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吗?村支书跳楼了。”
“听说他中午去县城参加婚礼的时候,喝多了,所以才……”
“瞎说,他根本就没喝酒。”
“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跳楼呢?”
“肯定是被修路筹款的事儿给逼的。”
“你们懂啥,他根本就没想跳楼,真想跳楼的话,谁会跳三层楼呢!”
“难不成他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贾建国平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墙角斑驳的印记。那片夹杂着灰色和青色霉点的墙皮,如同一个爆裂的气球般向外翻卷着,一副随时可能掉落的架势。然而贾建国顾不上这些,虽然单人单间的病房里只有他的呼吸声在回响,但他耳畔却一直没消停过,无数悉悉索索、时隐时现的窃窃私语如同紧箍咒般萦绕着他,绞得他头疼欲裂。
他分明鲜活地看见村前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满地槐花的清香中,那些坐着小马扎,扇着蒲扇的一张张老脸。他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低眉调笑。那一张张呆板麻木的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簇簇质朴的红润,那一条条饱经沧桑的皱褶中,突然绽放出一抹抹神秘的微笑。他们好久不曾如此兴奋了。什么李寡妇和东屋老光棍之间有一腿啊,三奶奶被不肖子孙赶出祖屋住在羊棚子里啦,贾四家媳妇和婆婆吵架喝农药了,等等陈芝麻烂谷子,早已无法勾起他们的兴味。眼前这则故事,是如此的新鲜,如此的神秘莫测,如此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将成为一则绝佳的饭后谈资在村子里流行一年,并将在后续的时光里,在酒桌、筵席间每次语塞或空气凝结之时,被人们猛然提起讲述给那些消息滞后的村外人听,成为比美味佳肴更加有味儿的下酒菜。
贾建国想着想着,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实在想不通,一切怎么发展到如此田地,他又是如何从全村的英雄,沦落为一个笑柄。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年半前,那次该死的党支部选举。
那是贾建国生意失败回村后,第一次参加党支部的会议。在村东头,那间昏暗阴冷的办公室里,十来个党员都沉默地揣着手、耸着肩,蜷缩在四面白墙边,屋里的空气犹如村西头冻得硬邦邦的小河。贾建国原本打定主意,做个安安静静的局外人,随着大伙的意见投票,可谁知前街那个后生贾爱国突然站起来发言。
“我提议,咱们选建国叔做新一任村支书。首先他当过兵,是个老党员,资格老。再者他有本事,在县里开过餐馆,肯定能带领乡亲们富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为人好,踏实可靠,诚实守信。”
早在贾建国听到他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脑子里瞬间嗡地一声,就什么也听不清了。他只看到周围的党员们彼此使着眼色,然后他就莫名其妙的当选了。大家纷纷祝贺着新任村支书,热情地同他握手。等他回过神来,只剩自己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贾建国一边琢磨着刚才的场景,一边踱回了家。他向正在蒸馒头的媳妇秀英报告了刚才的会议结果。
“你这个爷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我让你别去开这个会你不听,怎么样,上了他们的当了吧。要是你们村像人家李家坳、刘郭屯那样有油水,这个村支书轮得到你吗?他们还不东家送米、西家送油的拉选票。你们这个破村,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全都是盐碱地,离县城还大老远。村里所有能卖的地、能租的地,也都让前几任村支书给倒腾光了。现在是一点好处也不剩了,所以他们才把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扔给你这个新瓜蛋子。老少爷们宁愿种着屋后的一亩三分地,没事儿在村口大槐树底下晒太阳,也不愿干这苦差事。反正有你这样的老好人、大傻子,帮他们跑前跑后。”
“哪能这么说。我好歹当过兵,也是个老党员,为村里做点事也是应该的。何况村支书不还有工资吗 ,咱们开饭馆欠的债还没还完呢。”贾建国从小大舌头,说话有点费力,远不及他那尖嘴利舌的老婆。
“就那点工资,一年才两千四,够干什么用。你还别跟我提饭馆的事,要不是你这个榆木疙瘩、烂好人,就知道给亲戚朋友、街里街乡们赊账,又要面子、假仗义不好意思去找要钱、追债,咱们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能都赔进去吗?我警告你,你要是为了当你的破村支书,耽误了家里的农活儿,小心我跟你没完!”
