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事务,家庭琐事,从感怀伤情的秋季到冰雪消退后透出第一缕阳光的冬末春初,我一连忙了好几个月,终于闲下来了。第三个本命年也悄然而至。36岁的年纪,虽是韶华已逝,却也通往了不急不躁、稳重理性的另一班列车。
找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约了好友舒安出来小聚,享受一下难得的小姐妹世界。见了面,没有多余的寒暄,温暖如故的拥抱缓解了最近的疲劳。有人说,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可是我和舒安却打破了这个魔咒,从小学到大学,又到现在各自成家立业,友情从来都是只增不减。至少到现在为止是这样。
舒安还是老样子,淡淡的妆容,休闲的装束,39岁的她还是鲜花一朵。只是今天看起来有些憔悴。
“最近怎么样?朋友圈不刷,微信不聊,微博也不更,更重要的是,文章也不写!什么情况?隔离训练,还是闭关修炼?又或者是朵朵不听话了?”落座后,舒安开口便问,随后荡开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就是有点忙。”我伸手掬了一把阳光,暖暖的,很舒服。咖啡也刚好送来。
“忙?忙啊!是要忙一点。”舒安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接她的话,呷了一口咖啡,享受它从口腔进入喉咙再滑入肠道的感觉。
“诺,生日礼物。”过了一会儿,舒安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着粉色蝴蝶结的精致礼盒递给我。舒安送了我十几年的礼物,礼盒里的东西变了又变,礼盒上的粉色蝴蝶结却始终如一。虽然她每次都说粉色不太适合我,白色才适合。
可是我喜欢粉色胜过白色。粉色暖,白色太过冷。而我,是冷的,所以需要调和。
“谢啦!”打开礼盒,小巧精美的熏香炉,白色的炉身、炉盖,隐隐约约的纯金牡丹嵌刻其上。“去哪里玩儿了?淘到这么好个宝贝。”我问。
“新加坡。”舒安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不是一起去过一次吗?怎么想起来故地重游了?”我没想到她会去新加坡。
“我们这里环境污染多严重啊,新加坡空气好呗,去一次增寿十年。”舒安笑着说,杯中的咖啡随着她的搅动溅出了一滴。
“到底怎么回事?”我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忧伤。
“你别紧张!也别这么严肃地问我,我可经受不住你这个大作家的心灵透视。”舒安放下勺子,喝了一口咖啡。
“别打岔,老实回答问题。”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舒安有问题。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舒安放下杯子,眼神暗了下来,“我和戴晨离婚了。上个星期和他在新加坡待了一周,回来就办了手续。我们算是旅行初识,闪电结婚,婚后恩爱,一朝发现不爱了,就愉快出游,和平分手。”
显而易见,舒安去新加坡的理由我的确是没有想到。
我没有继续深问,只是陪她静静地坐着。那天下午,舒安连续喝了四杯咖啡,我明明记得她的习惯是每天一杯咖啡。因为对作为瑜伽教练的她来说,每天喝一杯咖啡是有一定好处的,不管是对身材还是脸蛋儿。可是那天下午她喝了四杯。
“舒安和戴晨离婚了。”我放下手中的书稿,对正在往阳台上搬运盆栽的丈夫许愿说。他刚买了几盆小的盆栽,其中一盆虎尾兰绿的格外显眼,横向的浅绿斑纹,黄绿色的叶边都成了若有似无的点缀;还有一盆君子兰已经开出了一朵小花,看起来充满了生机。
“哦。”许愿手上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他和戴晨虽然不像我和舒安,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但却是有着兄弟般的情谊。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对,他应该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我还是问出了我的疑问。
“上个星期,好像是周一,戴晨打电话给我,说他要和舒安去新加坡度假,想问你要攻略来着,可是那天你的手机落家里了,他就打给了我。”许愿从一堆杂乱的盆栽中走出来,取下手上的手套,从背后将我环在怀里轻声说,“可是,也就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戴晨又给我打电话,说他和舒安已经离婚了。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可是看你最近太忙了,又赶上你的生日,就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没告诉你。应该是舒安告诉你的吧?这样也好,当事人自己说最好。”
我突然想到自己手机上的那通未接来电,戴晨的,本来想着打过去的,可是一忙又给忘了。可是,就算是打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只不过是找我要攻略罢了,而我也必定不会想到这是他们的分手旅行,说不定还会祝他们玩得开心。现在听起来这么讽刺的话,我倒是庆幸当时没接那个电话了。
“许愿,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不会凋谢的花啊?”良久,我握住许愿的手,盯着阳台上那朵盛开的君子兰问他。
“有啊。在这里。”许愿紧紧握住我的手,放在我的心口,那个跳动有力的地方。
“那戴晨和舒安为什么会分开?是这里出了问题吗?”也许我在明知故问,也许我是不愿意承认。
“有时候,这里并没有出问题,只是时间到了,不能再拥抱着取暖了。”许愿的话里藏着跌入谷底的失落,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十年前,我二十六岁,许愿二十八岁,舒安二十九岁,戴晨也二十九岁。我和许愿,舒安和戴晨,一起走进了民政局,领回了四个小红本,四个人傻笑了一天。
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都渐入中年,死亡开始成为姗姗来迟的朋友。是时光把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还是我们自己把岁月装扮成了拾荒者?我们不知道。什么年少时的追逐梦想啦,拯救地球的玩笑话啦,还有那些不屑一顾的倔强……统统都被埋葬在了厚重的时间里,闭上眼睛,风一吹,就散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轮回可以期待。虽然有很多不确定,但是说到来生这个词,好像世界就充满了希望和温暖。
是的,来生啊,来生的我还要遇到许愿,遇到舒安,遇到全心全意爱着舒安的戴晨。那么今生,现在的我,被许愿拥在怀里的我,手掌心有许愿温度的我,虔诚地祝福舒安,还有戴晨。
三个月后,舒安、许愿,还有我,参加了戴晨的葬礼。
戴晨得的是脑癌,走的很急促,没遭什么罪。
舒安看上去很平静。但是我隐约感觉到,戴晨的事情她应该是早就知道的。
因为,他们两个曾是那么那么的相爱。
“零一,零一,你在听吗?我告诉你啊,这次旅行……我遇到了我的白马王子,他叫戴晨。我已经决定了,姐姐这一生非他不嫁!”
