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胳膊上，又是一个巴掌，把黛蓝儿又带回到现实的游泳池、厨房和餐桌。
　　柯萝琳又在怒目而视地瞪着她，用手指着自己新画的画。
　　黛蓝儿低头一看，画里有一座方形的大房子，蓝色的百叶窗和红色的屋顶。在房子上面，一只巨大的蝴蝶，盘旋在银色云朵之间。
　　不知道为什么，黛蓝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喜欢这张，”她说着，用手指勾勒出房子的轮廓。“百叶窗就像你家的百叶窗，非常漂亮。”
　　柯萝琳猛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被认可和小欢喜混合在一起的表情，就像一个学生在上课时太害羞了，不好意思举手。
　　黛蓝儿的心融化了。
　　柯萝琳保持沉默着，但她的怒气平息了。她平日的愁眉苦脸，变成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微笑，永远是最美的。
　　“看起来，” 黛蓝儿轻轻地，刮了一下柯萝琳的鼻子，“你很有才华呀。”
　　“是的，她很有才华。”斯嘉莱说着，匆匆走下台阶，走进了厨房，怀里抱着一摞酒瓶。“是我优秀的好学生，是不是呀，小草莓？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一起好好对付，那些漂亮的大学了。”
　　大学？ 黛蓝儿移开了视线。柯萝琳是一个社交障碍的哑童，身体状况很严重，很难想象她能在小学校里待上一天，更不用说别的了。
　　“你不这么想吗？” 斯嘉莱说着，她抓住了黛蓝儿的表情。她把最后的酒瓶子塞进冰箱，然后关上门。
　　“记住我的话，到时候，我们会超过所有的人。是吧，小草莓？只要你按时服药。”
　　斯嘉莱在水槽里，用自来水把杯子接满。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白色的小药片。她走到桌子前，把杯子和药片都放在柯萝琳的面前。黛蓝儿看着柯萝琳把药片放在舌头上，然后喝了几口水咽下去。
　　“好孩子。别忘了你的防晒霜。” 斯嘉莱转身回到厨房，用纤细的手腕擦了擦额头。她的双颊通红，满头是汗。“好吧，小草莓，快点，快点。我们再拍几张照片，好把它们挂起来。黛蓝儿，到底怎么啦？”
　　“什么？” 黛蓝儿抬起头来，看到她一直皱着眉头。“哦，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的，但说实话，这地方看起来都很好的。”
　　“是很好，还不够棒，”斯嘉莱转过身说。“它必须是完美的。”
　　
　　第 57 章
　　
　　斯嘉莱宣布横幅挂完后，她把黛蓝儿和柯萝琳赶进了客人楼。
　　这天一大早，雷昂拉来了十几个放在大铁门的快递，有的大，有的小，还有很多扁平的，把它们都堆在了客人楼的台阶上。
　　斯嘉莱不想把这些快递包裹带进屋里去，于是她就在外面，开始撕开包装上的胶带，还要拆开纸箱子，扔出来的碎泡沫，像五彩纸屑一样向空中飞舞着。
　　她从包装盒里，拿出了新买来的艺术品、装饰品、床上用品、玩具，还有很多很多新衣服。
　　“哇，”黛蓝儿说。“买了这么些东西，都是网购吧？”
　　“来吧，”斯嘉莱笑着说。“让我们去试试吧。”
　　她们把新衣服都抱到了黛蓝儿的卧室里，关上所有的窗帘。
　　窗外的阳光都被遮挡住了之后，斯嘉莱帮着柯萝琳脱下了她的长罩衫。黛蓝儿尽量不去看柯萝琳脱下衣服露出来的骨瘦如柴的身体。她的皮肤太苍白了，四肢太瘦小了，体格太脆弱了。
　　而当斯嘉莱脱下自己的衣服后，就像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细长而柔软的体形，古铜色的皮肤，无处不在的自信与自在。
　　斯嘉莱在头上拉扯着她的背心，然后轻轻甩动手腕，把它扔到地板上，又扭动着臀部，脱下她的牛仔短裤。
　　她挺直了身子，没有羞怯，没有歉意，肩膀向后，臀部向前，后背拱起。
　　黛蓝儿又一次忍不住凝视着她。
　　斯嘉莱的内裤是用丝绸和蕾丝做成的，紧紧地包裹着她优雅的曲线。没有凹痕，没有凸顶，什么也没有。这太神奇了，就连她的妊娠纹也那么舒展，像一条淡淡的银色梯子，攀爬在她臀部的两侧，难以置信地伸向平坦的腹部。
　　黛蓝儿差点想伸手去抚摸她。
　　“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斯嘉莱问着，把一条飘逸的蓝色连衣裙披在肩上。
　　黛蓝儿不得不把手放在嘴上，以防下巴一直掉到地板上。“是的，这件，太棒了。我喜欢。”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确定，”斯嘉莱站在全身镜前，咬着嘴唇说道。“你看，是不是有一点点肥？”
　　干什么？是要去奥斯卡领奖吗？ “不，我觉得太棒了。”
　　“你认为柯尔顿会喜欢吗？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穿它。”
