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编剧网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6-B-07008】

　　定婚过礼那天，李满贵跟着媒人初上玉音家的门，玉音楞了一下，看着二板头这个样子，脸刹时变的黄土墙皮一样。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本来是李满银，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人呢！等她从媒人口里弄清楚李满银已经有了老婆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想她被愚弄了！被李满银，被媒人，更被自己的爷爷愚弄了！玉音把送来的财礼噼哩啪啦一顿乱摔，摔了一地，躺在炕头上蹬塌被子蒙了头哇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看着玉音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受。他有些后悔了，无奈地圪蹴在地上抽起了旱烟袋。爷爷眯缝着灰黄眼珠子，吧嗒吧嗒抽完一袋烟，偏起鞋底把烟灰扣在鞋底磕掉，站起来拿烟布袋缠了烟袋插在裤腰上，挽了袖子亲手去给客人做饭。作为长辈，他用行动表现了对玉音婚事的不能否认。因为在他们这一代人娉妇嫁女的秤杆上，永远把信守诺言作为定盘星，繁衍后代是过日子的实际内容。
　　
　　
　　五
　　婚后第三天，二板头陪玉音回娘家，二板头牵了一头毛驴让玉音骑着走，玉音不坐他的毛驴，自顾自走在前面。二板头撵上了她，她就快走，二板头慢走，她也慢走。山里出生的女人，行走如飞。玉音把二板头和毛驴远远地甩在了后头。等二板头来到玉音家窑洞时，推不开窑洞的门，门从里面插上了，窗户堵着帘子看不进去。二板头叫了半天没人应声，只好站在窑外头等。
　　玉音爷爷背了一捆山葛针柴回来，见孙女婿在门外站着，赶紧去推门推不开，叫了十几遍也不开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只好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叹着气抽旱烟袋。约摸天近午时，爷爷再叫玉音开门，玉音还是不开。爷爷无奈，对二板头挥挥手让他先回吧。
　　二板头独自一人牵一头毛驴回到家里。
　　二元宝问：“媳妇呢？”
　　“不回来了！”二板头说。
　　二元宝听说，脸一子下就黑青了。他嘴里哼哼几哼，什么也没说，气得躺倒在炕上饭也不吃了。
　　过了几天，二元宝把大儿李满银叫跟前来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小我没给你少讲大道理。唉！你算是完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事就全指望满贵了。我还能活多长？长兄为父，以后不管是我活着，还是死了，满贵的光景全靠你帮衬了。相信命吧，满银。我为你做的一切事，也都是为了你好。甚也不要怨，都怨你的命不好吧！你属狗，二月里的狗！就这命运！满贵有甚出息？全靠你统领他了，你就是他的纲。”
　　李满银听父亲嘱托应诺着，牵了毛驴来到阳摩寺叫玉音回家。
　　思念是望不穿的梦，缘份是剪不断的愁。玉音一见李满银来接她，悲喜之泪顿时涌出。倾诉与哀怨穿肠过肚，品不出其中的苦涩悲愁。玉音用手背擦擦眼泪，二话没说，跳下炕来洗过脸，拿粉扑沾着香粉在脸上轻轻扑了几下，走出家门爬上驴背吆赶起毛驴就走。