一大清早我就被舒安的电话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听她吧嗒吧嗒地说了一大堆。可是当听到她说遇到白马王子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
“什么?白马王子?身高多少?年龄几何?长相如何?本家哪里?可是有为青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查明那位白马的身家。
“哈哈哈哈,我的大编辑,这次你倒是跟我妈一个样!”电话那端传来舒安爽朗如初的笑声。
我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太着急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是怕你上当嘛!”
我的确是为这位青梅竹马的姐姐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我当时刚刚研究生毕业,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我和许愿研一就认识了,本来许愿是催着我毕业之后就结婚的,可是我却坚持要和舒安一起进教堂。这是我们从小就约定好了的。许愿也就依了我。
这下可好了,我的舒安姐姐终于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了!
当下里,我们四个人就一起吃了饭。戴晨给我的印象的确很好,温文尔雅,绅士大方。这件恋情算是这样定下了。
可是当舒安来找我商量婚事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什么?月底结婚?你们才认识多久啊?不行不行!”我当即就拒绝了舒安的请求。
“我的大编辑,天天写爱情小说思想怎么这么不开放?亏你还是新时代的作家呢!我们已经认识一个多月了!”
“这不是思想开不开放的问题!”
“我的好妹妹,姐姐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要相信我,戴晨就是我的真爱,真爱是不看时间长短的。”舒安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认真,比当年高考还要认真。
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了。
就这样,舒安和戴晨,我和许愿,在同一天订了婚,同一天拍了婚纱照,同一天步入了婚礼殿堂。
婚后,我们这两双人变得更加亲密了,我和舒安还私下里定了娃娃亲,虽然是一半玩笑一半随性。许愿和戴晨有很多相投的兴趣,也变成了相见恨晚的铁哥们儿,我们还笑他俩是好基友。
除了戴晨,我、许愿、舒安都是清水本地人。虽然戴晨年轻有为,可也只是一个酒吧的小老板,而且为了这份爱情他关掉了云南的酒吧,带着几张卡只身来到了清水。虽然婚结得比较匆忙,但花费和排场是一点都没有节省。结果买房子的钱就差了点。戴晨又死活不让舒安出钱,所以,刚开始的婚后生活有点混乱,但也是充满乐趣的。
因为我和许愿是单独住,所以,舒安和戴晨经常来我家蹭饭吃。我的厨艺不是很好,但是许愿却是烧得一手好菜。好在那时他学校的研究项目不多,不然可真是要忙坏了他。
记得有一次,许愿做了一锅油焖大虾,因为辣椒放的多了点,结果舒安就拉肚子了。凌晨一点多,戴晨抱起舒安就冲出了家门,在路上那叫一个飙车,引得开夜车的出租司机都忙不迭地让路。
舒安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是一脸的幸福感。她说,因为自己从小就特别独立,而且在她看来,拉肚子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可是当戴晨抱着她冲出家的时候,她真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是那种被呵护的感觉。
不久之后,有人出钱买了戴晨云南的酒吧,戴晨资金回笼,就买了房子,又开了一家酒吧。舒安辞了主持人的工作,转行做了瑜伽教练,还时不时地去戴晨的酒吧帮忙,日子过的比我和许愿有滋味。
但唯一不足的就是,我怀孕了,可是舒安却没有。
舒安就笑着说:“零一,你先生个男孩子,过两年我再生个女孩子,这样你家的小男生就可以保护我家的小女生了,岂不是很好?”
