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梗概
- 作品正文
39.单家庄
半个月亮升上中天,浮云在夜空中漂游,月色明明灭灭。单家庄在忽明忽灭的月色中睡熟了。然而,明明灭灭的月色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连续三声清脆的枪响,把夜空的宁静打得粉碎,马蹄声像一阵骤雨扫过单家庄街面。
有人惊恐地呼叫:“花脖子来了——”接着是长时间死一般的沉寂。
(画外音)
“这号称‘凤凰三点头’的三声枪响,是花脖子的拿手好戏,真所谓指哪儿打哪儿。就这么的,花脖子终于还是把我奶奶给劫走了。”
一队蒙面人策马驰出单家西院。为首的一匹马上,蒙面人身后横捆着一个女人,她的长发从马背上拖下来,几乎要扫到地面。
(画外音)
“头天夜里绑的人,第二天就传过话来:拿一千块大洋,把人赎回去。”
40.单家西院
单家西院围满了人。余占鳌风风火火冲进来,分开众人,直奔正房而去。守在门口的罗汉和王嫂拦住了他。罗汉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劝道:“让她安静一会儿。”
余占鳌拨开罗汉的手,吼道:“你给我滚开!”
屋里传出九儿有气无力的声音:“罗汉大叔,您让他进来……”
余占鳌推门而入。
九儿恹恹地倚在炕头的被褥垛上,发髻松乱,眼圈乌黑,丰腴的脸庞瘦下一圈。
见余占鳌进门,她那失去了往日神采的新月般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嘴角也浮起一丝惨然的笑意。余占鳌又怜又爱。他坐上炕沿,伸出粗壮的胳膊把九儿一把揽在怀里。九儿再不退居,再不躲闪,她软软地把头埋在余占鳌宽阔的胸膛上。这才是她的依靠、她的寄托。
少顷,余占鳌托起九儿的下巴,对着她眼泪汪汪的脸问:“花脖子没对你无礼?”
九儿摇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腮边滚落。余占鳌用粗大的手抹去九儿腮边的眼泪。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到惊吓,他恨恨道:“我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41.单家庄狗肉铺
单家庄街面僻静处一座孤零零的泥屋,门前胡乱插着一面破酒旗。泥屋共五间,四间打通着,砌一铺大土炕。土炕下,东头一个锅灶,一口大缸,临窗摆两张油漆剥蚀的八仙桌和几张同样破旧、同样显出颇有来历的条凳。西头隔开的一间,泥坯到顶的隔断墙,开了一个小门,有如洞穴,用棉帘遮得严严实实,更使人感到神秘莫测。隔断墙下的土炕一头,半仰着一个老头儿。他膝上围着一张黑狗皮,身下垫一条白头皮褥子。
在他身后的墙上,还钉着染成红、绿、蓝的三张整狗皮。老头儿伸手可及的炕沿上,垒着敦敦实实的一座泥巴柜台,柜台上放一只青釉酒坛,酒提儿挂在坛沿上。
(画外音)
“狗肉铺掌柜的胡二,以杀狗为业,剥狗皮像旋萝卜一般利索。成群结帮的狗见了他都戗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绝对不敢近前。花脖子佩服他的威胆,和他结为拜把子兄弟。”
余占鳌闪进门,自己拣一张背靠大炕的条凳入坐,朗声叫道:“掌柜的,来斤酒!”
老头儿一动不动,只在那泥巴柜台后面把半睁不闭的灰眼珠子转了转,却使余占鳌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但余占鳌再不吭气,端起架子稳稳当当坐等着。老头儿终于推开搭在膝上的狗皮下炕。他人高马大,双膝微曲仍高出隔断墙的门洞一头。他从泥巴柜台后的空洞里摸出一只酱色大碗,用酒提儿往里打酒。老头儿端过酒碗,趿拉着脚步走过来,将酒碗稳稳地蹾在余占鳌面前。
余占鳌问:“什么酒下菜?”
老头儿像吐出一块铁疙瘩似的说:“狗头!”说毕,往锅灶处走去。
余占鳌说:“我要吃狗肉!”
老头儿顿了会儿脚,仍往锅灶处走去,他解开锅盖,锅里煮着一条整狗。他把锅盖翻转过来,架在锅台上,拎上煮得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的狗,取一把斧子,对着狗脖子噼啪几下,就利利落落地剁下了狗头,用一根铁签插着,扔到余占鳌跟前。
余占鳌摸出一摞银元,撂在桌上,说:“我要狗肉!”
老头儿远远地把狗头扔回锅里,溅得油汤满墙,吼道:“不吃就滚!”
余占鳌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说:“您这掌柜的真有意思,放着狗肉不卖……”
老头儿转着灰眼珠子端详余占鳌半天,说:“你这后生也真有意思,你没打听打听我这狗肉是给谁预备的?”
余占鳌笑笑,说:“我正是来求您掌柜的引见引见这吃狗肉的主。”
这回轮着老头儿不自在了,他的灰眼珠子也不转了,定定地瞧着余占鳌,脱口道:“你说谁?”