　　李满银和玉音爷爷告辞，跟在了毛驴后面。一开始，两人都默默不语，本来是有情的人，却不如陌路相逢。后来，玉音几次挑起话头，都被李满银以沉默回绝。李满银似乎再没有话要对她说了。走到了山芦苇边时，玉音叫道：“站住。我要尿尿。”
　　李满银拉毛驴站了，等玉音下地。
　　玉音不下，说：“哥，我腿麻了，下不去，你过来抱我下去。”
　　李满银走过来抱了玉音，玉音搂了他脖子，一股幽香的紫罗兰味扑面而来，袭入李满银的鼻孔。李满银把玉音放在地下。玉音紧紧搂住李满银脖子，在他腮上咬了一口，叫道：“你好狠的心呀！”
　　李满银双手颤抖捧了玉音的脸，第一次看的这么清楚，长入鬓角的眉毛向上挑着，俏生生点着一颗黑魇，如水的眼睛里飘忽着幽怨和妩媚，勾魂的叫他无法自持。李满银猛地吸住了她的唇，深深地吸入她的紫罗兰，吸入她梦的呓语和呢喃。尘封的感情如玉泉的冰块在口中融化着，品出了甜丝丝的味道。
　　缘生缘灭，只是一霎的念头。李满银抱了玉音滚在草丛中，山芦苇瞬间倾倒，发出叭叭叭断裂的声音，箭子草在微风中摇来荡去……
　　李满银摆脱玉音的缠绕站起来走去牵毛驴。
　　玉音说：“你好狠的心呀！”
　　李满银说：“是。”
　　玉音又说：“你们男人真是狠心！”说出来才觉得多余。
　　玉音她真是个小女人，李满银觉得男人的事她不明白。
　　李满银做作地说：“你现在是我弟媳妇了，弟媳妇应该有弟媳妇的规矩，做哥的应该是做哥的样子。”
　　玉音斜睨他一眼。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
　　六
　　李满银把玉音领回来，各自回到自己屋里
　　琐碎的日子在表面平静无聊中打发着。
　　二板头赶了骡马车去县城的煤窑拉炭。煤窑离家远，一般都是头天早上去了，晚上住店，第二天下午才能回来。
　　晚上，李满银上茅房打玉音西厢房走过时，听得屋里有个男人说： “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不能和我，你能和谁？”
　　玉音说：“你走！流氓！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小舅媳妇子，你姐夫我说，你喊谁呀？二板头不在，死老婆子听不见，叫你大伯子李满银呀？”
　　李满银停下来，仔细一听，是姐夫李妹拴在说话。
　　“我就是叫我大伯子呀。”
　　“小舅媳妇子，李满银？李满银，他算个屌！谁不知你们那些臭事！你姐夫我早就看见了。宁在公公腿上坐，不往大伯子跟前过！你能和大伯子？不能和我？”
　　“我愿意和谁是我的事，你管着我了？”
　　“你答应不答应？小舅媳妇子。不答应，明天二板头回来，我就告说你和李满银睡了。看你们一个是大伯子，一个是弟媳妇，乱伦。你们的脸面都往哪儿搁！”
　　李满银听到这话，突然的心里一点准备没有，他感觉血直往头上涌，沸腾的天昏地转。李满银从来都是当着品行端正好名声的人。李妹拴他怎么就会知道了呀？李满银忙去解了小便，从茅厕出来，头脑里还是天昏地转的无法控制。奶闺女是她老婆，是个石女子，他认了。玉音成了他弟媳妇，他也没有办法。他现在却成了乱伦的大伯子！李妹拴这个强男霸女的臭嘴脸，竟是他姐姐的丈夫，他的姐夫！如果李妹拴把他和弟媳妇的流言散布出去，以后他怎么在众人面前做人啊！
　　李满银操起根棍子站在门外等着李妹拴。
　　“啊哈。”
　　李满银听着二元宝的声音，扭头一看，父亲已站在他的身后。李满银顿觉满脸紫涨，赶忙扔下棍子躲回了后院。
