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金熊奖  张艺谋  原版剧本  中国大陆

　　豆官偷偷看余占鳌一眼。余占鳌刀砍斧劈的脸扭曲着，黑白分明的眼里喷出毒焰。
　　豆官吓得一溜烟钻进高粱地送信去了。
　　余占鳌高声命令：“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58.单家东院
　　九儿和王嫂在灶上灶下忙活着。院里，用门板搭起来的长条案上整整齐齐摆开了碗筷。地上，一篓篓高粱酒摞得齐案高。雪白的大饼、翠绿的大葱、嫩黄的摊鸡蛋摆上了条案。九儿抱起酒篓在大碗里一一倒满殷红的高粱酒。
　　豆官风风火火闯进院里来。
　　九儿问道：“仗打完了？”
　　豆官气喘嘘嘘，说：“没，没呢，鬼子的汽车还没来，我爹让您给送拤饼……”
　　他伸手抓起条案上卷好鸡蛋、大葱的一张拤饼，一边嚼着一边一蹦一跳地往外跑，说：“我先回去啦！”
　　王嫂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喝口绿豆汤再走！”豆官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59.墨水河河堤
　　九儿挑一担拤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沿着墨水河河堤，匆匆地往大石桥方向赶。她们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在红高粱身后高高的河堤上扑扇着翅膀。
　　九儿穿一件耀眼的白罗衫，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乌亮，发髻高高挽着。一担沉重的拤饼压在她柔嫩的肩膀上，压得她雪白的额头、酡红的双颊汗水淋漓。她不时用捏在手中的一条红绸手绢擦擦脸上的汗，那只绞丝银手镯在偏西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60.墨水河桥头——公路
　　余占鳌的队伍零零落落分布着，趴在石桥两侧河堤的漫坡上，一个个望眼欲穿。
　　笔直的公路上，西斜的阳光跳动着，路面一忽儿黄，一忽儿白。
　　趴在余占鳌身边的豆官，手里的勃朗宁手枪捏出了汗。他泄了气，一仰身想躺在河堤上——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心里猛一阵跳，连忙又趴下，拱起身子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句：“汽车……”
　　没有人理他。
　　余占鳌伸手把他按在河堤的漫坡上。豆官固执地嚷道：“鬼子的汽车！”
　　果然，从公路的深处，一个墨点从高粱的红色夹缝里像流星一般射过来，它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
　　伙计们一个个脊背发凉，把身子更紧地贴在河堤的漫坡上。
　　余占鳌高兴滴叫道：“兔崽子，到底来了！”说着，他把两支自来得匣子枪端起来。
　　已经听得见汽车嗡嗡的吼叫声。
　　
　　61.墨水河河堤
　　九儿和王文义的妻子挑着担子，像两只鼓动着翅膀的大鸟，渐渐飞近墨水河大石桥。
　　
　　62.公路——墨水河河堤
　　公路上，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轰轰的马达像急雨前的风响，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紧张地趴在桥头河堤的漫坡上的伙计们，一个个捏紧了武器，瞪大了眼睛，对着公路上那仿佛朝自己压过来的叫做汽车的怪物。
　　不知是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还是命运的捉弄，在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逼近的鬼子的汽车时，豆官往西一歪头，眼里的余光扫过之处，他看见九儿像一只明晃晃的白鸟正款款地飞过来。他不由自主地喊叫一声：“娘——”
　　喊声未落，日本鬼子的汽车上，已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子弹。一把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喷吐着罪恶的火焰。
　　九儿前胸的白罗衫上，啪啪裂开了两个洞。她清脆地哟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斗拤饼，沿着河堤的漫坡滚下去，那些雪白的大饼，油绿的大葱，嫩黄的鸡蛋，四处散落。那条捏在手里的红绸手绢飘飘扬扬飞进了高粱地。
　　一排子弹打在王文义妻子身上。像一阵飓风把她刮得脚步踉跄。她身子一仄，歪倒在堤南岸，又滚到河床上。
　　豆官又撕肝裂胆高叫一声：“娘——”身子随即弹出堤面去。
　　余占鳌一把没扯住豆官，吼一声：“回来！”双手向汽车推出两梭子子弹。
　　枪声，吼声，豆官什么也听不见。他张着两只手在狭窄的河堤上迅跑。子弹打在他脚边的堤面上，溅起星星点点的尘土，他浑然不察。
　　隐匿在大石桥西边的小木桥桥头的王文义，见妻子被鬼子的机枪打倒，发疯一般地跳出阵地，目瞪口张，竟喊不出声来。他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一面筛子。
　　就在子弹追着豆官飞跑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滚过河堤，把豆官推下堤北的漫坡去。