我也笑着附和。可是我分明看到了舒安眼里的羡慕和落寞。舒安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她的身子弱,又年近三十,需要好好调理,才能要孩子。舒安是真的很想给戴晨生个孩子,可是戴晨担心舒安的身子,就一直拖着。
我没能生出个男孩,倒是生出了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便认了戴晨和舒安做干爹干妈。舒安特别喜欢她这个干女儿,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成堆的往我家里拎,相比着我这个管得比较严的亲妈,朵朵更喜欢和舒安玩,好像俩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看着朵朵让舒安那么开心,我也是打从心底开心。有时还借故让朵朵去舒安家小住几天。
那几年是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戴晨的酒吧出了事,说是有顾客喝酒中毒了,一下子赔了好多钱。刚开始,戴晨没告诉舒安,怕她担心,而是偷偷告诉了许愿。可是戴晨的资金出了问题,聪明如舒安,怎会看不出端倪?
舒安便紧紧地抱着戴晨,第一次落下了心疼的眼泪。
舒安为了戴晨让戴晨可以轻松些,便复出重做电台主持了。可是,这样一来,舒安准备要孩子的计划就落空了,因为合约里明确写着三年之内不准生孩子。那么想要孩子的舒安还是咬牙签了合约。
朵朵上了幼儿园,我升了主编,许愿的科研项目也越来越多,我和许愿的日子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但细心的许愿偶尔也会制造一些小浪漫。
记得一次结婚纪念日,我忙的都忘记了。等回到家的时候,许愿做了一桌子的菜,还把舒安和戴晨叫了过来,因为我们是在同一天结的婚。除了多出一个调皮可爱的朵朵,我们四个一如当初地喝酒聊天,从以前聊到现在,从无忧无虑的孩童聊到结婚工作,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我们不奢望什么大富大贵,也不祈求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只是想要简简单单安安稳稳地守着自己爱的人过生活。可是,上天还是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是一个暖阳如春的冬日下午。
早上,我和舒安通了电话。她告诉我,下午要和戴晨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还问我要不要叫上许愿一起去。
我说,要先问一下许愿,看他有没有时间,因为那段时间他刚接了一个新的研究项目,好像挺忙的。
舒安答应说等我电话。
我问了许愿之后,他果然没有时间,说要很晚才能回家,还跟我说抱歉。
我如实回了舒安,舒安说没关系,电影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晚上,我和许愿也去看了电影,那件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时间并不能倒退,如果里也没有答案。
大概是晚上十一点的样子,我和许愿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是舒安打来的。
“零一,零一……怎……怎么办?戴晨,戴晨身上全是血。”我隐约听到舒安在说话,断断续续的,十分微弱。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舒安,你在哪里?你和戴晨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要死了。”说完之后,舒安的电话就盲音了。
我和许愿赶紧报了警。等我们找到舒安和戴晨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他们的车撞在了路边的护栏上,前窗玻璃已经碎了,戴晨的头上和身上全是血,舒安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但也有不少血迹。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戴晨开车一向很稳的,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紧紧抓住许愿的手,害怕不已。
“别怕,别怕,他们会没事的。”许愿轻轻抱着我,拍着我的肩,安慰我说。
看着消防员把车门卸掉,从车里面移出戴晨和舒安的刹那,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漫长的三天三夜,舒安终于醒了过来。
“舒安,你感觉怎么样?”我握着她的手,忍了三天的眼泪一时间全流了下来。
“我没事。”她回握我的手,安慰着我,“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连忙擦掉眼泪,说:“你等我,我去喊医生。”
一阵忙碌的检查过后,舒安的伤情算是稳定下来了。她看着我问:“戴晨呢?”
“还在重症室,许愿在守着他。”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告诉她戴晨伤得有多严重。
“谢谢你们。”舒安摇了摇我的手,嘴角咧出一个弧度。
“你们怎么会,会发生车祸呢?”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忍不住岔开话题。
“当时我小腹有点痛,戴晨为了赶快回家,就开的快了点。”舒安无奈地笑了笑,“可是没想到,路边会突然跑出一个人来,戴晨为了躲他,就打偏了方向盘,撞上了另一侧的护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舒安,只能默默地陪着她。
就是这场车祸,戴晨的头部存了血块,时不时的会痛,也埋下了隐患。
所幸的是,戴晨和舒安的感情倒是比以前更加坚定了。也许是因为一同经历了生死的原因吧。
可是,就在一个月以前,他们就突然离婚了。戴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戴晨走了,葬礼之后的十多天我再也没有见过舒安。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某一天,舒安突然妆容精致地出现在我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浅浅地对着我笑,恍惚间,她就好像是十年前那个刚刚旅游回来的舒安。
“我想要带着戴晨的骨灰,去云南,回到当初我和戴晨相遇相识的地方。”她脸上的笑容那么苦涩,但却是那么坚定和认真,一如当初她跟我说要嫁给戴晨那般。
“还回来吗?”我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不甘心地问。
“如果回来的话,我一定来找你。只要你没有搬家。”舒安轻轻地笑了。
“钥匙你带着,别弄丢了。我一定不会搬家,也不会换锁,等着你早日归来。”我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还没说完就一把抱住了舒安。
“好妹妹,谢谢你!”舒安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们没有说再见,只是拥抱了好久好久。
当舒安转身离开的时候,本来阴沉的天空,突然间就发亮了。
我抬起头,看着破云而出的阳光,又看向舒安的背影。我希望舒安可以随着她的心愿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希望她可以放下过去,在旅途中重新振作起来。而我,也会一直在原地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