　　“柯尔顿会喜欢的。如果他不喜欢，那他就不正常了。”
　　斯嘉莱笑了。 “不正常了……” 她用夸张的口吻说。她转过身去看镜子里面的倒影，撅起嘴唇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是的。”她喃喃地低声说。“他会喜欢的。”
　　黛蓝儿从斯嘉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感到某种不安，就像在凝视着太阳之后，又凝视着一个黑洞。
　　在房间中间，柯萝琳穿着一件长长的糖果条纹太阳裙在旋转着，嘴唇上露出了半个微笑，手臂在空中挥舞着。她纤细的手腕从裙子上露了出来，就像花瓣上的花蕊一样。
　　她在情绪上是有点激动，但脾气已不再暴躁了，看上去就像在音乐节上嗨翻的嬉皮士，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去理会。显然是吃的药片起作用了。
　　“黛蓝儿。”
　　“嗯？” 黛蓝儿瞥了一眼，看到了斯嘉莱疑惑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了？你有点太严肃了。”
　　“我吗？” 黛蓝儿摇了摇头。“对不起，我”
　　“来，到这儿来，试试这些，”斯嘉莱说，朝她扔过来几件衣服。“它们应该很合身。”
　　当然，它们并不合身。
　　黛蓝儿穿着贝百货的裤子站在那里，显得自己又笨拙又邋遢，而斯嘉莱则在下面使劲地拽着、拧着，想叫这件黑色丝质长裤，能够适合黛蓝儿迥异的亚洲身材。
　　“嗯，”斯嘉莱说，最终不得不承认失败了。
　　然后，她敲了一下手指。“在这儿等着，我还有样东西。” 她溜出房间，把黛蓝儿和柯萝琳独自晾在了房间里。
　　她们之间片刻的沉默，令人感到不大舒服，有些尴尬。
　　“好。” 黛蓝儿环顾一下卧室，想找个话题说点什么。“这像是个很大的破烂摊子。”
　　作为回应，柯萝琳弯下腰，搂起一大抱包装纸，把它们扔到空中。纸片像雪花一样，慢慢地旋转着，飘落在她们周围。
　　黛蓝儿也从更多的盒子里，掏出更多的纸片，扔向空中，并在纸片落下来时用脚踢着，然后像秋天踩落叶一样，在纸堆上跺来跺去。
　　柯萝琳笑了。黛蓝儿又找来一些聚苯乙烯的泡沫碎块，撒在自己的头上。
　　柯萝琳仰头看着泡沫块，碎渣碰到了她的眼睛。她开始摇摇晃晃了。
　　黛蓝儿急忙跑过去。“嘿，你没事儿吧？”
　　慢慢地，柯萝琳来回晃动着。
　　“我的天哪，”一个声音从角落传过来。
　　黛蓝儿转过身来。
　　斯嘉莱站在门口，手放在腰部，有点恼怒地打量着乱七八糟的卧室。
　　让黛蓝儿感到惊讶的是，斯嘉莱反而笑了。
　　“看看你们俩，”她摇着头说。“我的女儿们，就像糖果店里的孩子一样。”
　　穿过房间，她拿来一条裙子，递给黛蓝儿。
　　“哇，”黛蓝儿倒吸一口气。这条裙子太漂亮了，深橄榄绿色，整体很饱满，意大利式细细的肩带。
　　斯嘉莱隆重地把裙子套在她的头上，她抬起手臂，丝绸像一壶温热的牛奶那样，从上至下，在她的身上流淌着。
　　令人惊讶的是，它非常合身。
　　柯萝琳短暂地停止了摇晃。她的眼睛盯着那条绿色的裙子。慢慢地，她围着黛蓝儿转着，用手抚弄一圈裙子的下摆，然后又恢复了她那近乎嬉皮舞状的晃动。
　　斯嘉莱退后一步，脸上露出难以分辨的表情。“是你的了，”她说。
　　“什么？不。” 黛蓝儿瞥了一眼价签，一定花了不少钱。
　　斯嘉莱耸了耸肩。“我从来都没穿过它。”
　　“这么新的衣服，你不能给人的。不管怎样，你穿它要比我好看多了。”
　　斯嘉莱摇了摇头，用指尖轻轻地擦了一下肩带。“不，”她最终说。“我变化太大了。”
　　黛蓝儿从斯嘉莱身旁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里好像是另一个人。深绿色的丝绸，把她变成了一个新人。她挺胸收腹，头部微微向后仰着。
　　她笑了，镜子里面的新人也笑了。
　　在她旁边，像被一阵轻风吹拂的纸袋一样旋转和飘动着的，柯萝琳也笑了。
　　
　　第 58 章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上，她的身体像圆括号一样卷曲在婴儿床里。
　　她是一位被困在一片荆棘丛中的公主。各样的电线，像葡萄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各式的仪器，看上去像邪恶般地耸立在她小小的身体上。
　　我恨它们，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撕掉、砍掉，打破妖魔邪恶的咒语，这样我就可以把女儿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而相反的是，我却在用自由的双手，按摩着脖子。
　　我已经按照同一个角度坐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本来可以动一动的，但是，在没有任何其他有益的行动之前，静坐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
