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  煤矿  万人坑

　　矿工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忙按照把头们的话靠井壁站好。这时，听见从井底由远而近传来拉车声，不一会，一排装满煤炭的矿车“轰隆隆”紧贴着矿工们的前胸而过，几个胆小的吓得脸色煞白，腿肚子直哆嗦。
　　到了井下车场。定眼看去，几个骨瘦如柴的矿工正吃力地推着笨重的矿车，动作稍慢些，把头的皮鞭便劈头盖脸打来。
　　解开绳索，在一个道叉口和另外几伙矿工分了手，韩瘦猴领着铁柱他们向井巷深处走去。
　　巷道里，漆黑寂静，只有一行人踩踏积水发出的“噼叭”声在回响。
　　到了平巷尽头，韩瘦猴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指着一堆背篓，他告诉大家，顺着那个一米高的黑洞爬进去，到里面把煤用镐刨下来，装上背篓背出来倒进矿车。
　　“每人必须刨够两矿车，否则不发工钱，不给晚饭。”
　　锁柱跟在焦贵合屁股后面向里爬去，偶尔碰见几个向外背煤的矿工：嘴叼“嘎斯灯”，面目漆黑，喘着“扑哧扑哧”的粗气，从他们身边缓缓爬过，他们的剪影投射到煤壁上，活脱地狱中的冤魂一般。
　　到了采煤掌子。里面早有几个工人在刨煤，煤壁上被刨出一个凹槽安置“嘎斯灯”，弯膝半跪在底板上，用镐头吃力地刨着煤壁。随着铁镐一起一落，一块块煤块掉到脚下，积攒多了，便用铁锹装进筐，背着爬出掌子面。
　　锁柱也在煤壁上刨个坑，放好灯，然后挥起了铁镐……
　　十三
　　一个月后，依然是这条煤洞，锁柱照例跟在焦贵合的屁股后面爬行，不同的是他现在比别人多了一副沉重的脚镣。
　　锁柱试图逃跑两次，均被抓回。
　　这天，锁柱第八次往外爬时，迎面忽然碰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大老许。
　　锁柱一手撑地，一手取下嘴里的“嘎斯灯”“许叔，是你吗？”
　　大老许惊愕地望着锁柱：“哎呀，柱子你咋在这儿呢？”
　　锁柱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咽地说道：“许叔……”
　　后面，传来韩瘦猴的训斥声：“不许说话，赶快往里爬！”
　　锁柱抓紧大老许的肩膀，急切地说：“许叔，麻烦给旅店写封信，问问我妈咋样了？千万，我求你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清晨，锁柱跟着矿工们刚要入井，忽听铁网外传来一声喊，锁柱扭头一看：蓬头垢面，白发苍苍的老娘一路乞讨来到院外。
　　“妈……”锁柱挣脱绳索，跑了过去。
　　李妈从刺网空里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锁柱：“儿子……”
　　“妈……”
　　李妈抚摸着锁柱消瘦的双颊：“儿呀，你瘦了……”
　　锁柱泪流满面：“妈，你病好了吗？自己一个人有饭吃吗……”
　　母子俩隔着铁网，放声痛哭，只顾悲伤，谁也没注意身后的动静，等锁柱感觉不妙，那条狼狗已经冲到了近前，一口咬住李妈的胳臂，左摇右摆地嘶咬起来。顿时，鲜血四溅，李妈惨叫连连……
　　锁柱冲了上去，他双眼血红，双手掐起狼狗的脖子，死命地卡住，铁网边两人一犬纠缠在一起。等一个鬼子和两名伪军跑过来时，那条凶恶的狼狗早已肛门里挤出一摊粪便，胯下流下一泼臊尿，绝了气息。
　　“满炭”宪兵队办公室里，吉野中队长透过挂满霜花的玻璃窗，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看见横死在雪地上的军犬，他嘴角旁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金大牙凑上前，和他耳语几句。
　　吉野狞笑着点了点头。
