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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爱  校园

　　半夜，沈巍没有睡意。无数个失眠之夜，电视上哗哗作响的黑白雪花都会提醒他入睡，可今天窗外乱舞的鹅毛大雪，越发让他看着难眠和心寒，他四处换台寻找节目，这真是个糟糕的节日，连电视台都无节目可播了……打开电脑，他看到网页上蹦出正在跨年的井然，他正端坐在钢琴前，唱一首歌，《男孩》——“你的关怀，一直随身携带，无人的地方再打开。”
　　人们常常下意识的把自己的体悟和生活，提炼成属于他们自己的作品或表达方式。当自己的烙印打在上面——久而久之，彼此不分。正如梦想照进真实后，带着浪漫现实主义面具，无法再从脸上撕裂，直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再也不肯出来。
　　井然时常出现在媒体和各大音乐榜单，连马路和校园里都是他的歌，避之不开的沈巍总反复幻听到他。眼睛可以闭上，大脑可以忙碌，但耳朵却无法拒绝任何声音，尤其是他的声音，总不自觉的让沈巍敏感。
　　这些年想见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这念头搁置得太久了，以至于成了沈巍睡前和醒后的折磨。‘’就现在吧，不想再等了‘’，沈巍终于忍不住拿起了电话‘’喂……我是沈巍……我想见你……‘’
　　两人默契的约在‘’老地方‘’见面——那个闭着眼也能摸到坐下的地方。他们一落座，就有种穿越百年的意思——不，与其说是百年，不如说是被凝固的十年。这十年太慢，慢得大家的相貌竟然没有丝毫变化，慢得这里装修和餐单都还是老样子，慢得心里生出了虱子，等不到阳光出来晒，慢得一滴树脂落下去，把二人分别两处变作了琥珀，今日终于见得天日。
　　两人象征性的看看菜单，除了价格变了，连摸起来的油腻感都还是老样子。井然点了卤味，沈巍点了火锅。以前井然总笑话他口味重，说‘’冷淡的人总喜欢热闹的食物‘’，沈巍也常常毒舌的回敬他‘’你们南方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一南一北，一热一冷，这些年不变的口味和熟悉感，让两人相识一笑，但对视两秒后，气氛瞬间又凝固了，碰撞的眼神再次交错开，有些事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沈巍说‘’我没离开过这里，一直等你回来……你的音乐做的怎么样，我在电视上常常看到你。‘’井然低头笑了笑，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我很好，去年在悉尼歌剧院刚刚完成了音乐会，今年下半年咱们写的《丑》也要全球巡演了，最近忙着彩排训练……‘’他说的轻松顺畅，尴尬的气氛终于烟消云散。沈巍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脑海里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在校园里的种种往事。‘’你想要的现在都有了，祝贺你。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么。‘’井然依然自若‘’后天我有个人演唱会。晚点我还要赶飞机，你如果有空就飞过来看看，一会我让助理给你票，我会给你留位置……我很饿，咱们先吃饭吧。‘’
　　沈巍开始后悔了，匆匆做的事，结果也注定是潦草的——邂逅的潦草，分别的潦草，重聚的也潦草，也许今天的见面也是个潦草的错误。
　　沈巍冰冷的脸在火锅的沸腾下，变得模糊起来，他声音似有若无，自言自语‘’以前和你一起吃火锅，我们把这冻透的肉、冷却的血放在一起下锅，吃出的都是热肝肠、热血肉，即便我喝着冷酒，只要是和着这些热，只要我身边有你，就很温暖。这些年，我一个人吃火锅，吃不进去别的，辛辣刺激着肠胃会让我想起和你一起的日子，最近我越发没什么食欲了，只剩下火气，酒倒是越喝越冷，它能压住心火，也算是以毒攻毒。