　　这是我的忏悔，是我唯一的方式，来付出我的代价，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动，不吃，不喝，不睡，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守着，守着，守着。
　　最后，当我终于无法忍受了的时候，不得不在椅子上换了个位置，一阵恶心几乎把我击倒了。
　　在婴儿床的另一侧，我丈夫动了一下，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看他的手机。
　　“什么事？” 我问。
　　“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他们在去颁奖典礼的路上。”
　　颁奖。前几天，是有这么大的一件事，但现在我几乎记不清细节了。行业中的某项荣誉。他的公司是第一次被提名。他已经期待好几个月了，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他给我买了一条裙子，深橄榄绿色丝绸，束紧的腰部，飘逸的长摆。
　　我想象中的裙子，无力地垂在家里的壁橱里。
　　他的电话又响了。他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到放在角落的桌子旁，坐下去。又站起来。
　　我想说，别那么伤心，别那么难过。 还会有其他颁奖的。 当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的宝宝好了，还会有更多的派对，更多的活动，更多的丝绸裙子。等她大了一点，我们还可以带她一起去。她一定会喜欢的。她可以坐在我的膝盖上为你加油。
　　晚宴和礼服……我怎么了？我想打我自己的脸。我感到很内疚，很厌恶自己。
　　我抚摸着女儿那柔软的脸颊，她的小鼻子，她发烫的额头。我顺着她耳朵的曲线，抚平着她天鹅绒般的发际线。
　　我把嘴唇贴在她的太阳穴上，凝视着她的眼睛。
　　所有的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等等，不对，只有我的孩子是独一无二的。
　　她蓬松的波浪黑头发，她甜美的灰白色皮肤，特别是她那双无法形容的美丽的眼睛。
　　纯清的蓝色，周围是平静的湖面，中间是深邃的漩涡。蓝色，湖蓝色，像极了她的父亲，一个在大湖岸边长大的少年。蓝色，海蓝色，也很像她的母亲，一个在海边成熟的女孩。
　　海一样的湖水，水一样的眼睛。就像一枚蓝色的邮票，就像一枚蓝色印章，证明她的与众不同，证明她的不同凡响。
　　冰冷的恐怖，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内心。我不能失去她。那是我珍贵的奇迹。他们说过，这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湿漉漉的笨手在我身上按着戳着。在一间很远很远的病房里，他们说坏了。但他们错了。
　　我又看见了那辆车，还有那棵树，和扭曲的金属。
　　我的记忆，是锋利的钻石。他们伤了我，让我流了血，可我却很感激他们。是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是他们把她带到这里，让我能够见到她，让我紧紧地抱着她。
　　我把头靠在婴儿床的金属床架上，默默地重复着我的誓言。她出生后的第一天，我都对她许下过的诺言。
　　我发誓我会永远爱你。
　　我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
　　我发誓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让你走。
　　
　　第 59 章
　　
　　柯尔顿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都有些忐忑不安。他在担心，回到昆兰西亚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他担心斯嘉莱会怎样和他打招呼，她会怎么样跟他说话。他担心柯萝琳可能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她有哪些新变化可能会提出什么新的挑战。最重要的是，他担心黛蓝儿。他觉得如果黛蓝儿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斯嘉莱肯定会告诉他。可话又说回来，斯嘉莱本身也是不可预测的。
　　他安慰着自己，等他一见到她就会知道的，他会像读一本书一样读懂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