贾建国心里清楚,他这个老婆就是一张嘴不饶人,骨子里也并不是个实干派。不然她就不会只在家里埋怨他,自己也不出去追账,任由饭馆黄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日后他为了村里修路筹款,日夜奔波、废寝忘食之际,多亏了秀英挑起了所有的农活儿,扛起了整个家。
安稳过完了年,一开春贾建国就迎来了作为村支书的第一项任务。他还是第一次来到镇政府的灰色三层小楼,就像感知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一般,他紧张得手心一直冒汗。二楼的会议室,刘书记和李镇长笑容可掬地接见了全镇的三十多名村支书,并亲切地和他们一一握手。轮到贾建国之前,他趁人不注意使劲地把手往衣服上擦了两把。
会议开始后,刘书记总结了全镇各村的换届工作,并深入浅出的介绍了现在的政治形势和全镇的发展规划。李镇长则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本次会议的主要任务,原来为了贯彻国家的村村通公路建设项目,镇政府会出大量资金帮各村修路。但是由于项目实在浩繁,牵扯的面实在太广,所以需要各村委的积极配合。具体说来,就是需要各村自己组织筹款,每个村筹集一百万,镇上各补两百万,一齐完成乡村间公路和村里主路的建设。
其实在这个全国百强县里,所有的主干道早在二十年就已经修建完毕了,但是下面各个村里却一直都是泥土路,像贾家村的主路就因年久失修,变得崎岖不平。春天东风刮得满嘴土,夏天下雨踩得一脚泥,就更别说冬天下完雪那十步一摔的冰窟窿了。所以,修路绝对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
除了领导分配的任务,为人民干事的决心,压在贾建国身上的还有另一层重担,那就是一雪他在前一次村民大会上的前耻。当时知道自己要在全村二百多户人面前讲话,他提前一个星期写好了演讲稿,还让在村里做会计的贾爱国帮忙修改了好几次,自己也背得滚瓜烂熟。可真站在演讲台上,对准了临时从村广播站扯过来的大喇叭的时候,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由于从小说话不利索,他原本就是个少言、木讷的人,一辈子也没经过这么大的阵仗,在一千来人面前讲话。当时,他只感到心脏一阵阵的抽搐,嗓子眼儿好像堵住了一般。最后他在台上站了足足两分钟,就说出了半句话“大家好好的”。
于是在台下悉悉索索的嘲笑声中,这成了他一生中最耻辱的两分钟,后来连秀英也总拿这件事揶揄他,说他练了一个星期,原来就为了练这五个字。所以,贾建国急需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干出点实事儿来,以证明他是个不靠嘴而靠实干的好干部。
可是去哪儿弄一百万呢,这可要愁死贾建国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他找来村长贾建平商量,看来只能挨家挨户筹款了。他们组织村里的十来个干部,每人分配二十户去宣传集资。一个星期后,一共筹集了九万一千八百六十四块三毛钱。这个全县都数得上的“穷汉村”,平时有个红白喜事也不过随个十块、二十块的份子钱,能从全村筹出小十万块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这还不到目标金额的十分之一。
贾建国每晚愁得睡不着觉,白头发也多了好几根。他好生羡慕李家坳,他们村出了个工程院院士,所以县里直接出全款把路修到院士家门口。还有那个刘郭屯,村里有块地租给了县里的造纸厂,厂子把地围起来不建厂房也不种地,竟然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倒废水,弄得土地都板结了。为了堵住村民们的嘴,造纸厂把村里的修路钱给包圆儿了。想到最后贾建国只能怨自己命不好,生在了这个“穷汉村”。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贾建国一筹莫展之际,钱却自己送上了门。他的小学同学贾斌,按辈分原本要叫他一声叔的,可是没想到这小子后来在城里当了大老板,搞房地产发了财,全家人也早在十多年前都搬进了城。清明节前,贾斌找到村里,说父亲刚刚去世,想落叶归根回村里安葬。贾建国连声答应,忙拉上贾建平,选定了村西头墓地边最好的一块,依山傍河还种了一棵大桑树。作为答谢,贾斌给村里捐了三万块钱。
完事后,贾建国请贾斌去镇上吃饭,席间不禁诉说起自己最近的愁苦:“老同学,你可要帮我想想办法啊。”
贾斌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猛然笑盈盈地抬起头:“你知不知道现在城里流行什么?可不是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什么的了。现在都流行返璞归真,尤其是咱们这种年龄,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早都不兴住电梯房了,就喜欢在郊区弄块地,盖个小别墅,自己养个花、种点菜,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不会有堵车、噪音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租地?村里搞新农村建设,新盖的房都迁到南边去了,北边剩下不少旧房子和没人要的宅基地。可是咱们村离县城那么远,会有人愿意来住吗?”贾建国迟疑着。
