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  煤矿  万人坑

　　一
　　鹅毛般的漫天大雪悄无声息地飘落着，覆盖着连绵起伏的完达山余脉。
　　字幕：1934年。黑龙江•鸡西老爷岭。
　　猎手张三在没膝的雪地中艰难地跋涉，穿过一片参天的古树，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山坳里。
　　陷阱里，一只僵死的狍子圆睁着一双杏眼。
　　把单筒老铳斜倚在树干上，跳下坑，他娴熟地把狍子翻出坑，爬上来，钦了些干树杈重新铺好，然后从后腰摸出一把豁嘴的洋铁锹掀开积雪，撅个露着棉絮的屁股鼓捣半天，终于又铺好了陷阱。
　　背靠白桦树，他掏出旱烟袋，美美地吸了一锅儿，然后吐了一口老黄痰，弯腰扛起死狍子。这时，他发现去年秋天挖陷阱时挖出的那袋装有黑亮煤粉的破布袋还挂在树杈上，于是顺手揣入怀中。
　　
　　二
　　村头一间低矮的茅草房里，几个衣衫褴褛的穷哥们儿正忙乎着煮狍子肉。
　　炉灶里火焰熊熊；铁锅内狍肉翻滚。
　　铺就半截草席的土炕上，摆放着一张木板钉制的粗糙饭桌。一盏油灯放在桌中间，发出昏暗的灯光。灯光下的泥盆里是热气腾腾的狍子肉，几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端起龟裂的大碗和葫芦瓢，倒满烧刀子，大吃大喝起来。
　　土炕有些热，是因为煮狍肉多烧了柴火的缘固。喝了一会儿，包斜楞眼觉着烫屁股，就往炕梢挪了挪，不想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包装着黑煤破布袋。
　　“哪弄的？”包斜楞眼问道。
　　张三口齿不清地答道：“老、老爷岭。”
　　半夜时分，酒足饭饱的醉汉们在墙皮脱落的东墙根下撒了几泼混黄的浊尿，然后里倒歪斜地散去，雪地上留下几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唯独一行脚印，径直奔向维持会会长陈大肚子家，并轻轻地叩响了黑大门上的铜豹头铁环。
　　屋内，古香古色的八仙桌上摆着那只黑袋。包斜楞的二舅陈会长端着旱烟袋，望着桌面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
　　黎明时分，整个村子静悄悄，只有几户茅草房的矮烟筒冒着缕缕炊烟。陈会长家的黑大门慢慢地被推开，长工韩瘦猴赶出一辆四轮胶皮马车，车上坐着陈会长，头戴狗皮帽，腰围老虎皮。俩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下，见没有人，便赶着马车穿过狭窄的村道，向远在百里之外的日本宪兵队急驶而去。
　　马蹄掀起阵阵雪浪……
　　三
　　日上三竿。太阳照得雪地上一片白茫茫，猎手张三仍倦伏在土炕上酣睡。
　　突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和犬吠把他惊醒。
　　掀开窗户上的破棉被，他看见摩托车上的太阳旗，和呲牙咧嘴狂叫的狼狗。张三大吃一惊，推开柴门向后山跑去。
　　砰。一声枪响，张三应声倒地。
　　几个伪军跑上前将张三拖了回来，扔到吉野中队长脚下。吉野看了一眼张三右脚不断涌出的鲜血，手一挥，伪军们便将张三丢上韩瘦猴的马车，一行向陈会长家奔去。
　　黄昏，陈会长家的黑大门被再一次推开，已经包扎好伤口，脸上多了几道鞭痕，兜里揣着两块银圆的张三，一瘸一拐地坐上三轮摩托车的跨斗里。
　　随即，摩托车开道，吉野和翻译官金京日（金大牙）骑马相随，日伪军跟随其后向老爷岭开进。
　　还是那条通往老爷岭的山路，几天后，开来一辆大蓬的军用卡车。车，在荒凉的老爷岭南坡停下，下来十多个身披绿大衣的日本人，他们扛着三角架，在岭上坡下不停地测量着。鼻孔里的哈气变成雪霜挂在他们黑漆漆的仁丹胡上，显得十分刺眼。
