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金熊奖  张艺谋  原版剧本  中国大陆

　　停在路边的花轿。
　　余占鳌一手扶九儿上轿。一轿夫挂上轿帘。余占鳌把挂号的轿帘掀到轿顶上去。九儿端坐在轿上，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花轿又在高粱夹峙的土路上悠悠地行进起来。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地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渐渐淹没在绿高粱的海洋里。
　　
　　第二章
　　
　　15.单家庄街面
　　单家庄是一个略有北方小镇规模的大村庄，街面虽也寂寥，隔三差五却有几家店铺经营着各种营生：狗肉、杂货、山东馒头……街上行人稀少，但既有过往客商，也有近处村民，此时便有一个轻俏汉子挑着两瓦罐清水从井台上拐了弯走入街道，溢出的水淅淅沥沥，在坚实的路面上画出两条线。
　　罗汉一手牵着毛驴的缰绳，一手搀扶着喝得脚步歪斜的九儿爹迎面走来。
　　（画外音）
　　“新婚三日接闺女是我家乡的风俗。那天，我曾外公在单家一直喝到太阳歪斜，才想起领我奶奶上路回家。”
　　九儿爹嘟嘟囔囔说：“管事的，你回——回吧，三天后，我、我一定把九儿给送、送回来……”
　　罗汉看看铅云密布的天空，赔着小心说：“要不是三天回门的规矩，这天气，真该还歇一宿再走。”说着，他抬眼睨视了一下如蜡人般塑在驴背上的、一身鲜艳的红绿裤褂的女主人。
　　九儿把毛驴的脊背夹在两腿之间坐着。毛驴背上搭着一条碎花薄被子，脖子上栓着一副铃铛，一路走，一路叮啷叮啷响。九儿直腰挺胸，丰腴的脸庞微微扬着，雪白的脖子又细又长，那一大嘟噜头发在脑后兜着，显得很有分量，两弯新月般的细长眼睛旁若无人地直视前方，目光也如月色一样清冷，透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矜持和傲气。
　　听见父亲的唠叨和罗汉不很放心的话语，九儿眼前晃过那个紧张地盯视了三天三夜
　　的像窖藏的腐烂萝卜一样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紧抿住嘴，用脚后跟一磕驴肚子，毛驴往前抢出几步，把罗汉带一趔趄。
　　
　　16.高粱夹峙的土路
　　九儿爹牵着缰绳，九儿坐在驴背上，不紧不慢地在高粱夹峙的土路上走着。
　　土路旁，花草依旧，只是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开得有些老了，在弯弯的细茎上耷拉着紫的、蓝的、粉的、白的脑袋。
　　满地的绿高粱又长高了一截，更加挤挤挨挨，绿浪招展。
　　还是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还是这片如梦如海的高粱。九儿似乎又回到了自由的天地，像困在沙滩的鱼儿回到了水中。她贪婪地呼吸着高粱地里飘散出来的苦涩而清新的气息，顿觉心旷神怡，眉眼间也漾起了一丝笑意。
　　九儿爹仍在不识时务地唠叨：“虽说这女婿不怎么争——争气，可到底家、家业大……”
　　九儿紧蹙双眉，一把从父亲手里夺过缰绳自己挽着，夹紧毛驴得儿、得儿朝前跑去，铃铛声一阵紧似一阵。
　　九儿爹在毛驴后面踢踢踏踏紧追几步，嘴里还一劲儿数落：“你不让女婿挨就不、不、不挨，可你舞什么剪、剪、剪子……”
　　毛驴“噢噢”嘶叫一声，仰起头，飞跑而去，留下一串急促的铃铛声在土路上颠扑滚动。九儿衣裾翻卷，如一团红云，在高粱的绿浪上飘过。
　　
　　17.高粱地——土路
　　仿佛空穴来风，把高粱们吹得晕头转向，东倒西歪。云声像推磨一般旋转着，由远而近。终于还是下雨了。雨点很白，很稀，打在高粱叶片上，像玻璃珠，立即破碎了。
　　九儿骑着毛驴在土路上踽踽而行，一任雨点打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腿上。
　　
　　18.土路
　　九儿爹站在土路中央团团转，拢着嘴，对着四外的高粱地喊道：“九——儿，九——儿……”
　　无人应答，只有雨点打在高粱叶片上的沙沙声。
　　
　　19.土路——高粱地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渐渐湿了地皮。九儿骑毛驴沿土路走去，留下一路清晰的半圆形的蹄花。
