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短篇小说
　　老夫老妻
　　老旺
　　
　　（1）
　　女人总嫌男人邋遢。
　　老柳老婆从北京一回来就挽起袖子收拾屋子。她忽而想起《刘三姐》的一句唱词，十个男儿九粗心，就呲的一声笑了，对男人嘟囔着说，你们男人呀，嘴老是硬的，手却是脓的！离了女人，就是个猪，懒得啥都怕弄，就等着吃。她捉了扫帚，要进卧室，刚到门口就“啊”了一声，把正躺在沙发上看《女友》的老柳吓了一跳，她道，这那是人住的地方呀，快成猪圈了。老柳猛乍觉得事向不大对头，赶紧起来挡住，对老婆笑着说道，你嫌猪圈脏，就甭进来了，啊！
　　咋的了？老婆依住门，奇怪地问，有啥秘密？
　　嗨，说那里话！老柳不无认真地说，老夫老妻了，咋，反倒不相信了？
　　那你瞧瞧你那转眼失色的样子！老婆故意厉声地说，老柳哇，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越是有鬼，我越是不怕！
　　其实，老柳在平时生活中倒是个挺会讲究的人。他爱干净不说。你看那客厅里的摆设，迎门一台大屏幕液晶彩电，下面并排摆着三盆花。中间一盆硕大的景天，虽不名贵，却郁郁葱葱，令人羡慕：左边的君子兰已经含苞待放，生机勃勃，把主家的家道一下子就写了出来；右边是一盆兰花，枝叶挺拔旺盛，像是热情欢迎来宾。非主家女人进来，只有自愧弗如，心说咱家男人咋没得这麽好呢？偏偏主家女人弹嫌恁多！用老柳老婆的话说，人家那是爱么！人常说打是亲骂是爱嘛！
　　老柳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啊！自女儿怀孕老婆就去了北京。老两口就那么着牛郎织女的各顾各地过。老柳戳锅了灶，从不在街上买着吃饭。他拖地抹桌子，把屋里收拾得鼎鼎有条。邻居们都夸他细得跟女人一样。
　　第二年春节，老婆他们带着孩子回来，这才给老两口搭了回鹊桥。晚上老婆问老柳想不想她。老柳说，老夫老妻的，问下那淡话做啥？老婆卿得“嗯”了一声，说人家问你正经话呢，你倒真的把人家看淡了！老婆在他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问，是不是有了相好的，咹？老柳“哎哟”的一下骂道，你个死鬼，咋拧得恁狠，还指望我爱你呢！老婆咯咯咯地笑，说痛爱痛爱，你觉不着痛咋知道我爱你呢？老柳亲了老婆一口说，死女人，咋对男人恁苛刻？既嫌男人心粗，又怕男人“外遇”。我好不容易过了一年清闲日子，你倒不放心了，啊！老婆就把老柳搂得紧紧的，仿佛真的怕被别的女人占了。那晚，她知道老柳还和往常一样，深深的爱着她。
　　这回过年，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一大家子回来，老婆打前站，先把屋里收拾得有个新景象，形成过年的新气氛，好让大家有个好心情。可是老柳却把住了卧室门，老婆的热心还不一下子就象是跌进了凉水盆！
　　金屋藏过娇，老柳他知道。他也不想瞒老婆，可是他总觉得现在不是时候。老婆却要进还留着女孩气息的卧房，老柳还能坐得住吗？
　　老婆仿佛什麽都明白了。她承认老柳对她的情仍然是真的，可这卧室里一定有了别的女人的身心。她软了似的，依着门慢慢地往下溜，一扑塌坐了，泪花儿一滴一滴地淌！
　　这老婆豁达大度呢。当年是宁西车床厂有名的女强人。她和老柳的婚姻曾被传为佳话。那时常搞军民联欢。一次，她们厂同驻军篮球队举行友谊赛。人家球队的五号，个儿虽说不太高，可身材好，驰骋球场，姿势巧妙，投篮命中率高，博得观众的一片叫好声。厂工会有好事者就说，这小伙快复原了，肯定到咱厂里来！这话厂篮球队爱听，就问有啥根据，他诡秘的将手往厂办那边一指，说你们去问女能人。厂队的小伙子这才恍然大悟，说他们原来以为女强人是个球迷呢，每回打球她都要去，原来早相上了！那好事者胸有成竹的说，我就不信，凭咱女强人的人样，吸引不来个五号，啊，哈哈哈哈！
