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当汽车驶过大铁门时，柯尔顿俯身向前看去，盯着站在主人楼台阶上，身穿晚礼服带着微笑的三个人。
　　他差点笑了，这是一个预谋，还是一个表演？但声音在他的喉咙里卡住了。他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斯嘉莱，是他的妻子，金发碧眼，棱角分明，穿着一件纯好莱坞风格的无肩带蓝色长裙。
　　而站在她旁边的，像个鬼魂一样，站着一个老斯嘉莱，那个他曾经爱上过的女孩。她温柔，快乐，充满活力，穿着多年前他给她买的那件深橄榄绿色连衣裙，他从没见过她穿过的裙子。
　　但后来老斯嘉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黛蓝儿，他那位甜美的雇员，他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为何，此时她有所不同：肩膀的伸展，脊椎的延长。
　　汽车停下来时，柯尔顿瞪住眼睛，伸长脖子，想看到斯嘉莱的脸，读懂她的表情。当他的目光，终于透过挡风玻璃，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像一个亮点一样闪着光芒。她的笑容是真实的，柯尔顿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直到最后，他才把视线投向了那群人中最小的一个。和往常一样，柯萝琳戴着草帽，大帽子下的眼睛和表情都很严肃，嘴角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但她身上也有微妙的变化。她的皮肤更白了，体格更健康了，柯尔顿猜想她一定常在外面玩，比斯嘉莱所说的还要多。
　　柯尔顿下了车，三人好像一个动作，一起滑下台阶迎接他。与他的期望相反，斯嘉莱上演了一出非常令人信服的节目。
　　她微笑着，把他直接带到游泳池边吃晚餐。
　　一条哗啦啦的欢迎横幅，在微风中摇曳着。餐桌上，高大的玻璃罐里放着蜡烛。随着太阳向大湖下沉时，灌木丛中的蒲苇草，被夕阳的闪闪金光给射穿了，水池里闪烁着银色的涟漪。
　　如果这一切还不够迷人的话，她会把手伸进他的手里，让他们的手指交叉着。他本能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指，但很快就醒了过来。他一定不能陷入幻想之中，时刻保持着警惕是非常重要的。
　　好像斯嘉莱和黛蓝儿都为他操心似的，倒了几杯酒之后，问了他一些平常的肤浅问题。他飞来的路上怎么样？他这一周过得怎么样？他吃得开心吗？他还要酒吗？
　　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彼此相处得很融洽。柯尔顿仔细研究她们每一张脸，让她们的交谈淹没了他。
　　他不知道斯嘉莱到底在想什么，而黛蓝儿是一个开朗的人，像一本翻开的书。她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不停地说着，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然而，随着夜幕的降临，伴着美酒的流淌，她似乎更放松了。
　　他看着她向后靠在椅子上，晒得黝黑的双腿交叉着，头向上仰着，酒杯在松软的手腕上晃来晃去。
　　她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勇气。他被她的嘴唇迷住了，嘴唇分开，又重新合拢，然后随着笑声又张开了。
　　她和斯嘉莱在大笑着。柯尔顿极力回忆着，上次叫斯嘉莱这么大笑是在什么时候。
　　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身子，把手伸到桌子对面，从一个小盘里拔出一根牙签，把它折断放在手掌里。
　　从桌子的另一边，柯萝琳从一瓶饮料的后面盯着他。他并不理她，而是朝着斯嘉莱抬起头，希望他能引起她的注意，让她也听听自己说个笑话。
　　烛光在他妻子精致而娇嫩的脸上忽隐忽现着，夸张着她的锁骨。她是在微笑着，可他能看出她其实并不那么开心。柯尔顿知道她快乐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并不是这样的。
