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东皖西交界处的大别山脚下,有一座小镇,静谧而安详。岁月的轻纱轻抚着它,摩挲出一个个普通又醇厚的故事。
夜晚,小镇上的人们早早熄了灯,只有临近街道的一间红砖瓦房里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交谈声。
我本就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一个爱听故事的人,我想那间房子里的人一定正在交谈许多有趣的故事。正当我打算去那间红砖瓦房一探究竟的时候,边上一阵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喊住了我。在这大半夜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喂!小伙!”那苍老的声音喊道。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红砖瓦房边上有一棵柿子树。可却没有任何人影。
莫不是?闹鬼了?我心底阵阵发凉,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准备开溜。
“小伙,我在这呢。”柿子树传来声音。
柿子树成精了!我心里惊呼道。
“你是人是鬼?我年纪轻轻,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您老人家别吓唬我。”我战战兢兢地回道。
“过来,到这儿来,你放心,我不是鬼。”那声音显得和蔼可亲,让我放松防备。
我慢慢地挪到柿子树下,绕着柿子树转了一圈,但是这棵苍老的树周围并没有任何人。
“别找了,我就是树,这棵柿子树。”
“怎么可能?树怎么会说话,你在哪,快出来。”
就在我疑惑之际,树边窜出一个白发老者,他留着寸头,脸上的沟壑就像这棵柿子树的树皮一样。他拿着一把蒲扇,神态慈祥,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看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于是放下警惕:“老爷爷,您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吓唬人呢。”
老人摇了摇蒲扇,笑道:“我说了,我是树,树是不需要睡觉的。”
我心里没好气地抱怨着,哪来的老顽童,大半夜地不睡觉,在这装神弄鬼。
“好吧好吧,树爷爷您不睡觉在这做什么。”我也准备跟这个有趣的老顽童深入交流一下,看看他到底想干吗。
“我就住在这,这是我的家”老顽童指了指那棵柿子树脚下的地,“你一个小伙子大半夜地瞎晃悠什么呢?”
“我来听故事的。”
“什么故事?”
“那间屋子里的故事。里面那些人叽叽喳喳谈论的故事。”
“嗨!那可赶巧了,我就是专门讲故事的。而且知道不少故事。也正准备给你讲故事。”
“好吧,那您知道那间屋子里都是谁吗,他们在谈论什么?”
“一个将死的老人,还有他的一群儿女。儿女们在谈论老人身后之事,老人在回忆生前往事。”
“您好像,跟那个老人很熟悉。”
“当然,我们可是老朋友了,在他还没有这些儿女的时候我们就是老朋友了。”
“哦,那您怎么不去看看他,你说他都快要死了。”
“我说了,我是一棵树,树挪死。”老顽童唏嘘。“再说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现在心里想的,正是我要说的故事,我们心意相通。”
“那你就说说他,那个屋里的老人,你的老朋友的故事吧。”我回应道。
“哎,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听我讲故事的人呢。”老顽童感叹。
“第一个?难道之前没人愿意听一个专门讲故事的人讲故事?”我不解。
“没有,没有,他们只当我是一棵树,虽然我确实是一棵树。”老顽童神秘兮兮地说着。
我见他又开始装神弄鬼,赶紧让他打住,开始讲故事。
就这样我靠在柿子树下,老顽童摇着蒲扇,说起了故事。
故事的主人,也是那间屋子的主人。他叫云,祖上是地主阶级,可惜好景不长,先是前朝被孙先生推翻,资产阶级兴起后,自然跟他们这些大地主处处不对付。到后来,工农阶级又兴起了,云家的祖业在一次次土地革命中缩水。中间云有个留洋的大伯,曾经写信回家,告诫家里要赶紧把田产分了,家财散了,把阶级成分洗干净点。云的其他叔伯们有没有照做不知道,云的父亲是深信不疑,于是赶紧把财产跟田产都散了,长工短工也都辞了。
于是,年幼的云成了地主出身的农民阶级。好景不长,本来云父为了一家人生活得好一点,多留了一些地,可在云稍微大点的年纪,国家开始第五次土地改革。这下好了,云家就四口人,按照人头分配,云成了彻彻底底的贫下中农。
那天,乡亲们一拥而上冲到云家,把云家能抢的,能搬的,全都弄走。到最后,连祖宅都没保住,没办法,云父只能在池塘边盖了一间土房子。赶巧的是,这池塘边竟然有棵柿子树苗,它好小一棵,不经意看,还以为是杂草灌木。
云父如获至宝,大喜过望。也许比别人多棵树,他就还是地主,他还能比其他农民高贵一些。可这柿子树瘦瘦弱弱,边上丛生的杂草在争相吸食它的养分,可见,如果不是被云父发现,注定要成为杂草的肥料。于是云父就让云每天给这柿子树浇水,除草,甚至还用宝贵的肥料来滋养。云父期待柿子树早日长大结果,成为家里的生产力,同时也作为他地主阶级最后倔强的象征。
云从小作为地主阶级,农民家的孩子都不敢跟他玩,而自己年幼的弟弟还在襁褓之中。于是云把柿子树当成自己的好伙伴,有什么心里话都对柿子树说。
就在平静的岁月中,云跟柿子树一起长大了。
柿子树也年年结果,养育着云一家人。
“您说的柿子树,不会就是这棵吧?”我问道。
“是啊,就是这棵树。”老顽童回道,他轻摇蒲扇。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又闹革命,对曾经阶级成分复杂的地主、小资等搞清算。好在云圆滑,不但躲过了批斗,还在红小将的铲子下保住了柿子树。可当时在城里当县长秘书的木姑娘就没那么好运了,连县长都被抓去批斗了,木姑娘祖上成分复杂,还是知识分子,爱搞小资那一套,自然也遭了不少罪。而云看见楚楚可怜的木姑娘于心不忍,就学着在这次革命之前他最爱看的戏《长坂坡》里的赵子龙一样,冲上去英雄救美,一阵巧舌如簧从红小将手里救下来木姑娘。
“为什么云最爱看《长坂坡》”我问道。
“因为云本家姓赵,他名字就叫赵云。他一直觉得他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肯定等当上大将军。”老顽童一脸神气地说道。
“云一直有个将军梦?”我追问。
“那当然,而且还是少年将军,云最喜欢跟他的孙辈们讲‘霍去病、赵子龙、薛仁贵、岳云等等人物的故事’,甚至还有那个开国林帅。这些哪个不是少年将军?”