　　李满银睡下来却无法入睡，半夜时，听得前院人声嘈嘈杂杂，一阵混乱。李满银赶紧穿衣起来到前院，几个人抬着二板头回来了，满脸血道子。赶车的同伙说，这次到煤窑上车少不用排队很快装上炭，天还不黑没有住店就急着往家赶，走到半路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倏地发着亮光一闪而过，惊了马头连人带车跌在崖下。
　　把满贵放在炕上，二元宝一看，脸上看着汹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简单擦洗包裹了一下，叫满银把满贵抱着往起站，满贵腰以下荡秋千似的，腿软软斜斜地拖着脚在炕上划弧线，立不起来了。
　　二元宝在满贵腰部捏巴捏巴，“唉”了一声，走出满贵的屋子。
　　第二年柳树发出嫩芽芽时，玉音在木头椅子上垫了一张小褥子，把下身萎缩瘦弱的满贵抱着坐在上面，盖了一张毯子。这时，玉音听得公公在门外叫她和大伯子去山上种山药。
　　太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着满贵铁青的脸。玉音慌慌看他一眼，身上打了一个凉凄凄的寒颤，讪讪地低下头走了。
　　玉音种完山药回家时，二板头脚底下汪着一滩浑浊的黄汤，散发着一股屎臭味，地下乱七八遭摔着一地碎玻璃片子和碎瓷片。
　　几次玉音和大伯子去地里干活回来，看着二板头眼睛里总是蕴着一团血红血红的火苗子。
　　玉音一叠三折子圪蹴地里锄苗子时，不由自主地恶心呕吐起来。她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二里长的畛子，疲乏无力地不怠动弹，紧想就地躺倒在地里浓浓地睡上一觉。旁边的婆婆看见她这样子，问是不是不来了？玉音这才想起自己是该来了没来。婆婆说你怀上了，是害娃子。累了，歇歇再锄吧。
　　玉音知道自己有了时，很想把这个事情告诉大伯子，告诉他她想回她羊摩寺。那个荒疏流动着温暖，滋养她长大的避开世俗冷眼奚落的世外窑洞，此时成为她心念中不能放弃的怀念与渴想。那里有很多搬走人家留下的空窑洞。她想让李满银和她一起去，他跟她一块住在简陋的窑洞里，生儿育女。山上到处可以割草打柴生火烧暖炕，去玉泉山汲水取冰，在荒坡上开垦种地，孩子们在野芦苇荡里慢慢地长大。他和李满银偎在火塘边，听着孩子们放肆的嘻闹声慢慢地变老，老成一棵山杜梨树。
　　可是，自从婆婆得知她怀孕以后，再也没有给他和大伯子接触的机会，尽管住在前后院子，玉音却无法把自己的心事向李满银诉说。
　　李满银想起玉音，心里春潮荡漾，岩溶涌动，这时他就默念父亲对他的教诲：君为臣纲、父为子刚、夫为妻纲、兄为弟纲。他用宗教般的苦涩祷念压制欲念麻痹自己，在机械的复述中他的心灵得到了暂时虚弱的安宁。一天夜里，他的父亲突发中风栽倒地上离开人世后，李满银想起父亲的遗训，感慨万端：觉得羞愧难当，上有负父亲的嘱托，下对不起兄弟手足之情。
　　满香坐月子，李妹拴像候鸟似的三天两头借着来照应丈母娘，寻机玉音挑逗。
　　李满银发觉后每天晚上早早把街门从里面插上。在精心照顾母亲外，李满银上茅房经过西厢房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玉音正在厨房等着李满银，听着他走来，闪出门一把拽他进来，说：“我想回羊摩寺，想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走。”李满银坚定说。
　　“他那样子，你知道根本不能。肚子大了怎办？孩子生下来了怎办？”
　　“生下孩子来，我负责养活。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走！他毕竟是我的兄弟。”