　　那五号就是老柳。他后来真的为机床厂赢得了许多集体荣誉，厂篮球队在宁西市红极一时。人们实服了女强人的眼光。
　　老柳也很自豪。他常开玩笑说，婆娘凭男子汉，可谁叫咱老婆是女强人呢，我就凭她嘛!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机床厂的经济效益开始下滑，后来就难以为继了。厂里允许职工自谋出路。那天下班，老婆问老柳咋办？老柳吭哧了半天不敢表态。老婆就跟他急，骂道，你看你那熊式子，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她问，你们家在县城的老宅，后院不是挺大吗？老柳楞楞的瞅着老婆，问这是啥意思？老婆于是把自己思谋已久的主意和盘托出。不久，他们买了本厂生产的两台编织机，运回县城，开了县城首家私人企业-----小池编织厂，专门给沿山一带风起云涌的小水泥供袋子。生意很红，钱当然也赚了不少。老柳从此就把老婆叫老板，老婆笑说，到底是老板还是老伴？老柳说，厂里，你是老板；家里，你是老伴！
　　有个姑娘叫刘婷，长得水灵灵的，初中刚毕业。他爸他妈根本不放心女娃家出外挣钱。听说编织厂是女老板，就跑来看。女老板拍着腔子说，保证你娃学到技术挣下钱。女娃到我这儿，我操的心比你们要大呢，放心吧！
　　老柳知道自己老婆的能耐。当年5000多人的大厂，她是厂办主任。管个小小的编织厂还不是小菜一碟。老婆也对他说，你给咱主外，畅销路，别的事就甭管。这儿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不关你的事。老柳故意道，咋，打防疫针了，不放心我？老婆刮他一鼻子说，就怕你是个这爱吃腥的猫……！
　　刘婷很乖巧，技术掌握得快，手麻利，心眼儿也好，班外常象在自己家一样，进厨房做饭。按件记工，每月她挣得钱最多，老板总还是再加奖励，表扬她爱厂如家。她也甜甜的姨长姨短地叫，回去了对自己的父母夸老板对她多好多好。
　　老柳跑外，回来总是风尘仆仆的。久了，老婆就心痛。他一到家，老婆就使唤刘婷，快，给你叔把水端去，叫他洗一洗就轻松了。刘婷第一次进老板两口子的卧室，心里“呀”的感叹，说人家这屋里咋这样阔？老柳世故的很，明显的觉得刘婷走神，就笑着说，婷儿，想啥呢？刘婷当下就有点脸红，她其实是觉得咋叫她婷儿呢？老柳赶紧过去接她端的水，无意中碰了婷儿那粉白的嫩手，心里萦地一下觉得舒服极了。婷儿肯定也有感觉，至于有没有啥心理反应，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从那以后，婷儿变得很有眼色。老柳的摩托车在门口突突一响，婷儿就知道是他叔回来了，忙去端茶送水，完了又经管着吃饭，照顾得十分周到。老柳心里非常高兴，常在老婆面前夸婷儿。老婆心想，男人就这德行，总是怜香惜玉的。她对老柳说，婷儿好了咱就看着给婷儿瞅个好对象。老柳还倒嫌弃老婆，说人家娃小，你咋就想到歪处了呢？
　　后来因为小水泥质量问题，县上严格整顿。编织厂的生意也就萧条了。刘婷回家，父母还是“女大不中留”的旧观念，给婷儿寻了婆家。女婿开大卡车，常年从白庙山里往灞桥那边送石灰。苦倒是苦，手头却松翻点。婷儿老大的不喜悦，说那有啥出息嘛！唉，农村女娃可怜，说倒的媒就是今辈子的命。婷儿还是嫁了。那一天虽说不大风光却也热闹，编织厂的姐妹们都去了。婷儿高兴的很，她说她没想到老板，奥，还有我叔，他们能来！婷儿一打扮，花枝招展，那模样老柳今辈子都忘不了。