“又不是常住,就是有钱人周末过来度度假。你就交给我吧,我拉几个我做房地产的客户过来,村里出地,我帮忙盖房子,保准帮你把修路款筹出来。”
还是老同学靠谱,贾斌没打诳语,不到半个月就帮贾建国拉来了五个客户,村里按照两亩八万的价格,分别与他们签订了40年的租赁合同。于是四十万就这么到手了。
可贾建国才高兴了没几天,又被叫到镇上去开会。这次只有刘书记主持会议,他那油光可鉴的大脸盘上没了上次的笑容可掬,整个脸都拉长成了椭圆形。他表扬了率先完成筹款任务的十二个村支书,并严厉批评了其他的村支书,嫌他们做事懈怠,没有把老百姓的福祉放在心间,并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们一个月内完成筹款。
还差五十万,这可怎么办呢?虽然一辈子都在为钱打拼,但是贾建国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钱产生了如此之大的欲望。此时如果能打开他的每一滴血,每一颗汗,甚至每一个细胞来看的话,里面肯定都写满了同一个字,那就是“钱”。贾建国回村以后都没往家里走,他独自一人绕着村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为了查找出村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换钱。为了最后的五十万,他真想把自己都拿去卖了。当他走到第三圈半时,会计贾爱国拦住了他。
“叔,什么事儿把您愁成这样啊?”
“你当会计的还不知道吗?咱们修路的筹款还差一半呢,今天在镇上开会,刘书记说限期一个月完成。”
“叔,我给您出个主意吧。像贾斌这样,从咱们村出去进了城,混得不错的人不在少数,要是让他们都来捐钱,五十万肯定不成问题。”
“可是人家都离开村子那么多年了,一直都不走动、不来往的,怎么能把他们全都请回来呢。”
“就说村里请他们回来过端午节,商量修族谱的事儿呗。”
“那修路对他们也没啥好处,万一他们不愿意掏钱呢?”
“这就要用计谋了。咱们提前别说要他们捐款的事,等现场拿个红箱子,挨个让他们捐款。咱们这儿的人你还不清楚吗?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现场这么多人看着,每人出了多少钱所有人都知道,谁好意思拿个几百出来,这么多年在城里都白混了。”贾爱国眉飞色舞地说。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贾建国也顾不上深思熟虑,就决定按贾爱国的主意开始张罗。其实他早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论谁给个台阶都会顺着往下爬,哪里还顾得上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两周后,宴席在村里唯一的一间小饭馆里举行,由于人数太多,小饭馆里总共的四张圆桌都被挤得满满的。还是多亏了贾斌,他通过贾家村老乡会动员了三十余位老乡,他们大多是通过考学出去的,经过二三十年的打拼,都在市里、县里的各大机关和各大单位担任重要职务。宴席上大家举杯同庆、共建家乡,顺利筹集到55万人民币,超额完成了任务。
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就是为了等最重要的一位嘉宾贾建华,宴席一直推迟到下午一点半才开始。这个贾建华虽然年龄不大,却在外县做到县委书记的职务。宴请当天他接到通知去市里开会,所以中午耽搁了一会儿。其他老乡早在十一点半左右就纷纷就位了,所以对于两个小时后才开饭这件事,多少有些微词。然而贾建国却不以为意,因为贾县委书记打声招呼,他县里的企业都争先恐后地来帮贾家村修路,三十万元轻松到手,这可以比其他所有老乡的捐款加起来还多。
又半个月后,李镇长来村里主持了修路工程的启动仪式,他在讲话时着重称赞了以贾建国为首的村两委干部,在筹款过程中艰苦卓绝、不畏辛劳的精神,赞扬了他们为老百姓做好事、做实事的工作作风。
这绝对是贾建国人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刻,不但镇长对他礼遇有加,村民们从此不会再讥笑他的笨嘴拙舌,连秀英也不会再埋怨他因公务荒废了农活儿。今后无论面对谁,他都可以挺直了腰板硬气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此时的贾建国仿佛站上了人生的巅峰,他沐浴在暖阳和微风之中,俯瞰着来处的一片荆棘,深感一切的艰辛都是值得的,却忘记了高峰之下必有深谷。
