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光辉  情感的纠葛

　　三香婆和身旁的妇人们正在听着另一位老妇人娓娓地唱着佛经故事。
　　外村的一个老妇人一边听着，凑近三香婆轻声问道；“你们春耕前分不分？”
　　三香婆也凑近她轻声说到：“想分。”
　　外村老妇人问道：“按人头分？”
　　三香婆点了点头：“一亩田，三分地。男人们悄悄算过了。”
　　另一个老妇人听到她们的对话，慨然地说：“这桃树开花是老天有眼!这回又是你们天堂村给大家带头!”
　　三香婆很投入地唱着佛经故事。她们眯着眼睛，随着念念哼哼的声调晃动着头发花白的脑袋。突然听得一个人压低声音喊道：“民兵指挥部的来啦!”妇人们楞了一下，那老太婆唱佛的声音也停住了。大家的目光一起朝桥上看去。
　　天堂公社的民兵指挥部部长赵大富带着三个背着步枪的民兵，在大家的注目之下，快步过了石桥朝村头走来。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石柱手脚利索地收上摊子退回树去了。人群让开一条道，赵大富带着民兵径直走到老桃树下。
　　赵大富是个三十来岁的退伍军人，穿一件不带外罩的军用棉衣，一条打了补巴的黄军裤，没带枪。他把老桃树上上下下打量地看了一下，又看了看满地冒烟的香蜡纸烛，把脸很严肃地板起来：“几百个人围着棵老桃树，搞什么鬼!统统散开，回家去！”
　　他见没人听他的，就用脚把老太婆们的香坛踹掉了。
　　老妇人们有点茫然无措。
　　天堂堡的姜二、周木匠和结巴等几个男人走进人群中来，站到老妇人们面前。
　　姜二笑嘻嘻地说：“算啦，部长，老太婆们烧几柱香磕几个头，咿咿呀呀的唱几句佛，不用天黑就走了，你何必费心来管这些闲事？”
　　赵大富：“这不是闲事!是……是阶级斗争的大事！”
　　姜二：“四人帮都倒了，还阶级斗争呀？让老太婆们替你烧柱高香吧，要不然你当兵回来的那几条黄裤儿一穿完，你光着屁股去搞阶级斗争呀？”
　　周木匠：“算了，部长！什么阶级斗争？这里全是贫下中农，谁跟谁斗？你跟大家斗？”
　　赵大富只好吩咐民兵：“给我统统赶走!”
　　民兵们开始驱赶人群。这三个小伙子，故意咋咋呼呼地喊着，脸上却藏着调皮的笑容，一边还和认识的人诡谲地眨动眼睛。他们把这边的人赶让开，那边的人又涌上来。人们开始哄笑。
　　赵大富见人群驱赶不散，揪住姜二说：“去拿你家斧头来借我！”
　　结巴：“你、你、你要砍树？”
　　姜二：“我家穷得扔石头打不住破瓦罐，有什么斧头？”
　　赵大富：“你不借？以后的救济粮你还想不想要？”
　　姜二一听，有点泄了劲，但转而又挺起胸脯来：“只要政府让搞承包责任制，不要也饿不死人。”
　　赵大富：“看，我说的没错吧！给老桃树烧香拜佛是假，走资产阶级道路才是真！”
　　他说罢拔脚跑进村去。
　　现场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朝村口看着。转眼间，只见赵大富提着一把长柄斧头赶回来了。
　　人们屏住了气。只见赵大富来到老桃树下，狠狠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挥起斧头朝着老桃树砍去。
　　桃花瓣被震得纷纷飘落下来。
　　他狠劲地砍着，两下、三下……突然，三香婆一下子扑上前来，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抱住了树根。
　　赵大富正往下砍的斧头，惊骇地停在了空中，生气地吼道：“你老昏啦!你想赖一口棺材钱？”他发着火，用一只手去拖开三香婆。
　　三香婆死命抱住树根不松手：“你不怕报应啊？我们求菩萨保佑过点好日子，惹着你什么啦？”
　　赵大富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日子不好过？嗯，是不是？”
　　三香婆说道：“好不好过你问我？……我大儿子去年怎样病死的你知不知道？连吊一瓶盐水的钱都没有……不到四十岁就走了……”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出了声。几个老太婆也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赵大富神情有些发窘地说道：“三香婆，你说这些话不怕抓你？”
　　三香婆：“抓，你叫四人帮来抓!当了几辈子的贫下中农，我当够了，你抓我当地主当富农好了！”
　　赵大富有点气急败坏：“好，这树你不让我砍，会有人来砍!”调头吩咐民兵：“去给我把四类分子周长根押出来，我要他自己动手来把这树砍了!”