　　毛驴走得疲沓了，脚步懒懒洋洋，时不时还停下来甩甩头上的雨水。九儿拿脚后跟磕它，它已无动于衷。九儿顺手从路边折下一根高粱秸，在驴腚上抽打两下。毛驴夹夹尾巴，疾走几步，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步伐徜徉前行。
　　土路拐了一个小弯。毛驴驮着九儿走到弯道上。突然，高粱丛中伸出一条滚圆的、肌肉隆起的胳膊，把九儿拦腰揽过去。九儿身体后仰，脱离驴背。毛驴乖巧地停住脚步，侧过头想看清主人如何消失在高粱丛中。飘飘洒洒的雨点落在横搭驴背的碎花被子上，把九儿座下的干出也濡湿了。
　　
　　20.高粱丛中
　　一个身穿蓑衣的高大汉子用一只刚健有力的胳膊挟着九儿，深一脚浅一脚向高粱深处走去。汉子的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为九儿挡着纷纷扬扬的雨丝。稠密的绿高粱被他撞开，人走过后，向两边闪开的高粱稞又慢慢直立，仿佛一扇扇神秘的大门为他开启，又徐徐关上。
　　九儿紧贴着那汉子散发着热气的身躯，暖烘烘的感觉从腰腹处流灌周身。她闻见一种陌生的、夺魂摄魄的男人的气息，只觉得恍恍惚惚，迷迷离离，有如在云雾间沉浮。
　　她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她甚至抬起她肥藕般鲜润的胳膊，揽住那汉子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自己也依偎得更舒坦一些。
　　高粱茎叶组成的神秘大门为他们打开，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21.高粱深处
　　他们终于来到神圣的宫殿——密密层层的高粱深处。
　　那汉子把九儿放在地上，九儿软得像面条一样立脚不稳，他急忙伸过胳膊把她扶住。
　　他们四目相对。九儿眯着月牙儿般的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汉子，竟是三天前把她从劫道人手里救下来的青年轿夫！她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的强烈震颤冲激得她热泪盈眶。
　　余占鳌的眼睛里喷射出灼人的火焰。他定定地看着这曾作为牺牲被他抬去扔在单家那黑洞洞的泥潭里的女人，如今又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心里又庆幸，又愧悔，不觉垂下眼睑。余占鳌将蓑衣一把脱下，发泄般地用脚踏断了数十棵高粱，用它们在泥水淋漓的黑土地上垫出一处圣台，把蓑衣平平展展地铺在上面。然后，他把九儿双手抱起，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圣坛上。
　　九儿神魂出舍。她瘫软在高粱茎叶和蓑衣铺成的圣坛上，任凭霏霏细雨洒在脸上和身上。
　　余占鳌望着九儿羊羔般的眼睛，伟岸的身躯一截截地矮，双膝啪哒落下，跪在九儿身边。九儿的热泪夺眶而出。余占鳌用粗大的双手。抹掉在九儿丰腴鲜润的脸庞上流淌的泪水。清凉的雨滴洒在他的手背上。他脱下褂子，举在空中，为九儿遮挡住飘飘洒洒的雨丝。
　　九儿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拉下余占鳌举着的褂子，衣袖下一只松松套住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闪出耀眼的光泽望着余占鳌赤裸的、肌肉发达的胸膛，九儿仿佛看到强劲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奔流沸腾。
　　余占鳌匍匐过身躯，让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自己宽阔的脊背上——即使天上落下的是一万支箭，他也要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不让心爱的女人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九儿心头撞鹿，潜藏多年的激情迸然爆炸，她不由自主地在蓑衣上扭动着。她那酡红的脸颊飞散着高粱酒的芳香，雪白细腻的脖子光洁可人，本已濡湿的红色衣衫紧贴胸膛，两座高高耸起的乳峰清晰可辨。