　　编织厂一倒闭，老柳说他和老婆这下就歇下了，后半辈子再也不打算弄啥，好好享清福。老婆说，啥叫清福？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老柳笑了，说那你就好好给咱打算嘛。老婆拉着老柳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咱把这前前后后的房全拆了去，可着这二亩地的宅基，盖个五层洋楼。别看小县城，照现在这形势，经济肯定有一个大发展。到时候繁华了，咱光吃房租，也富得很呢！老柳激动的啊，不知道说啥好，他抱住老婆啃呀啃的，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婆，我是最有福的老头子了呀！拆，拆，咱马上拆。拆了就马上盖，盖一座县城最时兴的洋楼！
　　老两口还真有福。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在改革开放的先驱城市，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总经理，据说家产千万；女儿落脚北京，日子过得裕如的很呢！这些年来，老柳和老婆南一下北一下的颠，小县城的人羡慕死了，都说他两把世事逛美了，把福享尽了。可人上了年纪就恋家，老柳在大地方待不住。这年夏天，他嫌南方太热，自个儿回到他那座洋楼里，过了一段独身生活，他觉得最舒服，有时一个人躺席梦思床上想着想着还笑了呢，说他要编一首《光棍之歌》，没了女人纠缠，生活改地换天……啊……啊！
　　老柳其实也不是那种寻花问柳式的男人。他喜欢婷儿，心里有分寸，相信自己能够把握得住的。后来的事咋就发展到那一步，他说男女之间那事，不好说谁先谁后，谁对谁错呀！
　　很偶然的，那回，老柳在自乐超市碰见婷儿。他当时愣住了，心说才几年啊，岁月就把那么漂亮的小姑娘蹂躏成这个样子，婷儿瘦了，黑了，像个摘下来的茄子，只留下那点儿紫色，没了青气。婷儿见了她叔已经有点怯生生的了。她轻轻地一叫，就禁不住眼泪巴巴。老柳心里沉沉的，断定婷儿过得不幸福，不光是穷，主要是不合啊。他在心里怨她那女婿。老柳带婷儿来顾客休息厅，买了不少饮料、水果，并经心经意地买了许多生活日用品让婷儿带回家去。婷儿感激得越发泪水长流。老柳就觉得婷儿太委屈了，邀她去他们那洋楼里把苦水好好吐一吐。他根本没有料到，婷儿一进门就扑向他，把他抱得紧紧的，朗声大哭……
　　啊，这难道不是感情的深度吗？然而，让老柳难以把握的，这是亲情呢还是爱情？莫非是我老柳的艳福来了？
　　老柳哄小孩似的哄着婷儿，婷儿也就像真是他的孩子，躺在他的怀里不肯起来。老柳情不自禁的亲了他的泪脸，她忽的一下扳住他的头，把自己的舌头塞进他的嘴里，全身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老柳后来说他原本不是爱吃腥的猫，可婷儿不是腥啊！
　　婷儿成了洋楼的常客。她总觉得自己对不住阿姨，再三叮咛不要阿姨知道他们的事。
　　这会，老婆泪涟涟的，好让老柳为难、心酸。老柳心里怯怯地说，你实在要检查了你就进去吧，倒有啥呢嘛……？他心里说，婷儿也挺仔细，不会给她姨留下珠丝马迹……
　　
　　（ 2 ）
　　三十多年的老夫妻，老婆怎么就不了解老柳了呢？女人的爱情总是很自私的，老柳老婆也同样不允许老柳跟前有别的女人。她哭，那是嫌老柳不懂她的心。她根本就不信自己的老男人还会有外心。俗语不是说，老汉叫门-----没事嘛！那个女人傻了，会看上他个老头子？
　　老柳让她进卧室，她却心怯怯地，生怕出点事来。她把卧室前后左右篦头发似的齐齐篦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她心里顿时轻松了，瞅着自己男人傻笑。老柳悬着的心也落地了，他走向老婆，亲亲的抱了她，双双倒进席梦思……
　　老婆心说，这就怪了，他为啥怕我进卧室呢。她问，卧室里到底有鬼没鬼，你说清楚，我不难为你，啊哦！
　　有啥呀？老柳偎住老婆说，你别疑神疑鬼的了。
　　老婆忽的坐起来，咋，我疑神疑鬼？她撕住老柳耳朵要问根底，你老实交代，鬼在哪儿？