　　他一次也没有把眼睛从妻子的脸上移开。同时，他把牙签夹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悄悄地、偷偷地插进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下面。
　　
　　第 60 章
　　
　　吃完晚饭，柯尔顿和斯嘉莱一起，陪柯萝琳回她的房间，去讲睡前故事，留下黛蓝儿独自一人坐在桌子旁边。
　　黛蓝儿一边抿着葡萄酒，一边等着他们回来。她交叉着刚剃光皮肤的双腿，享受着腿上光溜溜如丝如绸的感觉。她感到有点眩晕，满眼星光，内核灿烂，边缘模糊。
　　好开心呀。
　　“好吧，我不得不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地方，看起来这么好，”柯尔顿说着，踱着步走下台阶，回到他的座位上。
　　斯嘉莱跟在他身后，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茫然表情。
　　“你们一直工作得很努力很辛苦吧。” 他伸手去拿冰桶里打开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黛蓝儿脸红了，舌头上的英语有些不顺溜。她说：“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她转身对斯嘉莱咧嘴一笑。“有时候，我们的进度也挺慢的，是吧？”
　　“不要被我们摆满的这些东西所迷惑 。我可什么都没做，”斯嘉莱说着，曲着腿坐了下来，两腿整齐地叠在下面。“黛蓝儿干得最多，像一台机器。”
　　黛蓝儿笑了。她一直在勤奋工作。树篱更整洁，花更鲜艳，草更绿。车道上的一尘不染，是她在那天下午费劲地耙着沙土，到晚上才把花瓣和树叶都搂得一丝不剩，连旁边两幢房屋的外墙上，都被闪着光。
　　自从住入客人楼，她不仅忙着内部的装饰装修，还清洗了外部的砖墙，重新粉刷了百叶窗，还换上了新窗框。窗上的玻璃闪闪发光，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添加了一个新的脚垫，安了一盏新的青铜灯。
　　在草坪上，摆放了一套全新的户外家具，加上纯白的和薄荷绿的靠垫。晚上在一串串灯光的照耀下，仿佛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现在，整个庄园，好像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进行一次拍摄，无论远景还是特写。
　　柯尔顿举起酒杯。“好吧。敬你一杯，黛蓝儿。”
　　“哦，好啊。” 黛蓝儿结结巴巴地说，双颊暖哄哄的。“不全是我干的。雷昂也做了很多。我不可能一个人安装那个照明系统，也不可能挖出所有的电线沟。”
　　柯尔顿停顿了一下。“照明系统？” 他问着，瞥了一眼斯嘉莱。“雷昂怎么什么也没提？”
　　斯嘉莱耸了耸肩。“只是几个顶灯。晚间的地面上太黑了。”
　　“安了多少？” 柯尔顿的表情上显得彬彬有礼，很感兴趣似的，可黛蓝儿察觉到他的声音发生了某种变化。
　　“哦，我不记得了。” 斯嘉莱的眼睛，落在她的膝盖上。
　　“不记得了？真的吗？安了多少？”
　　斯嘉莱没有回答。
　　黛蓝儿看着她，回头又看着柯尔顿。“十四个，对吧？” 她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别担心，不会出问题的。”
　　柯尔顿扬起了眉毛。
　　“看起来都挺好的，”黛蓝儿说。“你会看到的。”
　　他那双蓝眼睛，让她的后脊梁有点发凉。她让自己的手指，在衣服的褶皱上、在椅子的座位上、在木质的桌面上飘荡着。她拿起勺子，把弯曲的金属面，划过前臂、下巴和嘴唇。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
　　她密切关注着斯嘉莱，注意到她用手拨弄头发的方式，注意到她听别人说话时咬嘴唇的样子。她模仿着，在自己身上尝试着做同样的动作。
　　她偷偷地看了柯尔顿一眼，告诫自己不要呆呆地看，可她现在喝得太多了，竟然公然地欣赏着他们两人。
　　他们似乎不介意，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人们盯着看。他们就像电影明星一样，令人惊叹，但是以一种奇怪的模糊方式，像一个光学幻觉。他们的举止也像电影明星，可以在一系列快速变化的场景中表演：前一分钟还在黑暗沉思，下一分钟就会明亮快乐。
　　黛蓝儿想起了她在公司里听到的话：他讨厌她，你看得出来。
　　不过，黛蓝儿看到的，却不是那样。他们的目光无法分开。
