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  煤矿  万人坑

　　抗日联军四军一师杨太林部九连三排，在靰鞡草沟和日军遭遇，战斗进行的异常激烈。
　　子弹横飞。坚守在山岗上的抗联战士打退了日军一次次进攻。双方的机枪不停地对射，打得雪花四溅，棵棵细弱的白杨树拦腰折断。
　　一个个日本兵在坡前倒下；一个个抗联战士中弹不起。
　　炮火连天。日本军官挥舞着战刀，调来炮手，架起小钢炮，一颗颗炮弹呼啸着落在我军阵地。
　　吴排长借着一颗老榆树做掩护，挥动着驳壳枪；通讯员小刘伏在雪地上端着三八枪，随着两人的射击，日本兵应声倒地。
　　忽然，一颗炮弹在两人身边炸开。
　　吴排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敞篷日本军车上，身子被绳索捆得死死地。抬头望去，通讯员小刘，机枪手老孙头和二班几个战士同样被绑住手脚，横躺竖卧在车里，尚末醒来。随着军车的颠簸，吴排长用脚碰了碰小刘，恰巧被一个日本兵看见，小鬼子一枪托砸过来，吴排长又昏死过去。
　　夜幕中，军车驶进日本兵营。
　　八
　　凌晨，牢门打开，吴排长一行被押上军车，来到火车站。
　　一列挂着闷罐车的火车停靠在站里，站内林立着一群群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和伪军。日本宪兵牵着狼狗在出入口处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众人，电线杆上几盏探照灯来回晃荡，照得站台一片通明。押往七号车厢的是五花大绑和脚戴铁铐的抗联战士。日军看守的很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相临的六号车厢是专门关押“浮浪”的，看守的较宽松，只有 一些伪军和警察在维持秩序。焦贵合和铁蛋裹在一些流浪汉，黄包车车夫模样的人中间，缓缓地向前走去。这节车厢门口两旁，堆放着两叠棉衣，每个经过的人都发一套，然后再上车。
　　锁柱昨夜和他妈商量好了，李妈先在客栈养病，等锁柱挣了钱再回来接她去矿上享福，原本他应该坐第五号车厢，五号车厢前，全是肩背担挑，拖家带口的乡亲们，无兵看守，就包斜楞领着一撮毛几个狗腿子跑前跑后。韩瘦猴也没闲着，站在闷罐车门口前，指挥几个农民装素的人，从马车卸下苞米桔子和一捆捆稻草，丢到车厢里御寒。
　　锁柱夹在顺子和小怀深中间，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顺子问：“瞅啥呢？”
　　锁柱说：“顺子哥，那边给衣裳……”
　　说着，他横跨一步，顺利地混入焦贵合他们的队伍里。
　　走到六号车厢门口，锁柱接过一件薄薄的棉上衣，借着探照灯的光亮，他猛然发现棉衣的背面印着“153”三个阿拉伯数字。
　　情知不妙，刚想抽身返回，两个伪军上前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摔进车厢。
　　九
　　大老许一家占了一个不错的位置，一个靠东边的角落。
　　把两套行李铺在稻草上，怀有身孕的儿媳枣花坐在最里面，身边是两个年纪较小的弟弟怀深和妹妹山杏；许婶抱着最小的女儿丫丫坐在中间，大老许和顺子挡在外围，一家人总算安顿下来。
　　火车拉着刺耳的鸣叫，喷出一团团热气，缓缓起动了。
　　车厢里没有照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根，只能感觉到车厢在摇晃，听到车轮辗轧铁轨发出阵阵的“嗄登”声……
　　寒夜漫漫，火车喷着浓浓的白烟，行驶在空旷而又荒凉的东北大地上。