　　金大牙转身退出，稍后，“满炭”大院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一队队实枪荷弹的日伪军紧急出动，分散在四周；两挺机关枪分别架在岗楼上，拉动枪栓，子弹上膛。
　　枪口下，是黑压压的一群劳工。
　　锁柱被押上来，嘴里骂不绝口：“小鬼子，我操你妈，你们不是人……”
　　日本兵用枪托把他击倒在地，几个伪军上前死死地摁住他，锁柱拼命挣扎，两个伪军用膝盖压住他带铐的双腿，这时，韩瘦猴手持一把弯柄铁锯，拉木头似的在锁柱脚腕处锯下，伴着一声声惨叫，锁柱那双穿着破“水袜子”的黑脚丫，喷射两股鲜血，掉落在雪地上。
　　锁柱拚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骂道：“小鬼子我操你妈，你们这帮畜生……”
　　双目圆睁，含恨死去。
　　十四
　　血腥尚末散去，矿工们便在伪军和把头的驱赶下离开了“满炭”大院。
　　锁柱的尸体是被“拉尸车”顺路捎到后坡野狼沟的。原本金大牙让狗腿子把他腿上的脚镣卸下，以备后用，由于锁柱临时前地挣扎，铁镣已深深地镶嵌在肉里，拽了几下没拽动，再加上锁柱的死相瘆人，金大牙不耐烦地挥挥手，几个汉奸忙不迭的把锁柱扔上车。
　　拉尸车的车辙碾压着雪地上杂乱的脚步，孤寂地走出大院。
　　翻过一道斜坡，又越过一道山梁，拉尸车停在野狼沟的沟沿旁。
　　昨天拉来的尸体，经过野狗的撕咬和乌鸦的叨啄，再被一夜风雪的吹袭，大多已看不到痕迹，只有几只翘起的手臂裸露在外，指向灰蒙蒙的苍天。
　　一群饥饿的野狗在远处窥视着这边。
　　车老板解开马肚皮下的大挑，抬起车辙杆，于是，一车僵硬的尸体便圆木般滚落到沟底。
　　野狗们箭一般冲下坡去，扑到死尸上你撕我地饕餮起来；老枯树上的乌鸦也焦急地飞起，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嘶哑的哇哇声……
　　套好马车，车老板怀抱长鞭，勾肩缩脑，一人一车沿着原路返回。
　　弯曲的山道上，一个拄着木棍，踉踉跄跄的身影顺着车辙寻到野狼沟。
　　雪花飘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呼啸的北风刀子般扑向她满是悲怆的脸庞。
　　李妈找到儿子时，锁柱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搂着儿子冰凉的躯体，她嚎啕痛哭，两只被惊扰了的野狗，不甘心地冲她呲牙咧嘴逞凶，李妈全然不顾，摇着锁柱的肩膀悲愤欲绝。一只野狗见恫吓无效，穷凶极恶地向李妈扑去，这时，一根镐把横飞过去，正中野狗的腰部，打得它“嗷嗷”直叫，其余的野狗见事不妙，纷纷落荒而逃。
　　顺子领着几个乡亲找到野狗沟，大家七手八脚把昏厥过去的李妈背了回去。
　　十五
　　大老许的家住在暧泉一带，低矮的破房子，一半是木板，一半是土坯，顶棚盖着油毡纸。
　　一家六口挤在一铺炕上，盖两床旧被褥。
　　顺子背着李妈回来，把她放在炕头上。屋里只有许婶一人，经过丧女之痛，她明显憔悴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恍惚。枣花和山杏出去讨饭，小怀深去捡煤核都末回来。
　　许婶招呼乡亲们坐到土炕上，然后烧水，准备清洗李妈被狼狗咬坏的伤口。
　　李妈许是伤口感染的缘故，一直咳着昏迷不醒，脸色紫青。
　　一撮毛来了，领着两个狗腿子。他看顺子的目光有些畏惧，所以言辞比以往稍客气了一些：
　　“大家都不能怪俺们心恨，这个‘窝子病’太厉害，传染呀，一死一大家子，咱也是为了乡亲们好呀，是不是？”
　　顺子双眼喷火：“你又要干什么？”
　　“皇军吩咐，把她送‘病号房’……”
　　顺子知道，“病号房”其实就是“等死房”是“死人仓库”，无人管无人问，接下来不是送野狼沟，就是送练人炉。