　　还有，是有点不大对劲，尤其是斯嘉莱的肢体语言。在任何一个什么时候，她都可能双臂搂着自己，朝着柯尔顿凑近，或是在她翘起臀部时对他微笑着走开，而把自己封闭起来。黛蓝儿在课上学过了如何分析肢体状况，其中有一些非常复杂的混乱信息，在周围被抛了出来。
　　黛蓝儿看着他，看着她，看着他们，不知道内心里的感觉，是羡慕还是妒忌。她想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她把头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把双腿伸到了桌子下面，眼睛盯着火盆里的火。
　　火花点点，像纸灯笼一样，从火焰中升起。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曾经在博物馆看到过的一部短片：一个圆润而洪亮的声音，讲述着关于未知宇宙的浩瀚和地球的渺小。太阳总有一天会死去，然后整个人类都会死去。
　　黛蓝儿当时对这一切的巨大、微小和徒劳而感到无比恐惧。
　　此时，她坐在餐桌旁，那种浩淼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恐惧被希望和快乐所取代，并且坚信现实恰恰相反：现实的一切都很重要。
　　她闭上眼睛，呼吸着魔力。
　　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低语。
　　她听到了椅子在石板上的摩擦声，还有赤着脚趾走在地面上的嚓嚓声。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掠过她的肩膀，是指尖。
　　而在桌子下面，一只脚，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脚。
　　
　　第 61 章
　　
　　早上，柯尔顿一个人独自醒来。他不记得是怎么样上床睡觉的了，但是他就在这儿，光着身子，蜷曲在被单里。见不到斯嘉莱在哪儿，也没有证据表明，她曾经睡在这里。
　　他有些颤抖，从他身体留下汗迹的床单上，滚了下来。
　　他起了床，把湿漉漉的被单，从身子上拽了下来，把双腿从床沿边甩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一阵笑声和盘子的叮当响。他看了一下时间，惊讶地发现都已经十点多了。
　　他洗了个澡，穿好衣服，然后下楼去了。
　　走到厨房，里面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咖啡浓香味和桌子上摆满的食物。里面有刚出炉的法棍面包，新鲜的黄油，自制的果酱，旋转的糕点，格兰诺拉麦片和彩虹般的新鲜水果。翻过一个盘盖，他发现下面盘子上的几片熏肉和两个荷包蛋，还热着呢。
　　他站着就吃了起来，刚才他听到了笑声，却不见女孩们的踪影。
　　半个小时后，她们还是没有出现，他决定去找她们。
　　柯尔顿从两幢房子旁边的花园穿过去，打开篱门再关上，在拐角处和树篱上偷看着。
　　他能听到她们。她们就在附近，但就是看不见。他变得有点恼火，确信她们一定是在一个什么藏身之处，在看着他，并且还在笑着他的傻样儿。
　　走到最后，听到了从湖边那边传出来的一声尖叫，这回他知道该去哪里找了。
　　在昆兰西亚和湖岸悬崖之间，有一道矮墙，将彼此分隔开来。在那边，有几层岩石从悬崖的倾斜处伸展出来，像巨大的手指一样，悄然而缓慢地伸进了湖水之中。
　　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走到那，中间要通过一条由木杆支撑的不大稳定的木制栈道，小路尽头是一个古老的渔夫小屋。
　　小屋被太阳晒白了，木头都翘曲了，木结构也变形了，可一直是柯尔顿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经常是一呆就过了一两个小时。
　　斯嘉莱却讨厌这里。小屋在湖边随风摇摆的样子，让她有种晕船的感觉。
　　因此，当他翻过矮墙，沿着小路走过来的时候，感到既惊讶又高兴：他发现斯嘉莱正斜倚在栏杆上，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指着大湖。
　　在斯嘉莱的旁边，黛蓝儿和柯萝琳正兴奋地上下跳动着。她们摇动着滑轮，带动操作渔网的齿轮，已经生锈的机械装置，在运转时发出的刺耳声音，掩盖了柯尔顿的脚步声，使他能够爬到斯嘉莱的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并把她抬离地面。