　　在阵阵“嗄登”声中，火车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厢里渐渐传来老人们的咳嗽和孩子们的哭闹声。
　　黑暗中，丫丫虚弱的声音：“娘，我难受……”
　　紧接着，听见枣花说道：“娘，丫丫好像在发烧……”
　　许婶说：“可不是，他爹，这可咋办？”
　　顺子说：“娘，这是我的棉袄，给丫丫盖上……”
　　大老许说：“等一等，到站停车时跟把头要点药吧。”
　　车轮飞转，火车拉着怪叫冲过一条长长的隧洞，继续急驶着。又过了很长时间，火车终于像一条疲惫的老牛般，喘息着慢慢停靠在一个萧条的四等小站上。
　　“咔嚓嚓”一阵巨响，闷罐车门被拉开，一缕曜眼的阳光投进车厢。
　　韩瘦猴和一撮毛爬进车厢：
　　“有拉屎撒尿的，赶快下车，麻利点，火车一会儿就开了。”
　　大老许上前央求韩瘦猴：“大爷儿，我闺女病了，求你给弄点药。”
　　韩瘦猴问：“病了，什么病？一撮毛，你去看看。”
　　一撮毛过去摸了摸丫丫的额头：“哟，烫手。”然后腑在韩瘦猴耳边说：“好像是‘窝子病’。”
　　韩瘦猴立刻紧张起来，瞪着一双金鱼眼冲大老许吼道：“快把孩子整下去，别传染别人！”
　　同车的乡亲们气愤地说道：“不能扔！我们不怕传染！”
　　韩瘦猴“嘿嘿”冷笑两声：“你们不怕，我怕。实话告诉你们，你们都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死了，我挣个屁！”
　　说着，向一撮毛递了个眼色。一撮毛冷不防抓起丫丫，扬手将丫丫扔到车外，然后两人跳下车，试图把闷罐车门关上。
　　大老许，顺子和乡亲们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死死地抠住车门，不让韩瘦猴他们关门。雪地上，丫丫扬着一双小手，哭喊道：“娘，娘呀……”
　　丫丫一边哭叫着，一边挣扎着爬上路基。
　　一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军听到这边的争吵声，噼哩叭啦地跑了过来，挥舞枪托狠命地砸向抠着车门的手指。
　　手指吃痛，缩回一双，车门便向前滑动几分，
　　许妈满面泪水，伸着一双干枯的手掌，撕心裂肺地喊道：“丫丫……”
　　丫丫脸上沾满积雪，头上挂着稻草，喊着“娘”，艰难地向路基上爬来，这时，军警吹响了开车的口哨，伪军更加凶狠地用枪托击打大老许和顺子的手指，鲜血顺着铁门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就在铁门关闭的一刹间，许婶绝望地看了一眼车下的丫丫，仰面昏死过去。
　　韩瘦猴和一撮毛锁好车门，匆匆地跳上火车。
　　火车徐徐地开动了。
　　十
　　
　　火车抵达牡丹江车站时，是一个飘雪的清晨。
　　因为牡丹江车站较大，停车时间也长，所以汉奸、狗腿子们没有急于打开闷罐车，而是三五成群走出站台，灌一葫芦烧酒，买几只烤鸡补充伙食。
　　韩瘦猴和一撮毛慢腾腾打开5号车厢，照例上来检查和督促乡亲们上厕所。
　　下去的乡亲们中间，有大老许和儿子顺子。
　　大老许要掩护顺子逃跑，去寻找被丢弃的丫丫。
　　然而，逃跑谈何容易呀，貌似看守松散，实则日伪军无时不在密切的监视着他们。
　　顺子没跑出多远，就被几条狼狗撵上，扑到在地。
　　鬼子和伪军们把顺子押了回来，这时尾车那边已经吹起了开车的铜哨，并摇起了信号旗。顺子上车后，韩瘦猴才放心地蹦下去，没等一撮毛往下跳，顺子一个冷不防把他按倒，骑在胯下，大老许见状忙和几个乡亲推上车门。
　　韩瘦猴一时懵了：“哎哎，别关门，还有人没下来呢……”
　　车门紧闭，火车在慢慢启动。远处车厢里，包斜楞探出脑袋喊道：“老五，快上车！”
　　韩瘦猴说：“一撮毛还在车上呢！”
