在了老人的心里。
　　一个老人说行了，不行！十个老人说行了，不行！要所有的老人答应了，才算行，才算可以了。
　　“艾玛突节”三天吉祥的日子，是米谷最威风的日子。“艾玛突节”三天吉祥的日子，是哈尼人最欢乐的日子。
　　黄饭花已经开满了漫山遍野，勤快的哈尼女人快快去采吧！
　　吉祥的“艾玛突节”来到了，所有的哈尼人快快骑着大风的大马来吧！
　　“艾玛突节”的日子说来就来说到就到了，哈尼人和策德阿窝打交道的日子就来到了。
　　策德阿窝是哪个嘛？
　　就是最大的鬼头，就是最大的鬼王，名字叫策德阿窝。
　　那么，哈尼人为什么要和鬼打交道呢？这个“艾玛突节”又是怎么回事情呢？
　　在那远古的时候啊，世上简直是一个鬼的乐园，吃人的魔鬼是一窝一窝地生出来的，魔鬼象鸡虱子一样多，魔鬼象山茅草一样旺，策德阿窝是最大的鬼头，策德阿窝是最大的鬼的大王。
　　阿窝的尖头，比堆尖的谷屯大三排；
　　阿窝的眼窝比白石的磨扇大七排；
　　阿窝的鼻子有引水的竹槽长；
　　阿窝的耳朵，有晒米的簸萁宽；
　　阿窝的大嘴，象没有扎起的麻袋口；
　　阿窝的尖牙，象宽口薄刃的大斧头；
　　脚上手上的指甲，象弯腰的镰刀；
　　浑身上下的皮肉，象老冬瓜树的皮。
　　策德阿窝来到哈尼人的寨脚寨尾，不叫嘛也要喊三遍：听着了，哈尼人！你们砍头祭鬼的时候到了，一年杀两个男人的时候到了！
　　每年不送来两个人头给我，住在神林底下的人家，永远生不出后人！
　　每年不送来两个人头，你们大田里的庄稼，一颗也不会饱满！
　　每年不送来两个人头，你们关牛关马的地方，只会是空空的畜圈！
　　策德阿窝说下的话，就是规矩。
　　每年祭鬼献鬼的时候，哈尼人成年的男人就要死去两个。
　　砍下来的人头，就是鬼头的吃食。
　　砍人头的日子，就是哈尼人苦难的日子。
　　哈尼人悲伤了，哈尼人难过了！
　　悲伤的哈尼人左盘右算，难过的哈尼人右盘左算，想不出不砍人头的好办法，只好把头低下来了。
　　唉，到底一年只会要一次，到底一年十二个月只有两个人死去，死去两个人救活一个寨子的人，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能耐的能耐呢。
　　于是，哈尼人年年按蘑菇房摊派两个男人做魔鬼的贡物，哈尼人眼睁睁地看着策德阿窝吃下自己的亲人！
　　自从出了砍头的事情，灾难就挨着进了哈尼人的蘑菇房。
　　杀着亲亲的儿子，阿爸阿妈哭了；杀着亲亲的阿爸，儿子姑娘更悲伤。
　　世上的哈尼人苦得弯下了腰，哈尼寨子里的人愁得低下了头抬不起来。
　　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不献出儿子，哈尼人不敢在；不献出阿爸，哈尼人活不成。
　　一年到头的庄稼，阿爸望着长大；从小到大的儿子，阿妈背着长大。
　　砍庄稼的时候，阿爸的心是甜的；砍儿子的时候，阿妈的心是苦的。
　　一年一回地砍啊，到处看得见失去儿子的父母；一年一回地砍啊，到处找的见没有阿爸的儿女。
　　过去的水淹齐天，苦不苦？
　　苦！苦极了！
　　过去的水淹齐天，怕不怕？
　　怕！怕极了！
　　苦是苦，就那么一阵阵，就那么一下下；
　　怕是怕，就那么一阵阵，就那么一下下。
　　苦过去就过去了，怕过去就过去了。
　　现在的苦就难忍了，现在的怕就难熬了！
　　现在的苦，就像九山九岭长的苦黄连草，天天嚼夜夜咽，明知是苦还得苦；现在的怕，就像把你的心掏出来，用刀子天天割夜夜砍，明知是怕还得怕！
　　哈尼人的灾难，就像河里的漩涡，转得老实快了，砍头的规矩转到了寡妇艾玛的家，艾玛的两个儿子要被拉去砍头了。
　　送出去儿子，儿子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阿妈了；献出去儿子，阿妈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儿子了。
　　儿子对着阿妈哭，阿妈对着儿子哭。
　　母子三个的泪水，就像挑不干的泉水，越流越多，越流越长。
　　阿妈叫儿子去做活计，儿子说：阿妈呀，儿子去死，儿子不可怜；儿子死了，阿妈才可怜啊！
　　儿子搂着阿妈哭，儿子的眼泪流干了；阿妈搂着儿子哭，阿妈的眼泪流干了。
　　儿子做活计做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看见两个儿子睡着的样子，想着两个儿子被砍头的时候，阿妈睡不着，阿妈一夜打过七十七个翻身，阿妈一夜起来七十七回。
　　阿妈的心也想过了，肝也想过了，身子也来想了，手脚也来想了，想出了一背篓一背篓的主意，从一背篓一背篓的主意里，挑出了最好的一个！