　　顺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一撮毛在闷罐车里被顺子打怕了，没敢动粗，呐呐地说道：“这兄弟，就是犟……”
　　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乡亲们都离去以后，许婶和顺子开始清洗李妈的伤口。伤口已经红肿，周边也有些化脓。许婶掏出几张“兑换券”对顺子说：
　　“你去把头柜上买一袋大酱吧，那东西能消毒。”
　　顺子走后没多久，一撮毛领着两个狗腿子又回来了，进屋二话不说，拽起李妈拖着就往外走。许婶上前阻拦，被一撮毛一把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爬出去，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
　　平日里，一撮毛他们处理发烧患传染病的人通常都是先将人放在四处漏风的“病号房”里冻死，然后再练，今天怕顺子追来，所以就省略了一道手续，连拉带拽直接把李妈弄“练人炉”来了。
　　李妈经过一番折腾终于醒了，看到眼前“练人炉”里熊熊的火焰，她知道等待自己是什么。想起儿子锁柱的惨死，李妈恨从心起，朝一撮毛吐了一口痰，又昏了过去。
　　一撮毛擦着险些入口的粘痰，喊道：“快快，练了……”
　　两个狗腿子架起李妈塞进火炉，李妈吃痛，一阵抽搐，翻身往炉外爬，双手死死扣住炉沿，两眼圆睁。
　　两个狗腿子摁着她的脑袋往里推，李妈抓着炉沿往外爬，双方僵持不下。
　　一撮毛拎着一把短斧过来，手起斧落，“咔咔”两下跺断李妈两只手。李妈闷哼一声，头一歪，整个身体垂落下去，狗腿子趁机关上炉门。
　　十六
　　顺子伤愈，顶替的是锁柱位置，在韩瘦猴柜上。
　　从下井的第一天起，他就留心观察韩瘦猴的活动规律。韩瘦猴尽管在井下，活得也比较滋润，空闲时，他能在大巷东侧的“窝子” 里躺着休息，伸手摘下挂在棚梁上的储物袋，掏出两只猪蹄子和一个咸鹅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吃完，韩瘦猴还能美美地睡一觉。
　　那个“窝子’’ 设在一段比较宽敞的大巷内， 有一张木板钉制的简易床， 上面铺着两张狍子皮， 还有一床旧被褥， 往上一躺， 小被一盖， 翘着二郎腿， 哼着小寡妇上坟， 渐入梦乡……
　　醒来后， 拎着铁手杖在巷道里巡视矿工， 看哪个干活磨蹭，挥起钢丝鞭子就是几下， 有不服的就换手杖上阵。每次他睡醒， 巷道里都会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趁他不在，顺子和焦贵合几人用铁镐拆下“窝子”棚子上的木楔，再撬动一番木棚，令他们失望的是，木棚很结实；就算拉根绳，在韩瘦猴熟睡之机拽倒棚子，上面的顶板还没离层，也不会给他带来重创。
　　怎么办呢？
　　时隔不久，一场意外给顺子他们带来了启发。
　　那天，一个工友往外放饱车，车速稍快了一些，半路被散落在铁轨上的杂木硌了一下，于是矿车脱轨冲到“窝子”前，吓得韩瘦猴一个高蹦到板床上，嗷嗷直叫。
　　事后，那个矿工被韩瘦猴用“丁”字杖铁锤的那面敲破了头盖骨，没抬到井上就咽气了，恰巧“拉尸车”经过，扔到车上直接送往野狼沟。
　　一天中午，韩瘦猴吃饱喝足，照例躺在“龙床”上午休；顺子他们在掌子头装了满满一车货，从掌子头到车场子的铁轨有一定的坡度，只要推动矿车，矿车便自动向前滑去，平日放车时都必须用根压杆插在车轮上，用脚蹬着控制车速，今天顺子他们放车既没插压杆，也没跟人，推动矿车后，任车自由滑行，而且在离韩瘦猴“窝子”不远的前方，铁轨上摆了几颗木楔子……
　　矿车由慢到快向外冲去，轰隆隆，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当响声戛然而止，顺子他们跑出去一看，侧翻的矿车把“窝子” 撞得稀零碎，韩瘦猴被砸成了一块肉饼，只有脑袋露在车外，一探鼻息，已命丧黄泉。