“那他怎么不去参军?”
“不是成分复杂嘛!”老顽童无奈道。
“好吧,那后来呢?云跟木姑娘之后怎么样了?”
后来云娶了木姑娘,木姑娘有文化,念过初中。只不过祖上也是成分复杂,大伙都不愿意娶这样人家的姑娘,于是她就嫁给了同样祖上成分复杂的云。放在云父还是地主的时候,两家算是门当户对。结果革完了命,两家还是门当户对。
两人前前后后共生育了五个儿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云靠着祖上流传下来的地主基因,竟然混上了生产队队长。就这样,在那个物资不太丰裕的年代,将五个孩子全部养活,外加木姑娘妹妹家的两个孩子。
再到后来,国家开始包产到户,云的生产队队长又做不成了。但云总是有办法让一家人吃饱穿暖。木姑娘也是心灵手巧,她把柿子树结的柿子都做成了柿饼,卖了钱来贴补家用。
云跟木的几个子女也是一天天长大。但不知道大儿子居然没遗传到云的地主基因,上学只上到2年级,便跟着云一起当了农民。没办法,云只能把宝都压在小儿子身上。好在小儿子争气,考上了高中,可是不知怎么的,愣是直到25岁也没考上大学。云不乐意了,不让他继续念了。小儿子于是赌气一个人外出闯荡,一连十几年没回家。
小儿子说最后一年他考上了省农大,是云没钱供他读。
云说小儿子根本就没考上,还考个毛。
爷俩的话谁真谁假已经无从考究,就连木姑娘都不清楚。
“再后来呢?”
再后来云跟木养完了五个孩子,有开始养孩子的孩子。也就小女儿的孩子没让老两口养。
“为什么会这样?”
“那能有什么办法,大女儿外出打工,大儿子外出务农开收割机,二女儿婚姻坎坷外出打工,小儿子这些年在外面也混得一般。”
好在后来几个孙子外孙也都成家立业,老两口才算歇了一口气了。
红砖瓦房内,已经78岁的云躺在红砖瓦房里奄奄一息。刚才他还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此刻闭上嘴沉默不语,眼神空洞地盯着房梁,仿佛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
云始终握着木的手,不让这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女人离开半步。木也点点头,仿佛在场的人里只有她能听懂云刚才说了什么。
“老爷子现在消停了,刚才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也不知道是要干嘛?”大儿子的媳妇咕哝道。
“我爸才安定下来,你能少说两句吗?”大儿子抱怨道。
屋外传来汽车的声音,小儿子跟小孙子从外地赶回来,匆忙地往屋里走。
云看到是小儿子跟小孙子回来了,抬起沉重的脑袋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此刻,关于当年到底是小儿子没考上省农大还是云没钱供他上省农大已经不重要了。爷俩一辈子的矛盾在生离死别之时已经烟消云散。
红砖瓦房外的柿子树下,我细细回味着云的故事。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该去看看老朋友了。”老顽童开口说道。
“嗨,你刚才不是还说,什么树挪死吗?怎么,你现在又不是树了?”我没好气地问道。
“是的,故事讲完了,所以我现在不是树了,我是云的老朋友,现在是个人。”说罢,老顽童起身朝屋内走去。
“莫名其妙”我继续躺在树下,回味故事。
老顽童面带微笑的走进屋内,看了看躺在床上了云。云也看见了老顽童,笑了起来。
可房间内众人却并没有看见老顽童,他仿佛一阵清风穿梭在众人中间。
“快看啊,老爷子怎么又笑了,可是回光返照了。”大儿子的媳妇说道。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云,云此刻微笑着看着床的前方,闭上了双眼,不一会便断了气。
屋外的柿子树下,老顽童的声音响了起来:“小伙子,我们就先走了,今晚的故事好听吗?”
我站起来找了又找也没找到老顽童的身影。
“他刚才说?“我们”?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其他人?”我心中不解。
这时候,两片柿子树叶从枝头飘落,仿佛相互搀扶一样,随风飘向远处。
望着远去的两片树枝树叶,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