　　包斜楞说：“来不及了，你先上车。快快……”
　　韩瘦猴紧跑两步，抓住扶手上了车，临关车门时，还不停地探头向五号车厢张望。
　　五号车厢和其它闷罐车没什么两样；五号车厢里现在却和其它车厢里的情况不一样。
　　黑暗中，一撮毛的声音：
　　“松手！谁动我一下试试，我让他家破人亡……哎呀，真打呀？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哎呦呦，兄弟，不，大爷，手下留情，我给你跪下不行吗？……哎呀呀，救命呀……哎呀我操他妈，谁踢我眼睛了，哎呀别打了，你是我亲爹行不行……”
　　一撮毛的求饶声和惨叫一直持续到柴河站才停住。
　　车到柴河站，韩瘦猴领着一帮日伪军杀气腾腾地包围了五号车厢。拉开滑动车门，一撮毛摇摇晃晃地一头栽下来。
　　紫青着眼眶，一撮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述苦：“五哥，你替我报仇呀，他们打得我屎尿都拉在裤兜里了……”
　　韩瘦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上！“
　　伪军们端枪拉栓，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大老许他们。
　　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两名勤务兵跑了过来，扬手抽了韩瘦猴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原地转了两圈。
　　“巴嘎，杀光光，都死了死了的，皇军损失大大的，你的明白。”
　　韩瘦猴捂着红肿的腮帮子，弯腰应道：“哈依，小的明白。”
　　挥挥手，几个汉奸将一撮毛搀起，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
　　十一
　　火车终于到了终点站——黑龙江鸡西滴道煤矿。
　　看不见招工广告上那宽敞整齐的宿舍，映入眼帘是一座座高耸的炮楼，一溜溜兵营，电网和破木板钉制的简易木屋，迎接他们的没有鲜花和笑脸，只有冷冰的刺刀和狼狗血红的舌头……
　　十多节闷罐车下来的人们，汇聚成一股人流，沿途在军警的驱赶下向“满炭”大院走去。
　　车厢已空。
　　几个汉奸，狗腿子开始收拾车厢里的杂物：玉米秸和稻草被丢到车外；冻死的尸体被直接扔到一辆马车上，装满后拉向山坡的“练人炉”。
　　“满炭”大院正中央的高台上，左右两旁分别架着两挺机关枪。驻鸡西煤矿的日本守备支队队长关谷良仁和滴道煤矿矿长富江一郎站在中间，左边是金翻译，维持会长陈大肚子和吉野，右边是包斜楞，韩瘦猴和绷带吊着胳膊的一撮毛。
　　八字站立，手拄战刀的关谷良仁满脸横肉，一言不发。满脸堆笑的富江一郎翻动一双厚厚的嘴唇，迸出一大串叽哩哇拉的日语。
　　金大牙翻译道：
　　“各位父老乡亲，欢迎大家来到‘满洲株式会滴道炭矿’，今后，为了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你们要努力干活，皇军是不会亏待大家的……”
　　“练人炉”里炉火熊熊，练尸工把尸体塞进炉中，关上炉门，不一会儿，重新打开炉门，在火光的衬映下，炉里清晰可见只剩一幅骨架。练尸工操起长长的铁钩，在骨架下一阵勾打，然后从炉底拎出满满一桶人油交给哑爷。
　　哑爷拎着油桶回到食堂后厨，正巧一锅酸菜汤要出锅，厨师用铁勺舀起一勺人油向锅里泼去，刹时，原本清汤寡水的酸菜汤上飘起一层诱人的油花。
　　剩下的人油被到入另一个锅内，油锅翻滚，厨师熟练地把玉米面握成团扔进锅，片刻便捞出一堆焦黄松脆的玉米丸子。