　　这是哑巴。他不由分说，把九儿背上，紧爬几步，沿着堤北的漫坡，滑到高粱地里。
　　鬼子的汽车终于被钉耙扎住了，车上的机枪一时暗哑。
　　余占鳌看准时机，左右开弓，一手三响，把司机打趴在方向盘上。余占鳌哈哈怪笑，刀砍斧劈的脸盘扭动得狰狞可怖。他怪声怪气地吼叫：“大号，吹！”
　　刘大号朝天举起大喇叭，吹出激越的号音。号声一出，大抬杠也轰隆一声怒吼，喷出一道宽广的火舌，吓人地在河道上一闪，铁砂子、铁弹子，全打在汽车载着的麻袋上。麻袋里装的红高粱米，像血的瀑布哗啦啦喷写下来。
　　余占鳌的队伍里，七长八短的枪也杂乱无章地噼啪响起。
　　
　　63.墨水河河堤——公路
　　哑巴冲上河堤。
　　河堤上趴着一片伙计们的尸体。大抬杠那边早已没有声息。哑巴捡起自己的腰刀，“啊——”一声吼，铁着脸，擎着刀，冲上大石桥。
　　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日本兵拉开车门，探头朝哑巴打了一枪。方七手疾眼快，扬手一枪，把这个探头的日本兵打死在车门上。哑巴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口，脚步歪斜，举刀冲过桥去。车顶上的日本兵掉转机枪，向哑巴扫来一梭子子弹。哑巴身子一扑，栽倒在他亲手捆扎的连环耙上。
　　余占鳌打红了眼，乘着机枪手俯射的时机，他不再瞄准，坐一下，又一下，打出无数子弹，把机枪手打得歪倒到麻袋后面去了。
　　余占鳌兴高采烈，声嘶力竭地叫道：“大号，吹！”
　　刘大号把大喇叭朝天高举，吹出凄厉的号音。方七和余占鳌的余部，听见号声，一涌而起，冲上河堤，朝着汽车打出零零落落的枪声。
　　车顶上扔出来一颗小甜瓜状的黑炸弹，在河堤上炸起一团尘烟。方七和伙计们像被割倒的高粱稞，一个个栽倒在河堤上。
　　余占鳌右臂一哆嗦，自来得手枪跌落下来，在河堤上翻了两番，凄楚地卧在那里。
　　
　　64.高粱地
　　九儿仰面躺在高粱丛中。鲜红的血把她的白罗衫洇湿了，紧紧贴在她的胸膛上。
　　跪在她身旁的豆官，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渐渐松开，连忙摇着她，慌张地唤娘。
　　九儿睁开眼睛，眼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问豆官：“孩子……你爹呢？”
　　豆官说：“我爹在打鬼子，我去叫他。”说着，站起要去。
　　九儿艰难地摇摇头，说：“拤饼……”
　　豆官说：“我去捡。”豆官几步跑到堤下，从草丛中捡回一张还夹着大葱鸡蛋的拤饼，递到九儿手里。
　　九儿已经有气无力，挣扎着说：“给你爹他们送……”话没说完，紧紧捏住拤饼的手重重地垂落在胸前。
　　西下的夕阳，照红了高粱地，一株株高粱穗，像一根根点亮了的红烛。一个熟悉的音调，像天国里的乐声，飘飘渺渺响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头，……
　　
　　65.墨水河河堤
　　残阳如血，映照着血染的河堤。战场上一片死寂。
　　余占鳌从血泊中挣扎着爬起来。伟岸的身躯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河堤上。
　　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爬到他的脚边，问：“掌柜的，吹号吗？”
　　余占鳌暗哑的声音坚定地说：“吹！”
　　刘大号一条腿拖着，一条腿跪起，举起大喇叭，仰天吹出一声颤颤抖抖的号音，便扑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余占鳌痴痴呆呆地侧耳倾听颤颤抖抖的号音在空中飘动。豆官一步步走到余占鳌跟前，平静地说：“爹，俺娘叫你。”
　　余占鳌如梦初醒，说：“走吧，儿。”余占鳌拉着豆官的手走下河堤，脚踏着被夕阳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向高粱地。
　　
　　66.高粱地
　　余占鳌直立在九儿面前，眼睛定定地望着安详地躺在地上的九儿，望着她被鲜血洇红、湿透、紧贴着胸膛的白罗衫，和高耸在白罗衫下的鲜明的乳峰，那鲜花的血浆就像是它流出的红色的乳汁。他望着她僵硬地搭在胸前的一双秀丽的手，以及手上捏得紧紧的拤饼。
　　余占鳌的脖子突然往前一折，脑袋沉沉地耷拉到胸前。他的全身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他单膝跪在九儿的身边，伸出一双粗大的手，掰开九儿纤细的手指，把拤饼从她手上取下来。雪白的拤饼也洇上了鲜红的血印。他把她的双臂顺直，轻轻地平放在她身体的两侧。
　　他触到一件硬硬的物件，捋起她的袖子一看，是那只熟悉的绞丝银镯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褪下，捧在手里望着它发呆。他的眼白通红，黑眼珠子滚动着紫色的光波。
　　他无言地、无限珍惜地把九儿曾经赠给他的信物揣进怀里。
　　九儿的脸恬静、安详，宛如熟睡中正在做着甜美的梦。
　　余占鳌从身后掏出那柄小剑，缓缓地砍到一片高粱，把九儿的身体遮掩起来。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把天地也染红了。
　　豆官对着血红血红的天际高声喊叫：
　　娘——娘， 上西南，
　　宽宽的大路，
　　长长的宝船；
　　娘——娘， 上西南，
　　溜溜的骏马，
　　足足的盘缠；
　　娘——娘， 上西南，
　　你甜处安身，
　　你苦处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