那一阵贾建国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连腰酸腿疼的老毛病仿佛都被治愈了。每天饭后,他都在村里转悠几圈,审视各条道路的进展情况。那些刺激难闻的沥青,对他来说味道却异常清新,那些在夏日艳阳下被照射得闪闪发光的小黑球球,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灵。
只可惜好景不长,村里的公路修好才不到一个月,贾建国又被召集到镇上开会去了。刘书记的发言仿佛当头一棒,打得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来为了进一步推进农村公路的网格化建设,还需要继续筹款修路。这次修的是村里的四条辅路,需要筹集50万元,镇上再给补贴50万元。
会议结束时,贾建国上前一把扯住刘书记的袖口,磕磕巴巴地问出了他心底最大的疑惑:“不是刚修完路吗,怎么又……”
刘书记老练地握紧他的手,如同所有体谅下级、知人善用的领导一般,左手轻轻拍了拍贾建国的右肩:“贾书记辛苦了,组织上相信你的能力,对你寄予厚望,相信这次的任务你一定能圆满完成的。”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秘书的掩护下离开了会场。
看着刘书记渐行渐远的背影,两行老泪留下了贾建国的脸颊。要知道这个部队出身的汉子,多少年都不曾流泪,哪怕父亲去世、生意失败都未曾压垮他,但眼前这50万,简直要要了他的命。
失魂落魄的贾建国在村里游荡了几天,到了周六,秀英劝慰日渐消瘦的丈夫说:“有什么好愁的,要是真凑不起钱来,镇委书记、镇长能把咱们怎么样,实在不行这村支书咱们不做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本也不是咱们自己想当的。今天三爷在县城嫁女儿,老早就给你发了帖子, 你就权当去散散心吧。”
贾建国跟着接娘家人的车来到婚宴现场,也不知道喜主是怎么分得桌,他和一群后生分在了一桌,和他们也说不上什么话。贾建国环顾了一周,发现贾斌正坐在起手第二桌,于是舔着脸凑了过去。
“老同学,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都快愁死了,镇上又让凑五十万,修村里的辅路。”
“我可帮不上忙。上次的事你们做得太不地道,把我都给连累了。”贾斌与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这话怎么说的?”贾建国感到自己好像把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上次端午节你们说要请城里的老乡回来吃饭,我跑前跑后帮忙张罗。知道你们是为了修路筹款,不是真为修家谱,这也就算了。可是你们提前连招呼也不打,现场让人掏钱这一出,也太损、太不给人面子了。这年头,谁带那么多现金出门啊。我表弟临时跑回家,问他住在村里的老娘借了五千块钱。还有市里的交通局处长、防疫站副站长什么的都到处找提款机,甚至一直找到镇上去了。你啊这次算是把人都给我得罪光了。而且你们也太势利眼了,为了等那个贾建华,把其他人晾在一边,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才开饭。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做事的。以后不管村里有什么需要,我想这些人都不会愿意帮忙了。”
贾建国真没想到,自己诚实守信一辈子,永远是借别人一头蒜,还回去一捆葱,从不曾为自己的事,欠别人一分情。可是眼下他居然为了给村里集资修路的事,得罪了这么多人,他不禁问自己,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他讪讪地回到原来的座位,闷头喝了三小盅白酒,原本不胜酒力的他,脸颊变得绯红。回程时,车刚开到村头,城管那扎眼的执法车便映入眼帘,给贾建国一种不好的预感。下车后他被叫到贾六家,看到贾六家里的玉梅和城管吵得正凶,周围则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我看你们谁敢拆,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我今天就不活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们!”贾六把老婆拦腰往回拽,但是明显不是这个全村出名的泼辣老婆的对手。
城管大队长看到贾建国,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上前道:“贾支书,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贾六家乱搭乱建的羊棚子,你们村里给劝说一下,让他们自己拆了吧。”
贾建国分外为难:“大队长,您不知道,这贾六家去年不小心着了火,大部分家当都烧没了。他们两口子东拼西借,养了这些羊,想冬天卖了盖新房的。您看能不能给通融一下,先别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