　　老柳唉吆唉吆地求饶，我说我说。
　　老婆吓住了，这老家伙还真有鬼。她木了似的，既不想听也不想问，傻呆呆的坐着。
　　老柳忙问，你咋了？我给你如实交代还不行吗？
　　她没了丝毫的反应。一会，鼻子眼儿都是泪。
　　老柳赶紧递了卫生纸。
　　她鼻一把泪一把地檫，下意识地将卫生纸扔进床与床头柜之间只有十多公分的夹道里。她呀的一下，猛砸想起什麽，闪电似的拾起身来，朝夹道里看。天哪，，夹道里塞满了檫掉的卫生纸！她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拿了扫帚，把那些卫生纸扒拉出来，竟然还有血块纸，她吼道，姓柳的，这是啥东西？
　　老柳傻了，他细声细气地说，你是女人，你问我呢？
　　这就是真相了。老婆鼓足了全身的劲，发恨扇了老柳一耳光！
　　老柳只是忍着，并且很真诚地说，你听我给你解释！
　　老婆的脑海仿佛被屏蔽了似的，啥话也听不进去。但她的主观世界里却进入了激烈的思维之中，怎么办？怎么办？她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足足半天，屋里的气氛冷得怕人！
　　老柳丧神失魄，无所措手足。
　　老婆猛的站起来，斩钉截铁般地说道，离婚！
　　老柳忙说，你听我给你往清楚的说，还不行吗？
　　老婆把手一挥，道，没有必要了。啥情况我不想知道，我已经清楚你背叛了我，背叛了孩子，背叛了你自己！
　　老柳懂得这就是女强人为人处世的方法，绝对的很，谁也没办法。他一时倒起了一股蔑视的怪诞的心里，有婷儿呢，我还怕你离婚……？他背过身去，轻轻的说了声，离就离吧！
　　老婆彻底崩溃了，散了架似的跌进沙发，眼泪长长地，自个儿想开了心事。
　　我女强人一辈子倒弄了个啥事嘛，人五人六的，被自己男人耍了，这还有啥意思呢。她猛砸瞅见了他们当年有点奢侈的令别人嫉妒的彩色结婚照，老柳身上那套大红球衣还是她精心挑选的，她当时坚持让他结婚时穿球衣，她说这是爱的和谐。这会，结婚照把她激怒了，她歇斯底里地逮住镜框就往下拽，只听得啪的一声，满地的碎玻璃片。她又撕了照片，地面上五彩缤纷，只是撕成两半的她的那张笑脸，还在笑着……
　　完了，彻底完了。老柳拉开门，走了。
　　一阵发凶过后，她的心空落落的，似乎觉得老柳是灰溜溜出去了，可怜巴巴的。或许他知道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暂时离开她反省去了。她心软了，觉得自己太莽撞。这一两年也难为他了，男人男人，离开了女人就难嘛！唉，这离婚两字是轻易说的吗？！世上离婚的一层，都怪女人嘴溅！
　　可是，他到底和谁瞎到一块了啊？我不明不白的发这麽大火，还不是自己干生气，人家这会也许是没事散心去了呢。男人一旦有了别的女人，夫妻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咱还在这自作多情，她鼻子一扭嘴一抽，冷笑了一下，说一不做，二不休，离就离！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把协议书写好，他回来了不假思索的签字，就说明他早把心瞎了。虽说离婚是咱提出来的，可咱一辈子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啊！
　　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寻了只签字笔，把非常复杂的情感洒在了纸上。
　　自愿离婚协议书
　　协议人，柳光明，男，汉族，1946年5月13日生，陕西省平复县人。
　　协议人，谢慧芝，女，汉族，1949年10月11日生，河南省登州市人。
　　协议人双方于1970年9月10日在宁西市城西区道北街道办事处自愿登记结婚。
　　现因男方另寻新欢，伤害了夫妻感情，以至破裂。经双方协议，自愿离婚，并达成以下协议：