　　斯嘉莱的笑声，从岩石上弹了出来，跳到了空中，和飞翔的蓝鸟们一道，在头顶上旋转着。
　　他们在那儿玩了几个小时。四个人轮流摇着放下渔网。他们抓到了一些小虾小鱼，还有两条大一点的鲈鱼，最后都在柯萝琳的无言坚持下，全都放回了湖里。
　　黛蓝儿从带来的柳条篮子里面，拿出准备好的午餐：凉菜、奶酪和一个法棍面包，还有一大瓶冰镇过的饮品。
　　吃完午餐，他们走回到两幢房子之间的草坪上，在那玩起了地滚球，喧闹而好笑。 黛蓝儿很有意思，膝盖和肘部都弯着，总是打不准球，完全不知道球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随后，他们都跳进了游泳池。
　　黛蓝儿带领他们，进行了一系列的比赛。定点潜水、憋气接力、水底寻物、大鱼吃小鱼。
　　柯尔顿有些吃惊。上一次和柯萝琳一起在水里时，她几乎都漂不起来。可现在她已经游得很好了。她在水里大声叫喊着、欢呼着、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感觉很自信，甚至还有点争强好胜。
　　柯尔顿觉得自己又年轻了，空气中充满了一股强大的能量，让人回想起在学校时的夏令营和少年时的聚会。他发现自己，经常抚摸着斯嘉莱，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或者把一只手搂在她的脖子上，同时会瞥一眼黛蓝儿，看看她是否在看。
　　她一直都在看。
　　
　　到了那个晚上的六点半，柯尔顿已经改变了对斯嘉莱的看法。也许她真的很开心。也许他的计划是可行的，创可贴粘上了，也许，只是瓶杜松子酒。
　　无论哪种方式，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化。
　　他躺在躺椅上，把酒又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已经记不得，这是第三杯还是第四杯了。听着冰块在酒杯里，欢快地叮当作响，他渐渐地进入半昏睡状态。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脸上昏昏欲睡的笑容，眼皮低垂着，头部摇晃着，可他无法集中起精力，去唤起任何程度的自制力。他不必在乎。一切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从他的左边响起了笑声。
　　“夜空中的星星，有各式各样的图案和形状，柯萝琳。你能想出是什么吗？”
　　“犁！”
　　“为你的回答，给个金牌。我们让柯萝琳再回答下一个，怎么样？”
　　“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还记得吗，柯萝琳？猎户座的腰带？看起来像个平底锅的，我们先找找是哪个。”
　　一台大型的天文望远镜，架在餐桌的旁边。女孩子们围着它，却还不知道，该怎样用它去看夜空里的星星。
　　它原先是在前门台阶旁的一个大黑盒子里，外观像个小型的外星飞船，大概是雷昂，把它送到游泳池这边来的。
　　通常，柯尔顿是不大喜欢购买这样一件不必要的东西，可看到斯嘉莱、柯萝琳和黛蓝儿都奔向它，就像孩子们奔向冰淇淋车一样的时候，他还是挺开心的。
　　这台望远镜是在网上订购的，对于柯萝琳要上家庭学校天文学课的兴趣和学习来讲，显得太奢侈了。望远镜光滑而闪亮，而且显然极其复杂。那些女孩们，已经花了几个小时，来研究使用手册。
　　柯尔顿边打着瞌睡，边听着她们的交谈。
　　“这台望远镜简直太酷了，”黛蓝儿说。“我小时候就喜欢看星星，可我从来没有过望远镜。我们只是去外面抬头看。”
　　斯嘉莱说：“很久以前，人们是用星星来导航的。你知道吗，柯萝琳？白天，水手们会用太阳定位。可到了晚上，他们会根据天空上的星星确定方向。当然现在了，他们会使用电脑和卫星，可当年的探险家们，却没有这些设备。”
　　“想象一下，柯萝琳，”黛蓝儿说。“如果是在几百年前，我想回家从这里坐船到香港，要跟着哪个星星走呢？”
　　在望远镜部件和螺丝钉的叮当声中，斯嘉莱的声音很沉稳。“别傻了，亲爱的，”她说，“你已经回家了。”
　　
　　第 62 章
　　
　　“把杯倒满？”
　　黛蓝儿点点头，可能是她的杯子移动得太快了，酒杯的边缘，差点碰到了墨绿色的酒瓶子。“坏了。” 咯咯的笑声，从她嘴里冒出来。“太急了。”
　　柯尔顿把瓶子里最后的一点酒，全都倒进杯子里。“又见底儿了！”他说着，抖落出最后一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