余占鳌说:“昨儿晚上他把我们女掌柜的给劫了。”
老头儿试探着说:“你这后生好面善……”
余占鳌打断他,说:“不,我刚到烧锅没几天。”
老头儿问:“你是女掌柜的什么人?”
余占鳌说:“她是东家,我是伙计。”
老头儿说:“那干你屁事!”
余占鳌说:“当伙计的不为东家玩命为谁玩命!”
老头儿说:“看不出来你这后生还挺讲义气。成,就冲这,我给你指条路。”
42.花脖子营地
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着大小两个窝棚。十几条汉子站在窝棚外,有的身上披着及膝的大蓑衣,有的头上戴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几层桐油的斗笠。较小的窝棚口的木墩上,坐着一个一脸杀气的壮汉,他的脖子上有一块显眼的花皮——这就是远近闻之丧胆的土匪头子花脖子。
余占鳌被带到空地中央。瘦长汉子一把扯下罩住他眼睛的黑布。一时间,余占鳌只觉得满眼金星。他急忙用他粗大的手捂住眼睛,嘴里却不忘喊道:“我要见当家的!”
花脖子用一节草棍挑动地上的两只蚂蚁打架,他头也不抬地问:“是烧酒锅新掌柜的?”
余占鳌放开手,往说话的方向望去,第一眼印象是:那壮汉脖子上的花皮要比他凶残可怖的面相更加触目惊心。他心里有些打鼓,强作镇定地说:“不,我是新来的伙计。”
花脖子扔掉手中的草棍,往蚂蚁身上唾了一口。他不屑地说:“我已经把那娘儿们放回去了,你还来干什么?”
余占鳌渐渐地稳住了神,他虔诚地说:“拜师学艺。”
花脖子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余占鳌一番,见他满脸油汗,一脚烂泥,一副狼狈相,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众汉子跟着笑得前仰后合。
那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上来凑趣:“就你这德行还想吃拤饼!”
花脖子说:“把他扔河里洗洗!”
上来两个壮汉,不由分说,架着余占鳌就走。
43.墨水河
两条壮汉将余占鳌架到墨水河边,从河堤上把他扔下河去。余占鳌一下河就扑腾起来,活像在沸油中翻滚的油条。他的头一会儿露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双手抓挠着,想攀住什么,又什么也攀不着。
面目清秀的小伙子幸灾乐祸地叫道:“这小子,不会泅水!”花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河里传来余占鳌的挣扎喊叫和响亮的呛水声。滚滚的河水推着他慢慢向下游漂去。
花脖子们在河堤上跟着走了几步。
牵马的壮汉担心地说:“当家的,真要淹死啦!”
花脖子对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瘦长汉子说:“方七,把他捞上来。”叫方七的汉子招呼两个吃拤饼的伙计跳下河,把余占鳌抬上河堤。
余占鳌四脚朝天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样。花脖子对自己的恶作剧颇为得意,他一时兴起,吆喝道:“走,都下去玩玩。”
花脖子带头,吃拤饼的伙计们都脱了衣服,扔掉枪支,扑通扑通跳下河。杂七杂八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枪支摆地摊似的在河堤上铺了一溜。余占鳌慢吞吞地爬起来,拾起花脖子扔在河堤上的两支自来得手枪,在手里端详着,圆睁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瞄了半天。
方七眼尖,脑袋探出水面,手指着河堤刚喊出一声“当——”字,只听啪啪两响,子弹打在他眼前的河面上,水花溅了他一脸,他连忙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这时花脖子已经爬上河滩,他毫无惧色地站在河滩的萋萋绿草种,钦佩地说:“好枪法!”
余占鳌冷冷问道:“花脖子,是你坏了我的女人?”
花脖子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鄙夷地说:“麻风睡过的,我不稀罕。”
余占鳌把花脖子的枪扔在地上,捡起自己的勃朗宁,举在手上。
花脖子指指心窝说:“打这儿吧,打破头怪难看的!”
余占鳌射出七发子弹,在花脖子跟前击起一道齐刷刷的水线。花脖子眼都不眨,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眼前的奇观。
余占鳌插起枪,扬长而去。
44.单家西院
九儿倚着房门,她的手掌上落着一只雪白的个子,用高粱米粒那么大的通红的小眼珠望着她。她咕咕地和它说话,它也咕咕地答话。她喂它几粒高粱米。
罗汉进院,关切地问:“掌柜的好些了?”
九儿诚恳地:“谢谢大叔惦记,好多了。”
罗汉:“今天正是九月九,掌柜的不到烧锅上看看,散散心?”