　　一、双方完全属自愿离婚。
　　二、儿女事业有成，家道殷实，但均有继承双方财产的权利，更应有对双方的养老义务。故此，女方愿投靠女儿，由儿子付给女儿一定的养护费用。
　　三、双方在县城的房产及家产，价值60多万元，协议由男方所有。男方一次性付给女方30万元。（可分期或暂缓）
　　四、双方无债务。
　　本协议一式三份，由双方各执一份，婚影登记机关存档一份。
　　
　　协议人（签字）
　　2010年1月13日
　　老柳在小区门口的象棋摊看了半天热闹，心也散了，就去对面的芙蓉小包店给老婆买了笼包子提回去。他也确实自省了点儿，一把年纪，还恋个小，咋不惹女人生气呢？自己老婆是谁呢，女强人啊！人家可没有对不住咱的地方。离了婚连婷儿那儿也说不过去呢。那回他和婷儿在一起，他说我老婆……，婷儿赶忙捂了他的嘴，让他说我姨怎么样怎么样。他瞅着婷儿傻笑了一下说，那你管我叫叔呢，叔咋和娃睡呢？婷儿亲亲他说，你比我爸年纪大，我不嫌，我就怕影响了你和我姨的关系！我姨是个好人，那会她待我多好……，婷儿说着说着感动得哭了呢。所以老柳根本就不想离婚嘛！
　　一纸离婚协议把老柳弄懵了。真离了，他怕众人笑话，老夫老妻的。再说，在儿女面前也不好说。和婷儿终究成不了夫妻啊！到头来，两头耽，成了孤寡老汉，那多惨呀！老柳也为老婆着想，我老了，眼前倒有个婷儿，你个老女人，豆腐渣，谁稀罕？他嬉皮笑脸的把包子递给老婆说，趁热吃，不饿了再说。
　　我哪有心思吃你的包子。
　　你不闹着离婚，心情不是就好了么？
　　想得美！老婆冷冷的说，便宜了你？
　　老柳心说先把字签了，探探虚实，就看也不看的捉住笔说，我可签了，别吃后悔药。
　　老柳的签字给了老婆一闷棍。刹那间，她拿了协议书冲出了门，去婚姻登记机关备案。
　　第二天，儿女们欢天喜地的回来了。这出离婚戏还怎么往下唱？
　　那天晚上，老两口还在一张床上睡。老柳跟没事一样想亲热亲热，老婆拧过身去说，协议已生效，你正经点……老柳咯咯咯笑，说你装啥呀，你装？
　　老婆掀开被子坐起来说，装，咱就装这一回，把这个年过好，为了孩子们……，得成？
　　成么！老柳笑了。他也坐起来说，那和往年一样，我主外你主内。明天我就去办年货，你进厨房准备。今年要搞得丰盛些。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团圆圆的，再说了，过了这个年，咱就拜拜了，也该庆祝……啊哦……不能叫庆祝，叫纪念吧，对，纪念纪念！
　　一句话把老婆的心说沉了，她裹紧了被子，似乎不打算再睡下了。
　　老柳还是说，过年讲究大吉大利，娃们也爱吃你蒸的鸡，我给咱把把那鲜活的大红公鸡买上两只，可说呢，你做的黄焖鸡，比大酒店里的好得多。他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说，你还记得不，那年快过年了，婷儿还不肯回家，她说她要跟你学做黄焖鸡呢……
　　老婆没感觉到老柳的话有什麽别扭。她自言自语的担心道，也不知道婷儿的日子过得咋样……？
　　唉！老柳是不是想给老婆挑明了说呢？反正现在已经离婚，我倒叫你清楚，我老柳老了老了，还兴了桃花运呢！他顺着老婆的话怜惜地说，婷儿可怜着呢，家穷，女婿不好，唉……
　　老婆瞅住他问，你是咋知道的？
　　老刘竟然伤感起来，他说，你就别问了啊……！
　　老婆疑惑地问，你什麽意思，你？
　　咱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你还问？没意思了不是！