　　“但是，欺骗皇军，皇军是绝不轻饶的。把他拉上来……”大院里，五花大绑的顺子被推到台上，金大牙指着他说道：“这个人拿了皇军的钱，一天活儿没干，就想逃跑，皇军是要惩罚他的……”
　　一撮毛领着几个汉奸冲上去，挥舞钢丝朝顺子劈头盖脸打去。转眼间，顺子就被打得身上棉絮横飞，脸上鲜血直流，倒地不起。
　　“这是轻的，今后谁敢不服，妄图逃跑不干活的，打死勿论！”
　　富江一郎嘴里又吐出一串日语，金大牙接着翻译道：
　　“为了防止以后再次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影响日中亲善，皇军决定凡是劳工都必须先剃掉一半眉毛，做为记号……”
　　人群中一阵骚动。
　　富江一郎一招手，后面抬上来十多桶白花花，热腾腾的大米饭，端上来一盆盆泛在油花的酸菜汤。富江一郎抓起一把玉米丸子，笑眯眯走到人群中，将丸子挨个分给孩子们：“吃，香香的……”
　　金大牙劝道：“大家不要生气嘛，剃个眉毛又不疼不痒，剃完以后就上那边吃饭，吃完去领工服，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下井去挣大钱……”
　　良久，才有人坐在了剃头的椅子上，剃完半边头发和眉毛，那人端着饭菜回到人群里，一家人狼吞虎咽吃完，被一个把头模样的人领走了。
　　慢慢地，又有第二个人坐到椅子上……
　　十二
　　吴排长他们没有白米饭和酸菜汤，押进高墙电网内，牢门一锁，便无人问津。
　　焦贵合他们这些所谓的“浮浪”处境相对稍好一些，住的是南北通条大炕，两个狗腿子还抬来一只大木槽，里面装着高粱米掺橡子面的晚饭。
　　晚上，小鬼子把狼狗放开，留几个伪军站岗，其余的都回宿舍喝酒去了。
　　月冷星疏。
　　锁柱躺在冰凉的大炕上无法入睡，盯着天棚上的蜘蛛网发呆。为了贪图一套更生布棉袄，他把自己送进“浮浪”群里。当他看到大门上挂着的“滴道暖泉特殊工人训练所”的木牌时，就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自由。
　　没有了自由，他就无法知道老娘的病情和近况；
　　没有了自由，他也无法兑现让老娘享福的诺言。
　　想到这，他懊悔地撕捋自己的头发，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逃吧，一看满院的狼狗和来回巡逻的伪军，锁柱的心便凉了下来。不逃吧，年迈病重的母亲又无人照看，怎么办呢……
　　胡思乱想了一夜，傍天亮刚迷糊着，就被把头们“叫号”声吵醒，草草地吃了两个发霉的玉米窝头，喝了一碗飘着油花的土豆汤，然后在院里聚合。
　　包斜楞逐一给劳工们点名登记，分班分组，焦贵合、铁蛋、锁柱和另外两名包车夫分到一组，归小把头韩瘦猴柜上。每人发一盏“嘎斯”灯，一把铁锹，外加一把洋镐。
　　两个狗腿子拎着一根棕绳在这边将他们串成一“串”（有时也叫“条”），韩瘦猴那边教他们怎么使用“嘎斯”灯。
　　“嘎斯灯”铁罐头长短，手腕粗细，里面装满火碱，外露一细管。点燃后，火苗从水里冒出，“咕噜噜……”冒泡，并发出一股腥骚味。
　　“在大巷里用手拎着，进掌子上用嘴叼着。”
　　而把头们的行头却比较正规，头戴柳条帽，身配注碱矿灯，手持铁制的“丁”型拐杖。
　　拐杖笔直，底部呈锥型，以防滑倒；手柄一边带尖，一边是锤。尖，可刨断劳工的筋骨；锤，可敲碎劳工的脑壳。
　　一杖多用。威力无比。
　　从坑口门朝下望去，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一“串”“串”矿工深一脚浅一脚向井下走去，走到一半，只见脚下两条铁轨中间的绞车大绳抖动起来，把头们喊道：“靠边，都靠边别动，直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