　　休息时，他们在卡车边燃起一堆篝火，吃着军用罐头，喝着酒，叽哩呱拉的日语声在山谷中回荡。
　　四
　　一只老狼在林间独自游荡；林梢上几只松鼠在树间跳跃。
　　林中，一片安静。
　　突然，一声炮响传来，吓得鸟儿惊飞，野兔乱窜，那只老狼也惊慌地逃进密林深处。
　　老爷岭南沟里，人欢马咋，一座木结构的岗楼上飘着太阳旗，哨兵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在冷风中闪着道道寒光。
　　雪地上，一群衣山衫褴褛的劳工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正紧张地用木头支架井口门。铁丝网外，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车来回穿梭，镶嵌着两颗金牙的韩国人翻译官金大牙跟着吉野队长的身边；陈会长头戴懒皮帽，手拄文明棍正和几个日军在矿图上商讨着什么；包斜楞已经换上了里外三新的棉夹袄，斜挎着盒子枪，对着劳工们不停地叫嚷着。
　　铁网内，几只凶狠的大狼狗露出尖锐地牙齿冲着劳工们狂叫；日军的枪托不断地砸在劳工们的身上。就在这军犬嘶吠，枪托飞舞的严冬里，一座矿井渐渐显出规模。
　　绞车轰鸣，天轮在架子上。
　　随着一排排矿车的入井和升井，井口旁那幢木质岗楼也换成了钢筋混凝土炮楼，后坡已经盖起一座座砖瓦结构的红砖房，门前挂着“满洲密山碳矿株式会”的招牌，旁边的兵营里，日伪军频繁地出入。一条小河的北岸，是一排排简陋的木板房和一溜溜阴暗潮湿的地窨子，衣不遮体的矿工们就窝居在这里。
　　山东劳工赵同浩因劳累病重在床，深陷的眼窝暗淡无光，剧烈咳嗽让他痛苦不堪，围在他身边的工友们满脸悲怆。这时，房门被踢开，包斜楞带着几个狗腿子，夹着冷风和雪花闯进屋来。
　　包斜楞凶巴巴地问道：“你们不下井干活，杵在这儿干啥？”
　　矿工们解释说：“老赵快不行了，包把头你行行好，给他弄付药吃吧。”
　　包斜楞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快下井吧。我一会儿就抬他去看病。”
　　等矿工们被骗下井后，包斜楞对身边的狗腿子说：“抬他去‘病号房’。”
　　两个狗腿子上前架起赵同浩，拖着他向“病号房”走去。病号房里四处透风，寒冷刺骨，几个患病和砸伤的工友躺在冰凉的木板上痛苦地呻吟着。
　　狗腿子们拖着赵同浩进了屋，把人往地下一摔，头也不回就走了。
　　午饭后，喝得满脸红光的包斜楞剔着牙来到病号房前，吩咐看守的狗腿子，道“看看死了没有？”
　　片刻，狗腿子回来汇报，说：“都硬了。”
　　包斜楞：“找个人帮着装棺材里吧。”
　　狗腿子四下环顾，忽然看见哑爷在院里清积雪，一溜儿小跑过去，连比划带嘎巴嘴，终于把哑爷领了过来。俩人进屋抬出僵硬的赵同浩，拐过房山角把赵同浩放进薄薄的木板棺材里，拿着锤子叮当一阵儿，刚钉妥，这时，一队归营的日本兵恰巧从山墙旁经过，一条伸着血红舌头的狼狗突然向哑爷扑来，哑爷闪身躲过，狼狗的前爪搭在棺板上，只听“哗啦”一声，薄棺材顿时四裂八瓣，木板散落一地。
　　日本兵牵走了狼狗，狗腿子沮丧地说道：“又他妈白钉了。”
　　正愁时，只见韩瘦猴赶着马车慢悠悠地来到停尸间。
　　韩瘦猴喊那个狗腿子：“一撮毛，你和哑巴把这几个死倒抬上车。”
　　一撮毛忙应道：“好咧五哥。”
　　抬完尸，一撮毛献媚地掏出一盒“老巴夺”烟，给韩瘦猴点上：“五哥，这几个拉去埋呀？”
　　韩瘦猴：“埋个屁，金翻译说这几个身上有点肉，让拉炼人炉去榨点油，晚上好改善生活。”
　　一撮毛面露惊色：“给咱们吃呀？”
　　韩瘦猴说：“是给新来的加点油水。”边说边朝大门口撇撇嘴。
　　一群从附近村屯强征来的劳工，背着破旧的被褥，穿着破烂的棉衣，正在鬼子伪军刺刀的威逼下，缓缓地走进劳工大院。猎手张三瘸子也裹在劳工行列里，经过马车旁时，他用一双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韩瘦猴。