　　老柳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得咚咚的，他知道是谁打过来的，所以就不去接。老婆隔着他的身子，逮住手机一听，是个年轻女子。她在那头一个劲的喂喂喂的呼叫。老婆屏住声，那头听到了女人粗粗的出气声，不假分析地叫了声姨，接着问道，你回来了，过年呀，哥、姐还有孩子们，都回来了吧……？一连串的问候，视乎把老婆问住了，她知道她是婷儿，可就是不想回答。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一刹时婷儿哭了。她哽哽咽咽的说，姨……姨呀，我……我，我对不……对不住……你！对不住……
　　老柳埋住被子，也哭了。
　　老婆思前想后，感情也复杂了。她对婷儿说，欢迎过年来我们家……！
　　老柳抬起头来问，不是说协议书已经生效了吗，还是咱们家？你装啊……？
　　老婆挤出点笑来说，装，就是装，我还不是为你！哎嗨，都别说了，好好过年！
　　（3）
　　
　　带着过年装出来的那种温馨，老婆回到女儿的家。
　　是不是痛定思痛呢？她这时才真正思索起离婚的事，好像这时才懂得了老夫老妻之间的情深意重，才懂得了爱情到了最后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她想，我们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他的那点子事并没有影响我们的日子，并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啊！那是婷儿需要他。婷儿何尝不需要我呢？过年时婷儿不是来家里了吗!她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欢乐，而自己却忍受了多少痛苦。她带来的那只黄焖全鸡倾注了多少心血啊！我做了一辈子黄焖鸡，从来都是块状的，好做，入味，而全鸡呢，光油炸这道工序，需要一锅黄亮黄亮的菜油，而且，翻转不及时到位，炸不匀炸不透，吃起来不酥。上蒸锅，肉要用高汤闷严，她到哪儿弄那麽多高汤呀？可婷儿做的黄焖全鸡，焦黄、酥软、绵香，全家人赞不绝口。当时婷儿的那番心思，决不单单面对的是他，应当说面对的是我，其次是我们全家。而她可怜的，却不知是怎样面对待她不好的丈夫和贫穷的家境呢？
　　老柳又过开了他已经非常喜欢的独身生活。不过婷儿明显的来得少了。老柳就想，怪了呢，离婚的事婷儿不知道呀！她和我的那个啥，娃们也根本看不出来。过年时她来家里，大家都很开心啊！他拿起手机，13619……拨着拨着，觉得不合适，老婆对婷儿那么好，过年时硬给婷儿500元，说是压岁钱。婷儿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是成人了，还给什麽压岁钱。老婆当时肯的很，说你在我们面前老都是个孩子呀……这话叫咱多难为情啊！咱在作孽呀，跟一个孩子在一起。咱虽说跟老婆离了，可总是夫妻一场，咱不能再做对不起人家的事了呀！他瞅着手机屏，恋恋不舍的关了机。
　　婷儿病了。过年那阵她就觉着吃饭不美气，想着可能是在灶房停的时间长了，烟熏火燎的，加之油腻，咽喉受了刺激，心里厌食，咽食物就觉得困难。可是过了元宵节，半个多月了，咋还是这样呢？她就心里生疑，要坐女婿往三叉村那边送石灰的车去县医院查一查。女婿却道，你老柳叔不是有私人小车吗，你一个电话，他保准来接你。婷儿楞的一下，心想，这瞎怂咋说下这话……虽说和他感情不美气，可平时也没难为了他啊。那回她从老柳那儿拿回那麽多东西，他就问是咋回事，她给他说是原来的老板送的，他当时还笑了呢，说你常去着，见鳖不捉阎王都见怪呢……。她当时就说了，小心着，人家捉了你的鳖！这会婷儿故意问他，那我是你的人呢还是他的人呢？女婿冷腾冒出一句话，那你最清楚！婷儿的心受到震动，可见她和老柳的事他早有觉察，她责备自己 ，去洋楼太勤了。万一查出啥麻烦病，咱还得靠这个拉石灰的女婿。这段时间，她连电话也不愿意给老柳打了。
　　老柳心慌谋乱的。这天他索性拨了他给婷儿买的那专用手机，传过来的只是他们设定的女孩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气得老柳恨不得摔了手机，骂道，死女子，咋了？