　　三香婆一下子惊惶起来：“这又关长根老头什么事？他泥巴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你还不饶他？……这树你砍，你砍，我们让你砍……让你砍……”她爬起身来，扯衣襟拭着眼泪，赶紧退到一边去收拾她那些香蜡纸烛。
　　赵大富却不肯罢休，继续命令民兵：“去，把周长根押来!”
　　这时，双贵从人群边挤上前来，对赵大富说道：“赵部长，我来砍!”
　　赵大富：“你砍不行。”
　　双贵：“我爷爷还在那边山坡下糊田埂，你等他走到这里，恐怕太阳都要落坡了。我是四类分子的孙子，我替他砍也是一样。”他说着上前从还在犹豫的赵大富手中接过斧头，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扬起斧头朝老桃树砍去。
　　凤香和村里几个姑娘站在人群中。她同情地朝双贵看着。
　　筛妹怀里抱着婴儿站在村口，眼里充满忧伤也看着双贵。
　　这时，只听得大仓的声音喊道：“停住，双贵!”
　　双贵调头看去，只见大仓从村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大仓来到树下，皱着眉头看了看老桃树被伤的地方，已经砍了一寸多深了。他看了看赵大富，问道；“赵部长，好好一棵树，砍它做什么？”
　　赵大富严肃而诚恳地反问：“周大仓，你们腊月间就扯起尺子满田坝量来量去，是不是打算分田地搞单干？”
　　大仓略略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这跟老桃树有什么关系？”
　　赵大富：“说没关系也没有关系，说有关系也有关系。六一年这一带搞单干是谁带头？现在又是哪个村闹得最凶？这老桃树是谁栽的？今天这么多人来给它烧香磕头，你说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大仓：“你不要动不动又把事往长根爷身上扯。他七老八十，耳聋眼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这田地里做活路。好，就依你，这树把它砍了。”然后他对双贵说：“砍!”
　　双贵又扬起斧头砍起来。
　　人们默默地看着。那斧头一下一下似乎砍在大家的心上。
　　在人们的注目下，老桃树被锋利的斧头砍得向一旁偏去，带着哗然响声倒在地上。
　　随着一阵跳起的花瓣和扬起的灰烬，几个老妇人呜鸣地哭出声来。
　　大仓皱起浓浓的眉头，朝老妇人们说：“哭什么哭!砍了树老鸦不叫!田地该分，我周大仓照样带头分!”然后他扭头朝双贵说：“走，回家过年去!”说罢顾自走回村去。
　　双贵瞅了筛妹一眼，没有回村，随着外村那些散去的人群走下田坝去了。
　　筛妹怀抱婴儿，痴恋地看着双贵远去的身影。
　　
　　太阳已经沉到西南边的山坳里。
　　空荡荡的村头，被砍倒的老桃树静静地躺在地上。满地残香还有几只在冒着缕缕青烟。风轻轻地吹过，扬起地上焚化纸钱的灰烬和残片，卷动了地上粉红色的花瓣。
　　一个男人粗嘎、沙哑而又抑扬顿挫的山歌不知从何处传来：
　　
　　太阳落坡坡不落，
　　靠神靠鬼靠不着，
　　人人来靠共产党，
　　好比月亮靠梭箩……
　　
　　歌声在老桃树四周盘旋，又从村头向远处传去，在初春的田坝里，在苍莽的群山间，若断若续，轻轻飘荡……
　　
　　
　　第二集
　　早春二月。
　　早晨，结巴家。
　　结巴揉着眼睛，打着呵欠披上衣服准备起床。他把脚蹬进鞋里去，皱着眉头发了发呆，然后慢慢扭头朝睁开眼躺着的妻子看了看，又瞅了瞅她那在被子底下高挺着的肚子。
　　翠凤见他一付犯愁的样，不理睬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结巴：“还……还没动、动静？”
　　翠凤：“你不会掰着指头数数啊？”
　　结巴：“数、数个屁!赶不上了，金荣要回、回来了!”