九儿:“也好,来了也有些日子了,还没见过出酒呢。”说着,她把手一扬,掌中的白鸽扑棱棱飞上蓝天,留下动态的鸽哨声。
45.烧酒作坊
烧酒作坊,热气腾腾。
两个扣着酒甑的大木甑架在锅灶上,一阵酥白,一阵橙黄,煞是壮观。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儿从木甑里透出来。
这时,九儿在王嫂的搀扶下,款款而来。看得出来她已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梳得高高的、油光水滑的发髻,一身鲜艳的绸缎裤褂,光鲜整洁的脸上挂着的矜持的微笑,都透露出她的尊贵和气派。
罗汉连忙拿过一只方凳,请她落座。她示意罗汉,让他继续指挥作业。罗汉精神焕发,吆喝道:“上凉水。”
两个伙计踩着高凳,往酒甑的凹槽里倒进两桶凉水。另一个伙计拿着一块船桨状的木棍,踩着高凳,把凹槽里的凉水搅得飞速旋转。
烧火的小伙计挑选几块松油饱满的劈柴柈子扔进锅灶里。两个灶洞火声雷动,白亮一片,那白光从灶里射出来,映照着伙计们油汗淫淫的胸膛。
罗汉吆喝说:“换水!”
两个伙计跑到院子里,提了四桶井拔凉水。搅水的伙计站到高凳上去,把甑上开关一拧,已经温热的水咕嘟嘟流走。提水的伙计倒上新打来的凉水。他们便拿过桨状的木棍,奋力搅动,凹槽里的凉水被搅得天旋地转。淋漓的汗水从他们的脸上、胸膛上滚落下来。
罗汉朗声唱道:“准备接酒!”
两个伙计,各提一个细蜡条编成、糊了十遍纸、刷了百遍油的酒篓,放在两个大酒甑伸出来的鸭嘴状流子上等待着。
酒香逐渐浓烈,有细小的蒸汽从木甑接缝处逃逸出来。白锡的酒流子上汪着一片亮斑,凝聚着,缓缓地颤动着,终于凝成几颗明亮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滚落到酒篓里。
罗汉又高声喊道:“换水,加急火!”
提水的伙计川流不息提来凉水。锡甑上的换水龙头大开,凉水由上注入,温水从下边流走,锡甑始终保持着凉冰冰的温度,蒸汽在锡甑夹层里遇冷凝结,汇集成流,最后从酒流口喷涌而出。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热、血红透明、飞溢蒸腾。罗汉手捧粗瓷大碗,伸到酒流子下面,在碗里接满新酒。
他直起身,朗声高喊:“敬酒神——”
众伙计围拢过来,各人手里都捧着一大碗血红血红的高粱酒。他们面对墙上被千年酒气熏得飘然欲仙的杜康画像,神情庄严肃穆。
九儿为周围的气氛所感染,屏息静观。罗汉恭恭敬敬将酒碗高举过头,亮声领众人唱起“酒神曲”,十几条坑坑洼洼的嗓子吼出豪迈的、激动人心的旋律: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
在众人吼出的“好酒”声中,罗汉将手中的一大碗酒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饮而尽。
九儿肃然起敬,她的心和这群汉子一下子沟通了。
这时,罗汉端过一碗酒来,恭恭敬敬递到九儿面前说:“掌柜的,尝尝新酒吧。”
九儿接过酒,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再用双唇嘬一点,仔细品咂滋味。
哑巴过来,比划着喝酒的姿势,咿咿呀呀,劝九儿喝了。
九儿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含着,觉得双颊柔软,那口酒便滑溜地进肚里去了。她连喝了三大口,顿觉得全身毛孔舒张,心里出奇地快活。于是,仰起脖子,把一碗酒喝得点滴不剩。只见她面色愈加红润,弯月似的眼睛越发明亮,更显得光彩夺目,灵气逼人。
伙计们惊愕地看着她,啧啧赞叹。
罗汉恭维道:“掌柜的,您海量!”
九儿连连摆手,那只绞丝银镯子在她鲜润的小臂间团团转动,说:“我从没喝过酒。”
这时,余占鳌风尘仆仆闯进来。他夺过九儿手里的酒碗,说道:“你看我喝!”他连连接满三大碗新酒,一仰脖,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众人赞道:“好酒量!”
罗汉催促众伙计:“快,接酒了!”
伙计们哗啦哗啦接满一篓又一篓的酒,都摆在劈柴堆旁。
余占鳌扛一篓新酒到劈柴堆旁,觉得小腹紧涨,不由分说,对着酒篓就撒尿,尿水滋到满盈的酒篓里,溅出一朵朵酒花。他撒完尿,故意冲着九儿咧嘴一笑。
九儿满脸潮红,无可奈何。
余占鳌走过九儿身边,伸出强有力的胳膊就要把九儿揽过来。九儿并不挣扎,顺势靠在他身上。余占鳌在九儿耳边轻轻说:“我冲花脖子眼皮底下打了七枪!”九儿霎时脸上雪白,立脚不稳,跌坐在方凳上,两手紧紧揽住余占鳌的腰,又是哭,又是笑。余占鳌两眼放光,全身肌肉紧绷,像打滚后爬起来的骡马。他跑回劈柴堆,脱得只剩一条遮羞的短裤,冲着九儿兴奋地喊道:“你看着我出甑!”
(画外音)
“出甑是酿酒工艺过程中最吃力、也是最能显示男子汉气魄的活儿。我爷爷的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占鳌手持短把木锨站到一条方凳上,把酒糟一锨一锨铲出来,拍到伙计们递上来倒的筐子里。他动作很小,几乎只靠小臂运动。热气喷得他半身赤红,脊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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