　　好些日子了，婷儿还是觉得咽食困难。她从村上的老人那儿得知，这是噎食病，吃了麦吃不了秋，活不过百天。这是癌症呀！婷儿背过人哭了几回，觉得自己命咋恁苦，自从嫁给这个没出息的女婿，没过一天好日子。这不，还年轻轻的，可就……死……死期到了呀……！她留恋起编织厂的日子，青春岁月才几天？而自己偏偏喜欢上了那老汉，唉，老天爷也戏弄苦命人呢……？她又一想，咱不能闷了良心，这些年来，老汉为咱花了多少钱，办了多少事。办小卖铺、买电动车、孩子上学，那一样老汉没帮忙，谁戏弄谁呢？那天她想吃口馍，往嘴里一填，还没进喉哝，就觉得刺扎般的痛。天哪，要命的来了，得赶紧去医院查一查呀。拉石灰的靠不住，他让我求人家老汉……她拿出手机，心想，好长时间没跟人家联系了，他肯定生气了，唉，咱还是去他那儿一回，叫他高兴高兴。她羞红了脸，推了电动车向县城驶去。
　　婷儿猛砸来了，老柳倒显得不适应，是老婆这回教育了他还是自己觉悟了呢？他静静的看着婷儿，仿佛是要向她道谦。好一会他才问，你还好吗？婷儿哇的一声哭了，她扑向他的怀里，一双绵绵的锤头在他的胸前胡乱的捶，嘴里喃喃地说，人家都不得活了，你倒问还好，还好……。老柳全然以为，婷儿这是跟平常一样，给他耍娇呢。他的手就伸进去，笑着说，让我摸一摸，看好着麽。婷儿浑身就软了。她奇怪，平常跟那拉石灰的咋没有这样来得快呢？她脱着衣服，老柳立即发现她喉哝系子上血红血红，就吃惊地问，这是咋了？婷儿说，里边老痒，我就用手揪，充血了，充血了。老柳毕竟经得多，他拉住婷儿说，快起来，咱去医院检查！婷儿心里说，如果真是癌症，她可能和老汉是最后一次那个啥了，就卿卿地娇滴滴地说，人家身子不行了，你倒……婷儿的真情把老柳的心深深打动了，他说，咱不去县医院，往省上的大医院走，甭怕花钱，有我呢……！
　　婷儿又在洋楼里过了一夜。晚上十点，老柳老婆打来电话，婷儿明显是主动去接的。还没等得那边发话，她先甜甜的叫了一声姨。老婆心气不美的很，她没应她，嘴里却喃喃的说，哦，你……你在……在这……这儿？你，你还，你还，好，好吗？婷儿就抽泣开了，她说姨呀，我不得活了，得下了瞎瞎病！老婆下意识地瞅了瞅客厅挂的钟表，说今黑……了，明天去医院好好查一查，先别自己吓自己！婷儿很知事的把电话递给老柳。老柳没一点儿难堪，很自如地向老婆问好。老婆说他，得得得，别装了，这会你还顾得关心我！老柳嘻嘻地说，咱老夫老妻老感情嘛……！老婆问婷儿到底啥病呀？老柳向卧室里瞅了瞅，见婷儿已躺在床上，就捂住话筒说，形势不妙啊，她喉哝里老痛，把系子外边揪得红肿红肿……！老婆吃了一惊，半天不吭声，却不忍挂了电话。
　　喂，喂，喂！老柳急了，说你咋了，不说话呀……？
　　老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娃咋恁可怜啊，没个幸福的婚姻，到头来却出了这么个麻烦病……？
　　谁说不是呢！
　　老婆苦苦的笑了一下说，我倒觉得你弥补了婷儿生活上的缺失，你给了她值得留恋的一段情……她就这么一点点儿幸福啊！
　　这阵子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这是不埋汰人嘛！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婷儿在这世上最感激的人应该是你……
　　老柳揣摩不来老婆的心理，忙说，你没事了我就挂了呀！
　　别别别，我还要给你叮咛事呢。咱为人为到底，你就应该把婷儿弄到省城去看，一切费用咱包了。你欠我的那三十万，我不要了，全用于给婷儿看病……
　　什麽什麽，我欠你三十万……？