　　世上的人啊，生育儿子的阿妈是最伟大的，爱护儿子的阿妈是最慈善的，救护儿子的阿妈办法是最多的，保护儿子的阿妈是最勇敢的！
　　哭哭啼啼的阿妈有了主意了，有了主意的阿妈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了，擦干净泪水的阿妈腰杆子硬起来了！
　　两个孝顺的儿子奇怪地看着变了样子的阿妈，阿妈这是怎么了嘛？
　　阿妈默默无语地做出了两件长长的衣裳，手袖长长地拖在地上；又做出了两顶高高的帽子，帽子发出扎眼的白光。
　　到了午夜三更的时候，，阿妈把两个儿子叫起来，让他们俩穿起长长的衣裳，戴起高高的白帽子，装成天神的样子，去寨子里四处游荡；装成鬼王的恶样，去寨子里到处吓唬。
　　两个听话的儿子一听就明白，两颗年轻的心一层一层地喜欢起来了。
　　阿妈说：你们走到寨头叫三声，趁公鸡还没有起床；你们去寨脚喊三声，趁花狗还没有睡醒；然后赶紧站到寨神林里，把树枝和树叶哗哗啦啦地摇响；说嘛，就拼命地说；嚷嘛，就拼命地嚷；叫嘛，就拼命地叫！
　　你们就说------
　　下面寨子里的哈尼人，听我天神来说话，听我鬼王来吩咐。去年不说今年，昨天不说今天，再不准杀人祭鬼了，再不准把人头抬上供桌了！
　　你们再嚷-------
　　我高能的阿窝换了舌头，我出名的阿窝换了牙齿！
　　我要新的贡品，我要别的口味！
　　杀牛也不怕，杀猪也不怕，人肉我不吃，人肉我不闻！
　　你们再叫--------
　　要拿肥猪来祭我，要拿壮牛来献我！
　　哪个不听我的话，给他两个两个地死！
　　那个不听我的令，给他一家一家地死！
　　给他的谷子害翘脖子病，秋天收不到一颗米！
　　给他的牛马害瘟死病，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棵牲畜毛！
　　阿妈是聪明透顶的阿妈，儿子是机敏过人的儿子。
　　儿子双双说：尊敬的阿妈，主事的是头人贝玛和米谷，吓唬哈尼人不如吓唬头人贝玛米谷三个人！
　　阿妈喜得脸开了花，说出来的话，十分好听：只要你们两个能活着，怎么样都可以。
　　
　　第7章 祭寨神（2）
　　
　　这一天半夜来到的时候，静悄悄的寨寨头寨脚出现了大的动静，把寨子里的人都惊动了。
　　然后呢，寨神林里哗哗啦啦响起了树枝树叶惊天动地的声音，头人、贝玛和米谷都睡不着觉了，寨子里的三个能人先后探出头来看。
　　他们看见了天神的影子，他们看见了鬼王的可怕的长衣长裳，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接着，吓死头人的声音说出来了，吓死贝玛的声音嚷出来了，吓死米谷的声音叫出来了，
　　策德阿窝尖利的声音吼道：听着！寨子里的一窝哈尼人！
　　听着！寨子里的威严的头人！
　　听着！寨子里的高能的贝玛！
　　听着！寨子里的主祭的米谷！
　　我的背后是天神，天神的前面就是我，策德阿窝大鬼主，策德阿窝大鬼王！
　　牛肉香，人肉臭！
　　猪肉香，人肉苦！
　　给我牛肉我才吃，给我猪肉我才吃，又臭又苦的人肉我看都不看，闻也不闻！
　　今年不拿牛来献，要给你们寨子里全死！
　　今年不拿来猪肉祭，大人小娃子活不成，圈里的牲畜全部死，大田里的谷子全要枯！
　　喊过三遍，寨子里的哈尼人都听见了；叫过三阵，寨子里的三个能人都听见了，三个能人发抖了。
　　头人贝玛和米谷赶紧定下了，从此，哈尼人祭献鬼王不用人头了，祭献鬼主要用猪头牛头了。
　　于是嘛，等着吃人头的魔鬼策德阿窝，等来的是牛头和猪头，鬼王鬼主生气了。
　　策德阿窝磨利了牙齿，一天进一回寨子，专挑吃奶的小娃子下酒。
　　吃嘛，你就吃，吃了不算，走的时候还要背，一背就背走好几个，寨子里的哭声比发大水的声音还要大。
　　背走的小娃子一天比一天多，有小娃子的阿爸阿妈，白天也不敢出门，有小娃子的蘑菇房，夜晚也不敢弄出一点点声响。
　　伤心了！
　　哈尼人的伤心比大山还重！
　　难过了！
　　哈尼人的难过比河水还多！
　　犯愁了！
　　艾玛母子仨的伤心和难过让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们的愁苦和后悔比大山要多，他们的自责比大水要深！
　　吃掉哈尼人的小娃子，就掐断了哈尼人人种的根，就等于要了哈尼人的命，既然要断命，要命有什么用？！
　　艾玛母子仨决心杀死鬼头阿窝，艾玛母子仨决心杀死鬼王阿窝，艾玛母子仨决心杀死魔鬼策德阿窝！
　　艾玛挺起伟大母性的胸膛，大义凛然地来到寨子里三个能人议事的地方，决然地讲出了自己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