　　井然笑了笑‘’我在国外很少能吃到火锅卤味，我同时做四五件事，把工作安排的满满的，我一切都好。你也不要再一个人吃火锅了……保重身体……‘’井然说着，心里徒增了很多的伤感，不敢再说下去，此刻喉咙和眼睛都有所翻涌了……以前爱吃的卤味，此时也是咽不下去的。其实十年里他不曾吃过一次，因为这些味道太熟悉了，他怕吃的时候，会想起不该想起的人和事。自从决心离开的那一刻，他就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了，他不能带着这些牵挂走——他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拿出来，浸在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月里，等它们生出层层叠叠的回忆，思念的滋味越来越浓。再在每次劳累孤独时，把它们切片，蘸着辛辣甘苦慢慢品尝。他明白，人，还是要没心没肺的活，有些爱太沉重会压死人，有过就好，别忘记也别沉迷。情为刀俎，我为鱼肉，切勿动刀，伤及无辜。
　　这次见面太过压抑，井然带着轻松的心而来，没想到话没说几句，以前的一切就都回来了，历历在目，仿若昨日他们还在一起……
　　十年光阴终究没有冲淡任何过往，井然默默起身告别，沈巍穆然坐着。回到车里，井然泪如雨下。
　　井然回到家，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整个人踉跄到几乎要摔倒，黑暗中他摸索着打开一瓶酒，缓缓的灌进了喉咙，流入他起伏失控的胸膛，此刻他把在车里努力压抑在喉咙眼眶的苦和泪，都释放出来……眼泪从脸庞落到衣襟，酒瓶里漂出艾草香气，绿色的液体晃动着，倾斜着一滴一滴从领口顺着那敞开的心，它们纠缠在一起，以缓慢优雅的形状在身体上游走，他需要一个出口，或者说伤口来转移，不能再让沈巍的影子幽居于内心了，是时候清理旧疾了，等待自愈是懦夫的行为，可有什么办法呢？记忆是难以被清除的，当下酒精是唯一解药，与其说活在当下，不如说活在酒里最是安然，苦艾酒总有神奇的效力，思念时、孤独时、放纵时……各种时刻它都管用奏效!井然边喝边瘫坐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如婴儿……
　　那绿色的小精灵像‘’圣物’’一样把他全身禁闭的毛孔唤醒，自然的香气毫无重力把他推进入未来往昔。他感觉头顶破开灵魂出窍，头疼欲裂的感觉逐渐消失，撕开肉身，他把自己从那沉重的‘’我‘’里生拉硬拽出来，躯壳里破开抽离出一个有翅膀的自己。他闭着眼睛飞翔，累了，落下，匍匐在一片海滩，远处有洁白的风帆和鸥鸣……
　　不用隔着衣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他感受到浑身的温暖，似乎要化了。他有了点意识，睫毛翕动着牵动嘴角，风温柔穿过发丝如同沈巍的手游移全身，井然的手指和胸口尖泛起了绯红色……天太亮了他不想睁开眼，咸湿的海水混合着艾草的味道让他清醒起来。他嘴里脸上不再是苦涩的眼泪和酒精，他焕然一新，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自己。有个声音问他，放下没有，他笑了。他赤身裸体走向海的深处，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这里是另外的世界，耳朵和大脑在这里毫无用处。听不见歌声音乐，看到的只有眼前几尺，若干年前沈巍教他游泳时，最先教的闭气让他畏惧，是沈巍拉着他手心传递力量，两人一起默数时间，那个夏天他仅仅学会了在水里看东西，看沈巍喜欢的世界。以后的几个夏天，他都是被沈巍拉着在海里享受无目的漫游……
　　此刻的井然，被阳光晒透的灵魂长出了鳞片和尾巴，每一片都羽毛一样柔软，颜色是金属一样的银和蓝，它们紧紧挨着彼此，贴着井然的皮肤。如果记忆是鳞片会随时脱落和长出新的，那沈巍就是他的肉体，这些记忆附着在叫沈巍的皮上，轻盈的拉着他，让他缓缓沉入海底，他放弃生长、抵抗、挣扎、忘记，他想看看还得极限深处是什么样的，沈巍从没带他去过。意识再一次模糊了……