　　韩瘦猴浑然不知，继续吞云吐雾，受用地听着一撮毛的吹捧：“咱这儿疙瘩谁不知道您是陈会长身边的红人，你跟陈会长说说，也给咱弄个好差事呗。”
　　“好说，好说。”
　　一撮毛着急起来问道：“那啥时候呀？五哥。”
　　韩瘦猴说道：“出了正月吧。前几天在暖泉那边又开了几个坑口，这人死的死，逃的逃，不够用。吉野太君让包哥领俺们去大城市招人，招一个给大洋二十块。咱花二块就能招一家子，你说能不发洋财吗？”
　　一撮毛闻言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两眼放绿光，忙从兜里掏出整盒烟，强塞到韩瘦猴怀里：“五哥，这儿好事你千万带着兄弟，以后你就是我亲爹，当条狗我也跟定你了。”
　　“好说，好说。”韩瘦猴眉开眼笑地收起烟，看了一眼地上横躺着的赵同浩，他问道：“这是咋回事？”
　　一撮毛说：“五哥，好人你做到底，把这儿个也拉上吧，省得我一会儿还得刨坑埋。”
　　韩瘦猴不太情愿地说：“没多少肉呀。”
　　“五哥行行好，晚上我请你喝酒、吃野鸡肉。”
　　“行，多榨出半碗油也能多炸出几颗丸子。”说着，两人把赵同浩扔到车上。赵同浩那只枯瘦的手臂悬在车外，随着马车行走的节奏时缓时快的摇晃着。
　　天已黑，拉尸的马车渐渐地消失在雪夜中。
　　五
　　这是市中心一家普通的客栈，门前两盏退色泛黄的灯笼在冷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曳着。
　　街对面，是一家生意惨淡的青楼，几个嘴唇涂满腥红色唇膏的窑姐，倚在门框上边磕瓜子，边看热闹。
　　本来行色匆匆的路人慢慢地向客栈门前聚去，有穿着体面的本地人，更多的是一些流浪汉和面带菜色的外乡人。人越聚越多，后来的人着魔似的往前挤，就连身后走过的一队日本巡逻兵也没有挡住他们涌上前去的脚步，惹得黄包车车夫也停下来，缩着脖子，抄着袖筒一看究竟。
　　太平旅店是一座三层灰色小楼，座北朝南，临街而建。包斜楞他们在门前摆了一溜桌子，桌前挂着“招募处”的牌子。韩瘦猴用他的公哑声嘶力竭地吆喝道：
　　“各位乡亲，父老兄弟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发财的机会来到了。我们是满洲株式会密山碳矿所的招工人员，现向社会开招募矿山工人，到我们矿上工作待遇优厚。每工两元钱，顿顿吃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享不尽的福；如果一个人去，我们那里有单身房间，如果你全家都去，我们给你安排家族宿社，具体的条件都写在报纸上，每人拿一份回去好好看看，走过看过不要错过，天赐的发财机会来喽——”
　　一撮毛领着几个狗腿子向人群派发完广告，然后回到桌子前参叉不齐地站成一排，卖力地喊着口号；
　　“密山碳矿，举世无双；父亲兄弟，富贵同享。”
　　“富贵同享，父亲兄弟；举世无双，密山碳矿。”
　　河北人大老许听韩瘦猴他们翻来复去就那么一套唠，刚想抽身离去，忽听到“谁去现在就给两元安家费”，他心一动，止住了脚步，上前要了张广告。
　　大老许步履蹒跚地回到旅馆。说是旅馆，其实就是一家廉价的大车店，房屋低矮，光线暗淡，一条通长大土炕能睡二三十人。
　　许婶盘坐在炕上纳补衣裳，五岁的小女儿丫丫看见爹爹回来，欢喜地跑过去，搂着大老许的脖子，圆圆的小脸满是期望。
　　大老许默默地摇了摇头。
　　豆豆噙着眼泪，说道：“爹爹，我饿。”
　　住在炕东边的李大妈见此情景，忙用目光示意儿子锁柱把枕边那半碗稀粥端过来。
　　锁柱端着碗走了过来。
　　许婶推辞道：“这可使不得，你妈还病着呢，留给她吧。”
　　李大妈说：“他婶儿，快别推了，别把孩子饿坏了。”
　　推来推去，最后许婶只留下一半，剩余的一半执意让锁柱端了回去。
　　这时，大老许十三岁的小儿子许怀深也回来了。他从早上饿着肚子拣了一天煤核，刚才在院里交给房东抵做床费，此刻，饥肠辘辘的小怀深，望着妹妹手中的粥碗直咽唾液。