　　李妹拴推街门时推不开，爬上墙头往里翻时，看见玉音把李满银拉进厨房，就爬着偷听他俩说话。李妹拴看着李满银走回了后院，咚地一下跳进院子扑进厨房就抱玉音：“这回我可是真真切切看见你们了！好兄弟媳妇哩，姐夫我想死你了。”
　　玉音往开搬李妹拴的手，说：“你规矩点，行不行？”
　　“一个大伯子，一个是兄弟媳妇，黑灯瞎火钻在一起能规矩得了？”
　　李满银听着声音从后院跑出来见跳下来的人竟是李妹拴，看着他走进玉音厨房。李满银脑子顿时像被拉响炸药的碉堡嗡地一下子炸开了，玉音的紫罗兰味儿，蹒跚爬着的稚嫩婴儿，屎尿里泡着瘫痪的满贵，父亲的训斥，兄为弟纲，一切的一切都在刺激他狂乱奔突的血液，使他疯狂的不可控制。李满银操起棍子推门跟了进来抡起棍子向李妹拴腿上打来。李妹拴丢开玉音在水瓮上抓了一把菜刀，冲李满银头上砍来。李满银使足劲一棒子砸在李妹拴头顶，黑红的血从李妹拴头上汹涌而下，流了一身。李妹拴摔倒在地，身体蜷缩挣扎着，血咕噜咕噜地从头顶往外冒着，终于，手脚停止了动作软软地垂了下去。
　　七
　　黎明，地面传来强烈的震动声，把深睡的人从梦里惊醒。声音渐行渐近，越来越清晰，是踏踏踏步伐整齐的跑步声，夹杂着狼狗凛厉地狂吠。人们直感出事了，涌出街上看时，公安局的车停在了李满银的街门前，几只警犬上蹦下窜跳动不安。
　　李满银带了手铐被公安局押上了车，玉音披头散发追着跑出来，挤近车门歇嘶底里冲着李满银叫：“哥哥，叫我跟你去吧！叫我跟你去吧！”
　　公安局把玉音推开，她跪在地上拖住公安局的人：“带我走吧!不怨我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公安局把玉音架开，带着李满银走了。
　　“李满银打死人了！”
　　“李满银打死人了？”
　　这句话以惊人的速度在污浊的空气中传播着，人们惊奇地探问。
　　
　　落日的凄风里，即将临盆的玉音站在了乌河的乱石滩上，远远看着一股轻烟荡起，接着一群人向外散去。她赶忙向前跑了过去，李满银瞬间已消亡成一滩丑陋的血污。本家人给李满银换衣服时，玉音凑近过去，从自己腰里解下红洋布裤带给大伯子系在裤腰上，呢喃道：“哥，这辈子我还不了你啦……”
　　素白纸钱撒了一地，玉音匍匐在嶙峋的河滩上，悲鸣呜咽，一哀三叹，哭泣如歌：
　　哥啊……我的哥……我十七呀，你二十，咱们俩在玉泉山认识。玉泉山的冰清凌凌甜，羊摩寺的蒿荒地你也记得，你想我时就来玉泉山，我在那儿等着你，你想我时就来羊摩寺，我给你去送饭……啊啊啊，我的哥呀，一肚两腔的不耐烦，我只能说给你呀……听！你可在黄泉路上等着……给我招招手……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又是柳树吐芽芽的清明时节，玉音给女娃穿戴好衣服抱入怀里，解了衣扣喂着奶，嘴里不断对着稚嫩小脸念叨着：“小满儿，吃饱了肚肚，乖乖和大大在家等着，妈妈去给爷爷、大爷去上坟坟。告诉他们咱家有小满儿了，有后了。”
　　玉音说着，两颗清泪滴落下来。
　　女娃嘴一闪开了奶头，眼睛黑黑地看着玉音。玉音一只手攥住了孩子胖胖的小手送到嘴边咬一下，再咬一下，孩子咯咯咯笑出了声音。
　　玉音低了头抱着孩子想把她放在二板头怀里，看着二板头裤裆处至大腿上被尿浸了个湿朵朵，忙把孩子放在炕上，抱着二板头给他换了棉裤，这才提了竹篮里的供品出了街门。
　　玉音穿过了村子避进柳树林子拐上小路，绵绵密密的细雨丝落了下来，雾似的挡在她的眼前。她嘴里小声嘟囔着：“哥哥，咱们的小满儿会笑了，也会爬了。三翻六坐九爬沙，十个月撵着你叫……”后一个字没有说出来，玉音赶忙拿手背捂了嘴，前后看了看，向着埋葬李满银的玉泉山沟里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