　　再次醒来，井然看到了沈巍，他正平静的睡着，井然静静靠近沈巍的身体，他光滑的身体贴着沈巍裸露着的每一寸，来回婆娑游移，井然张张嘴，口鼻吐纳出的艾草的香气和诱惑，他及其缓慢的掠过沈巍的眉毛睫毛，它们长势良好根根分明的像是鹤羽，又或是生在河畔芦苇，它们总是不动声色的保护沈巍情意绵绵湖水般的眼，即使有时寒气逼人，又或泛起涟漪雾气氤氲，他们都不曾怠慢过他对井然摇曳的情思。井然想用眼神克制下嘴唇的轻浮，最后还是禁不住贴着他，检阅了一遍鼻梁和鼻尖，最后停在了薄薄的嘴唇上，沈巍的唇线条倔强，总是拒绝和羞于在人前变化，他更倾向于用笔尖表达内心，用音符代替情绪。沈巍说他们是最好的搭配，井然之于钢琴，他之于纸张，井然之于他。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同湖水倒影映照出的完美彼此，真实下的幻影，即将被打破。
　　沈巍醒了，被贴着脸的井然惊讶到退无可退的躺着，井然慢慢直起身来，他笑了——沈巍啊，冰块也会有融化的一天，难不成是块木头？沈巍沉重的呼吸着，伴随着雪山一样坚实纯洁起伏的胸膛，雪山似乎被云霞做弄了，清白的底色里透出暧昧的粉和红。
　　沈巍坐起来，害羞抓起衣服赶紧穿上，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刚刚我等困了，就……‘’井然笑着说”今天伯克利的AJ教授来了，我们刚刚谈过，他说那边得申请已经通过了，下个月我们就可以去找他……”
　　沈巍道‘’太顺利了，过完年我们就去吧，我的奖学金年底就下来，经纪公司的作曲费也是年底结，这两个月我们争取把生哥的专辑作完，应该也足够了，你和你父母说了么？‘’
　　井然笑了笑说‘’我不会问他们要钱的，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这时候伸手就太可笑了，再说他们不会支持我学音乐的……我还差十几万，我想去向生哥借点，相信他会帮忙的。咱们一会就去酒吧找他!‘’
　　音乐花园——这原本应该是个有浪漫有情的天堂，罗浮生在这里花了太多的心血，他想用音乐填满那些空虚的灵魂，让麻木的人多点色彩。可把爱好当做赚钱的工具太难。鱼与熊掌的没有兼得，相反让他的初衷变了味道，最后连呼吸的空气都不干不净起来。荒芜的人心、纯净的音符换来的是饥肠辘辘，很多前人都印证过的事实，如同隐形的墙挡在了他和梦想之间，他看不见，撞的头破血流。
　　单纯的喜爱音乐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只有荒腔走板的背景曲，和光怪陆离的各色行尸走肉，一到时间他们就鱼贯而入、此起彼伏，他的音乐花园此刻成了阴阳界的彼岸花丛，高大耸立的花朵没有叶子，下面爬满了虱子一样贪婪的灵魂，他们到处爬着，拿着花花绿绿的”赎罪券”想买这一夜的从地狱到天堂，他被买通、贿赂、引诱、堕落。梦想在名声和财富面前不值一提，这里是罗浮生的游戏人间，是罗浮生的名利欢场，每天晚上都上演着各种戏码。
　　沈巍和井然还没落座，生哥就知道他们的来意‘‘满面春光的，是不是申请留学的事情有着落了？’’井然很高兴”是啊，生哥，我们过两个月就走了，这次来和你提前打个招呼，真是很舍不得你，感谢你这两年的照顾，我们打算把你的专辑做完再走。”生哥无奈的说到”专辑的事我正想联系你们，最近我的公司有个项目，资金周转不开，出专辑的事暂时要搁置了……不过你们放心，之前的款项我会结算给你们，分文不少。”说完他看着沈巍 。沈巍的眼神暗淡下来，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谢谢你，生哥。”井然安排好的的计划瞬间全被打乱，他故作镇静”生哥，这几个月，如果有朋友还想做音乐的，别忘记关照我们，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你的专辑我们记下了，会帮你完成的……”