　　对呀，协议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老柳心里灵醒了，他回过身向卧室看了看婷儿的动静，压低嗓门对老婆说，她病成这样，你还跟我开玩笑……？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离了你咋成，啊，得是的……？你再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们永不分离，永不分离，白头偕老！
　　老婆责备他说，这回嘴甜的，在协议书上签字时咋恁干脆？你把我心伤透了。说着就抽泣开了!她檫了檫鼻子，接着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今黑来好好服侍你的病人……拜拜！
　　食道癌晚期。医生问老柳是病人的啥人？老柳的脸色不自然，吭吭哧哧地说，亲戚……亲戚！什麽亲戚？医生瞅着他，疑惑的说，住院、手术，一般的亲戚可不行呀！婷儿无所顾忌了，她从房子里出来，心安理得的说，他是我爱人，我爱人，我的命就交给他了……
　　老柳放声大哭。医院里一向静谧的空气刹时惊天动地。一接到诊断书，老柳的心凉透了，却没哭出来，婷儿这话，把他的心揪出来让世人看，他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呀，哭，满医院的人都动情了。尽管人们有着各种断定和猜测，但都觉得婷儿值了，老夫老妻的感情到这份上，也就尽至于了吧！
　　手术很成功。出院时婷儿要回自己的家。老柳愣住了，问她，你得这么重的病，动这么大的手术，都没让他（指婷儿的丈夫）知道，这会咋可要回去呢？婷儿知道自己的病，虽说手术成功，回去还不是等死。她想，咱总不能死在人家屋里吧！她对老柳说，我毕竟是他的人啊！你们这么着帮我，让他也知道你柳叔的人品，我刘婷也不是乱来的女人。哦，还有我姨，让他也知道，是世界上最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啊！她说着就又眼泪巴巴的。老柳说，可你回去，生活环境，经济负担，能满足吗？他斩钉截铁般的说，不行，咱还是回洋楼去。回头给他打个电话，把情况讲清楚，看他是啥态度？我想他会来安顿你的！婷儿檫了眼泪，泛出了点笑容，说还是你想得仔细，他会来的，只不过他还是想依靠你们呢！老柳立即收拾着屋子，说，那咱就等着他来吧，先住下，先住下！
　　婷儿拖着病蔫蔫的身体在洋楼里转来转去给自己长精神。那拉石灰的女婿果然来了。他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几天，就成了这样？他有点儿自责，我也太大意了啊！他猛砸一想，这麽大的病，该花多少钱？多亏这老头子。他走过去叫了声叔，却莫名其妙地说，你是个好人！婷儿坐下说，只要你知道就是了。老柳估摸着这女婿是要接婷儿回去的，就说她每周还要去省城化疗呢！女婿瞅了瞅婷儿说，你看你，咋样？婷儿骂他，你看你那熊式子，心是虚的，嘴是软的。我可给你说呢，总不能让我死在人家屋里……女婿表情十分难堪，一会儿，他掩面而泣，很伤心很伤心。
　　化疗把婷儿身上仅剩的那点青春气息也吸光了。她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她装出最后一点笑容对老柳说，你给我做最后一点好吃的，我吃了就回呀……老柳的心震了一下，还是安慰婷儿，说我不会做你爱吃的黄焖鸡，麻辣鱼，怎么样？婷儿说，行么,行么,我活得就象麻辣鱼，麻呀，辣呀，都够味！我就不爱吃甜东西……婷儿回到她的那个家不久就离开了她非常留恋的人世。老柳哭得死去活来，他说，父母去世，我只是伤心，而婷儿她是在揪我的心呀！老婆专程回来送婷儿，她懂得老柳的心，说婷儿走了，我却回来了呀！老柳忙抱住老婆说，咱不离婚了？老婆也狠狠地抱住了老柳，哭着说，婷儿叫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