　　余占鳌浑身血液在奔突，在沸腾。他伸出粗壮有力的双手，紧紧捕捉住九儿耸动的双乳，忘情地抚摸着，仿佛要把它们揉进自己的掌心，溶进自己的血肉。
　　九儿浑身颤抖，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脸上哗哗剥剥地燃烧。可以溶化一切的幸福之感烧炙着九儿的神经，她低沉暗哑地嘶叫了一声：“天哪……”这叫声在无边的高粱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22.高粱深处
　　铅云淡薄，天放晴了。
　　高粱深处，九儿和余占鳌刚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并排着仰面朝天躺在高粱茎叶和蓑衣铺成的圣坛上。
　　从高粱隙缝里透过来一道道天光，交叉扫射，飞腾闪耀，组成一个光彩夺目、扑朔迷离的世界。
　　一声高亢而恼人的毛驴的嘶叫钻进高粱地。
　　九儿仿佛从迷荡的天国跌落到残酷的人世。她慌慌张张翻身坐起，胡乱搭在她胸前的衣衫滑落在余占鳌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胸膛上。她俯过身，面对余占鳌，嗫嚅着说：“他真是麻风……”
　　余占鳌望着她六神无主、凄婉动人的面容，像一把把尖刀把自己的心零切碎割。他蹬地跪起，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三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拨出鞘，剑刃寒光闪闪。
　　余占鳌挥手之间，小剑从高粱秸秆中掠过，发出铮铮的声响，两棵高粱应声倒地，从整齐倾斜的茬口里，渗出墨绿的汁液。
　　余占鳌斩钉截铁地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
　　
　　23.高粱丛中
　　余占鳌与九儿一前一后在高粱丛中穿行。九儿一边走一边把散乱的头髻用银叉叉紧。余占鳌在前面开道，稠密的高粱杆在他们身前闪开，在他们身后挨拢。灰绿色的高粱穗微微摆动着，有的摇头，有的点头。
　　他们来到离土路不太远的高粱丛中，余占鳌退到一边，用手臂把一排高粱扒得往后
　　倾斜，让九儿从他身前走过去。
　　九儿回转身来，无限依恋的目光注视着这陌路相逢的、带给她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情人。前路茫茫，未来的希望也只是朦朦胧胧，她突然感到害怕，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一头扑到余占鳌的胸前，啜泣起来。
　　余占鳌连忙把九儿揽在怀里。当他撒手之时，高粱杆反弹回来，把他们团团围住——高粱胸襟广阔，宽容大度，它那茂盛的茎叶，像无数双温暖的臂膀，把这对桑间濮上之合的夫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又一声毛驴的嘶叫，越发刺耳，越发不耐烦。透过高粱的茎叶，隐约可见：九儿从臂弯上褪下那只绞丝银镯子，郑重地、无限深情地交到余占鳌手里。尔后，她拔开高粱茎叶，头也不回地走出高粱地。
　　余占鳌托着绞丝银镯子，手里沉甸甸的。他趋前两步，目送着九儿走出高粱地，走上那条熟悉的土路。高粱稞打在他的脸上。锐利的高粱叶片锯着他的赤裸的脖颈，他浑然不察。
　　
　　24.土路
　　一场雨似乎把九儿爹从醉意朦胧之中浇醒了，他把毛驴背上淋湿了的碎花被子翻了个面，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扶女儿上驴，嘴上还关切地问：“你怎么一泡尿尿这半天？”
　　九儿毫不理会父亲的询问，她望一眼高粱地，蹁腿上驴。
　　九儿爹在驴腚上拍一巴掌，毛驴又叮啷叮啷走起来。
　　毛驴在高粱夹峙的土路上走着，铃铛声一阵紧一阵慢。
　　高粱丛中，有一个男子，两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道：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从此后
　　你搭起那红绣楼，抛撒着红绣球，正打着我的头，与你喝一壶红红的高粱酒！
　　九儿爹冲着高粱地骂骂咧咧：“哎，唱戏的，你出来！你吕不吕，茂不茂，什么歪腔邪调！”