　　沈巍和井然无语并肩走着，从清早出门时的一身阳光，到晚上进门的一声叹息，疲惫和失望笼罩在狭小的房间里。此刻他们犹如枯叶下的小洞穴里一对弱小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的软下来，熨帖的如同细软的绒毛，贴着彼此身体的温度，传出仅剩一点的余温，他们试探着靠近取暖。井然把脸贴进沈巍的胸膛时，沈巍那颗冷冰冰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急不可耐的呼吸着氧气，他极力克制身体里的剧烈海啸地震，那种摧毁力令人畏惧，他闭上眼睛，不与之搏斗，顺应着巨浪潜入最深的黑暗处，再奋力游向海面，此时星辰月光覆盖惊涛骇浪，他终于平静了些。
　　学费和生活费没有着落是沈巍预料之中的事，本以为伯克利的申请不会那么顺利，起码有半年的时间来筹措，但事情一旦发生的过于顺利，后面反而乏力的超出预料。两人合计了一下，四年，大约需要62万……加上罗浮生的承诺，连同年底没到手的那些款项，再搜肠刮肚的把这几年打工的积蓄一起算上，也才区区几万块，这是远远不够的。井然之前显然是太乐观了，他不得不动了回家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念头，而父母离异好多年都各自成家有了儿女，他尴尬的身份让身为孤儿的沈巍心生不忍……井然抬起脸看着沈巍，他的眼睛里有橘色的太阳升起来了，从海平面一点点的散发出热和光，整个脸映的通红火烧，他的斗志又一次点燃了这个蓝紫色调的房间，沈巍珍惜这样的他，他们用了很久才拜托阴霾，不能就这样放弃，沈巍紧紧搂住井然的肩膀。
　　第二天，沈巍陪着井然来到他母亲楼下，局促脏乱的花园里站满了带着孩子的妇女和小狗小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着。他们从下午站到了天黑，井然一直看着楼顶的那扇窗户，那灯一直不亮，没有人影……花园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快走光时，井然才看到没有路灯的小路里走过来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她粗胖的胳膊挎着菜篮，菜叶子打着蔫随着她哄孩子的动作摇摇欲坠，她边走边擦汗，对孩子没有耐心的训斥着。井然记得仅仅几年前，她还是个优雅苗条的女人，十指纤纤的哄着抱着亲着自己……井然躲到树后别过身，那妇女转身走进了黑黑的弄堂，楼道里跺脚声像打鼓一样敲打着井然，几十年的小楼战战兢兢颤颤悠悠，那狠狠的跺脚从一楼二楼一直到楼顶，灯不亮怎么使劲也是没用的。井然拉了拉沈巍的衣角，两人转身走进了另一处黑路——既然彼此都不好过，还是在各自的阴暗处找亮光吧，她过得不好，和他一样。
　　过了一周，井然趁沈巍外出时独自去找父亲，他忐忑的走了大约几个小时，身边骑过无数的自行车、摩托车、面包车、轿车……父亲靠自己一路打拼过来，从自行车到奔驰车，车上的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井然依稀记得他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伴随着父亲骑车的腿一颠一颠，他笑的咯咯咯的闹着挨了父亲的胡子扎……不幸的人，记忆里哪怕有一丁点的美好，都好像是偷别人的，每次把这些有限的细节拿出来回想，他都觉得那不真实的仿佛是他自作多情的按到身上一样，但那确实是他的童年。
　　他和母亲被父亲呵护了很多年，后来随着面包车小轿车的更新换代，也有了争吵冷战和离婚再婚。高中时的井然被父亲继母送进了贵族私立，他终于不用寄人篱下了，放入深山的鸟哪怕在外饿死，也不会再回到牢笼，他彻底自由了。井然叛逆的退了学，靠着数额不小的退学金，私自转学在外住，父亲气的断绝了对他的一切金钱援助，他靠着每天数十小时的勤学苦练，读完音专，考进了令人艳羡的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