　　十七
　　360架日本轰炸机隐蔽地在云层里飞行。
　　白云下，夏威夷碧蓝的海岸线上是一座美军军事基地。
　　字幕：珍珠港。
　　飞机纷纷俯冲下去，投掷炸弹，顿时，珍珠港上空火光冲天……
　　字幕（话外音）：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随即，美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和世界人民的沉重打击下，节节败退，它为了挽救将要灭忘的命运，妄图作垂死挣扎，他们更加疯狂的以人换煤，人肉开采，拼命地掠夺我矿产资源……
　　黑暗的矿坑内，幽喑的嘎斯灯下，骨瘦如柴的矿工们正吃力地刨煤……
　　狭窄的煤洞里，破褛滥衫的矿工，嘴叼嘎斯灯，正艰难地爬行……
　　巷道里，凶狠的把头挥舞钢鞭手杖正欧打矿工……
　　死难的矿工被拉尸车送往炼人炉，炼人炉内火光熊熊；被拉往野狼沟，野狼沟内野狗成群……
　　字幕（话外音）：日寇和汉奸把头勾结在一起，对我矿工实行法西斯统治，残酷剥削，疯狂镇压，使鸡西滴道煤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主井绞车道下延属于重点工程，必须将巷道延伸下去，才能采到更多的煤炭，所以，掌子面上除了两名把头，还有吉野亲自监工，矿工的工作也更加沉重。
　　上部几个片盘的断层水，都流到夏延工作面。抽水的潜水泵时好时坏，这就导致掌子面总是存有没腰的积水。鬼子又急于进尺，就逼着矿工在水中大眼，放炮，架棚子。
　　大老许在绞车道下延干了已经两个月了，长期泡在水里，每天被迫在水里干十几个小时活，弄得腰上腿上长满了脓疮，有的矿工身体情况比他更糟糕，张福顺的生殖器泡得溃烂，一走道磨得疼痛难忍，行动迟缓。
　　这天，大老许他们正在架棚子，棚梁已经安上，需要楔子加固，几个人托着棚梁撤不开手，就叫张福顺去取楔子，张福顺应声向绞车道上面走去。
　　走的有些慢，两个把头心知底细，只是用鞭稍催促他几下。
　　正巧，吉野坐矿车下来，不由分说挥起“丁”字锤，劈头盖脸打来……
　　“动作慢慢的，良心坏坏的……”
　　听到张福顺的惨叫，大老许他们扔下手中的伙计跑了上来，看到张福顺倒在棚子旁，满脸鲜血，大家血红着眼睛，操起铁镐，石块和木棍，一步步逼向吉野。
　　吉野凶狠地掏出手枪，指向矿工们，这时，两个把头上前阻拦他，道：“太君，不能开枪，一开枪引响‘瓦斯’咱们都完蛋了……”
　　边说，边把吉野连退带拽地劝走了。
　　张福顺头歪在一边，一声不哼，人已经快不行了，大老许他们把他抬到井上，放在工棚里，看到他的惨状，大家心里布满了愁云。
　　小王说：“鬼子现在越来越狠，将来我们不是累死，就得被打死……”
　　沉默片刻，老李说：“逃吧，反正一个死，兴许能逃出去呢？”
　　大老许担忧地说：“这儿些鬼子汉奸；咋跑呀？”
　　哑爷在屋外捡破烂，对他们的议论充耳不闻。
　　傍晚时分，小怀深背着一筐煤核回家，交给大老许一张用烟盒写成的纸条，上写八个字：今晚鬼子都去车站。
　　一辆辆军车满载鬼子和伪矿警驶出“满炭”大院。
　　宪兵队的鬼子和伪矿警大部分都到火车站押解刚从天津，长春抓来的工人去了。矿上，只留下少数的伪矿警和几个值勤的鬼子。
　　大院里，显得比平日要静许多。
　　吴排长头枕着方木块，盖着一张破草席，尚未入睡。忽然，后窗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严寒的冬天终于熬过，现在已是早春三月了。早几天，后窗口的土坯被扒掉，以便透些新鲜空气进来。
　　哑爷递进来一把铁锤和铁斧，吴排长激动地握住他的双手，梗咽地叫道：“老班长……”
　　哑爷说道：“今晚鬼子都去车站了，是个机会，你们赶紧砸开镣子，奔猴石沟那面跑，孙政委在哪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