　　九儿扯住缰绳，驻足倾听。两汪感激的泪水，徐徐涌上新月牙似的眼睛。她闭上眼，回味着如饮高粱酒般醉人的幸福，憧憬着如红高粱般籽粒饱满充实的未来，湿润润的眼睫毛如涂上一层蜂蜜，根根粗壮丰满。
　　
　　25.乱葬岗
　　高粱地边缘的一处小土坡。垒垒荒冢像一个个被扔掉的长了毛的大馒头。一棵颇有阅历的老榆树歪着脖子监视着这个世界，又仿佛是端详着千年的历史、百年的沧桑。
　　余占鳌盘腿坐在坟茔间的荒草中，座下仍然铺着犹有九儿余温的那件蓑衣。他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从劫道人手里缴获的那支勃朗宁手枪，身边斗笠里的圆头子弹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着黄金般的光亮。
　　他把手枪的零件拆开，又装上，棱角分明的嘴角绽开了得意的笑纹。他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地把子弹一颗颗推上枪膛，麻利地趴在蓑衣上，用劲儿闭上左眼，右手举枪向着歪脖子树瞄准，瞪得大大的右眼更显得黑是黑，白是白。
　　从高粱地升起来的太阳在老榆树身后为它披上金装，一片片绿叶像一枚枚闪闪发光的金币，在奇形怪状的枝桠间叮呤当啷作响。
　　
　　26.单家场院——高粱地
　　单家一排20间正房，院墙围成一圈，开了两个大门，中间一堵墙隔成两个院落，东院大，西院小，东院是烧酒作坊，西院是主人住处。西院里还有3间西厢房。东院里也有3间东厢房，住着烧酒伙计；还搭着一个大厦棚，厦棚里安着石磨，养着牲口；有3间南屋，开着一个冲南的小门，屋里卖酒。
　　余占鳌把斗笠压得低低的，在远处一行柳树下逡巡，眼睛不时睨视着单家的动静。
　　院墙很高，他看不到院里的情形，之间偶尔有一两个人提着酒瓶，从南屋的小门出入。
　　单家东院往东，连着一处大场院，是收购高粱、翻晒高粱的处所。这时还不到高粱上场的季节，场院里码着两个垛子，一堆去年的高粱秸子，一堆高粱叶子。此外，还有碌碡、长梯一类笨重的零星器具。余占鳌踅到场院边上，他闻见新劈下来晒干的高粱叶子散发出的清香。
　　余占鳌觉得不便久留，于是，绕着场院边，走过一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下了小路，往村外的高粱地里走去。
　　小风疾驰，踏过高粱叶梢，踩出一阵嚓嚓的声响。
　　
　　27.单家场院
　　新月落下去了。单家场院一片漆黑。高粱叶秸堆成的垛子像两头蹲踞着的巨兽，守护着壁垒森严的院落、作坊和它神秘的腐朽的主人。
　　火镰和火石的撞击声并没有搅扰这黑夜的宁静，火镰和火石撞击下迸出的火花好像也没有给这无边的黑夜带来一丝光亮。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假象。历史的变迁，命运的转换，有时就在这一瞬间完成。当火镰和火石击出的火花点燃了火绒，火绒引着了高粱叶垛，单家的历史便到了它的转折点，只是完成这个过程的银幕时间长得令人难熬。
　　终于，火着起来了。火星四溅，火声如爆竹。黑暗中，杂沓的脚步声，乒乒乓乓的开门声，叫人心烦意乱的犬吠声。火舌舔着夜空，暗夜被撕开，如裂帛。吆东喝西的人叫声。吱扭咣当的水桶撞击声。一条人影顺着院墙闪向西去。一把大火直上直下，把远处的绿高粱也映红了。
　　火光冲天，火声噼啪直响，像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嚎叫，更像一串得意洋洋的狂笑。
　　
　　第三章
　　
　　28.单家西院
　　罗汉垂手立在正房门口，轻轻咳了两声，恭恭敬敬地喊道：“少奶奶……”
　　屋里没有应声，听得见九儿嘤嘤的饮泣。
　　罗汉在门口踱了几步，本欲回头，无奈事情紧急，只得又提高嗓门说：“少奶奶，少东家的尸骨从湾子里涝上来了，庄长让问少奶奶，如何处置？”
　　静默半响，终于从屋里传出九儿颤颤的答话：“大叔，九儿少不经事，您看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着，又哭出声来。
　　罗汉忙应道：“少奶奶放心，我这就去办口寿材，尽快入殓……”
　　罗汉一脸悲悯，诺诺连声，走了。
　　
　　29.单家西院内外
　　九儿孑然立在西院堂屋的中央，那条曾横搭在毛驴背上的碎花被子胡乱卷成一团抱在手中。眼前的八仙桌上放着盖碗茶和一拖盘的酒菜，都不曾动过，早已没了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