　　翠凤：“我有什么办法？还差半个多月呢！你以为只有你急？”
　　结巴气气哼哼地走出去。他到灶房里挑上水桶，无精打彩地出了门。
　　河边。
　　结巴挑着桶往河边走。这时正是妇人们来来去去忙着挑水的时候。他来到水台边，有几个女人正在打水。
　　满屯婶对结巴说：“结巴，妇女们挑水的时候，男人要站在半边！男人要晚点来挑水，你今天忙来挤什么!”
　　结巴不声不响地让到一旁等候着。
　　金凤打了水挑上要走，满屯婶问她：“金凤，你哥还不回来啊？”
　　金凤：“今天该回来了!”
　　满屯：“二月间了，马上该打田了……”
　　金凤边走边说道：“我哥送我嫂回上海那天，就说过今天前赶回来。他知道大家等着他来定这分田的事。”
　　结巴忽然一转念，挑着空桶急匆匆走了。
　　
　　结巴家。
　　结巴把挑回来的空桶扔在堂屋里，走进里面的卧室。 他用变得流利的口齿对妻子说：“你去挑水……!”
　　翠凤诧异地看着他：“我去挑水？!”
　　结巴肯定地点了点头。
　　翠凤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撑起身来，有点难为情地说：“这不让大家说闲话？”
　　结巴：“怕什么？这是孩子一、一、一辈子的事……!”
　　翠凤：“金荣一回来，这田地会不会真的马上分？”
　　结巴气急地骂起来：“笨猪!真……真他妈的笨!”
　　翠凤本想顶撞，但一看丈夫发了倔，又忍住了，她想了想，挺着肚子一骨碌起身穿起衣服来，一边很有主意地说：“你去挑水!”
　　结巴想冒火，但看见妻子那很有主意的神态，不由困惑地瞪眼看着她。
　　翠凤：“快去挑你的水吧!我今天给你生下来就是了!”
　　结巴：“今……今天？”
　　
　　村里。双贵家门外。
　　翠花和凤香挑着水，一前一后相随着走进村里，来到双贵家院门前。
　　凤香见翠花挑着水要往里走，想了一下，喊了她一声：“翠花姐!”
　　翠花停住脚，调头看着凤香问道：“什么事？”
　　凤香脸上掠过一丝羞怯的神色，问道；“双贵还没回来？”
　　翠花说：“还没呢!”
　　风香说：“今天金荣哥就要回来了。双贵再不回来，我和他约的事，他就算是说假话啦!”
　　翠花用玩笑的语气逗凤香说：“今天二月初一，你们约好相月亮是不是？”
　　凤香大方地一笑：“我又不是苗家姑娘!我和他约好的换工，我帮他挑水，他帮我家犁田。”
　　翠花说：“那你放心!他只要答应过你的事，总会有个交待。”她想了一下，鼓励地说：“嘿，干脆你从今天起就给他家挑水吧！”她说着就退开来让她。
　　凤香却有点羞怯地说：“他没答应我给他家挑水，只是叫我帮他家薅秧。”
　　翠花说：“那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帮他挑个一天两天的，当是孝敬长根爷。这没人会说闲话。”
　　凤香想了想，又显得自然大方起来，挑着水走进了院子。
　　翠花朝凤香的背影看了一眼，欣然一笑，挑着水走回自家院门去。
　　
　　大仓家。
　　翠花把水挑进灶房倒进缸里，然后用猪食桶从火旁的锅里舀了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提着走出屋里。她下了门前的台阶，径直走进猪圈。一迈进圈门，她就发现那两头猪情况不妙，又病蔫蔫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