　　丫丫把碗举到哥哥面前，说：“哥哥，你喝。”
　　怀深抚摸着妹妹的小脑瓜，说：“哥哥不饿，丫丫吃。”
　　看到这一幕，许婶心酸地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的泪花。
　　大老许用胳膊肘碰了碰许婶，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许婶止住了抽泣，大老许掏出那张登载着“密山碳矿招工广告”的报纸，俩人来到角落里，悄悄地商议起来。
　　傍晚，煤油灯点燃的时候，儿媳枣花领着八岁的大女儿山杏也讨饭回来了，只要到三个烂冻土豆，但也让小怀深和妹妹欢喜不已，兄妹三人把土豆埋在锁柱给他妈煎药的火堆里，蹲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
　　“爹，娘，枣花……”
　　平日在火车站靠扛麻袋养家糊口的大儿子许怀义（顺子），手里扬着一张报纸，满脸兴奋地跑进屋，说：
　　“爹，娘，枣花，大好事，我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六
　　皮货商焦贵合三十出头，正当壮年。
　　今天生意做的挺顺，赚了几块大洋，于是，他领着伙计铁蛋在“大和饭店”美美地喝了几杯。
　　酒足饭饱，两人来到街上，漫无目地的游逛着。
　　天上，雪花轻飘；街上路人稀少，偶尔一辆急驶的黑色伏加特轿车从身边驶过，飞起的积雪喷溅在焦贵合的棉袍上。
　　掸落棉袍上的雪渍，一抬头，焦贵合看见前面是一家叫“华清池”的澡堂。
　　在柜台上拍下几枚铜板，跑堂的领着主仆两人更了衣。
　　腰围白毛巾，焦贵合和铁蛋走进热气腾腾的洗澡间。先伸手摸了一下第一个池子的水，嫌热度不够；两人又来到中间的池子，再一摸，水温正适度，于是解巾入池，头枕在池边惬意地泡起澡来。
　　慢慢地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焦贵合首先看到的是对面墙上那块“莫谈国事”的警告牌板，继而又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烟童，胸前吊着贩烟盒子，一路轻声叫卖。烟童走过之后，焦贵合清楚地看到池边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人；一个翻译官模样的胖子和两个梳着分头、腰挎盒子枪的汉奸。
　　焦贵合惊愕地直起腰身，向对面望去，才发现池子里早有几个日本人在洗澡。
　　一个秃顶的日本人笑眯眯地望着他俩。
　　一挥手，秃顶从胖翻译手里接过近视眼镜，用毛巾仔细擦拭一番，戴在鼻梁上，趟着池水向他俩走来。
　　蹲在水池里，秃顶盯着焦贵合的前胸看了一会儿，又掐了掐铁蛋粗壮的胳膊，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呦西，身体棒棒的，大大的好！”
　　同行的几个日本人一起大笑起来。
　　日本人在几个汉奸的服待下，穿好军服，佩戴完毕，走了。
　　焦贵合和铁蛋也不敢久留，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澡堂。
　　来到街上，一阵冷风吹来，焦贵合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时，几把刺刀横在他们面前：“良民证的有？”
　　焦贵合和铁蛋忙从怀里掏出“良民证”递上去，连声应道：“有，有。”
　　一个日本宪兵上前接过“良民证”，看也不看，一把撕碎：“‘浮浪’的干活，统统抓起来。”
　　在刺刀的威逼和枪托的重击下，两人被押上街边一辆绿色的日本军车上。上去后，日本兵将蓬布一放，车箱里立刻一片漆黑。
　　七
　　十一月三日，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