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金熊奖  张艺谋  原版剧本  中国大陆

　　九儿爹大模大样地进屋，讨好地说：“儿啊，你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可别伤了身子骨。”
　　九儿如同泥塑木雕，没有搭理他。
　　九儿爹毫不知趣地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饮，嘴里还唠叨个不停：“你看我给你找的这主，一过门就当家……”
　　九儿已忍无可忍。
　　九儿爹：“回头你让管事的把那头大黑骡子给我套上……”
　　九儿终于爆发出愤怒的吼叫：“你给我滚，回去跟你的牲口过吧！”
　　九儿爹：“你这是怎么啦，我是你爹！”
　　九儿将手里的杯子一把扔了出去，把九儿爹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她索性掀翻桌子，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她哭着，嚷着，说：“你不是我爹！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你。滚，滚！”
　　九儿爹跌跌撞撞往门口逃，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嚷道：“你这六亲不认的小杂种！不认你爹，没那么便宜！我和你娘弄出你来可不那么容易……”
　　
　　30.单家东院
　　东院厢房里隐约传来伙计们聚赌的嘈杂声音，间或还有吱吱扭扭、荒腔走板的胡琴声，使本已不平静的夜晚又增添了不平静的气氛。
　　罗汉在院中托腮独坐。在他跟前点着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灯上的铁皮缝里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罗汉脚跟前五六米方圆的一块地方，照不见罗汉的脸。
　　胡琴声使罗汉心烦意乱，他立起来，走到东厢房门前，冲里头轻声喊道：“哑巴你行行好，别拉了，行不行！”胡琴声戛然而止，嘈杂的人声也压低了。罗汉回到灯影里，提起罩子灯，想到厦棚给牲口添点草，忽然听见西院似有响动，连忙提着灯，来到西院大门口察看。
　　
　　31.单家西院
　　晨光熹微。罗汉轻轻拍打西院大门。
　　院里，九儿垫着那条横搭在毛驴背上的碎花被子盘腿坐在台阶上打盹，听见叩门声，她抬手理理发髻，纤声问道：“谁呀？”
　　罗汉答道：“少奶奶，是我——”
　　院门开了，熬煎了一夜的九儿一副孤苦无靠的模样，愈加惹人怜爱。
　　罗汉递过一串钥匙，说道：“少奶奶昨天吩咐的事都办妥了。这是掌柜的身上的钥匙，已经用酒煮过了。”
　　九儿说：“钥匙您先拿着。我爹昧着良心把我卖了，少东家又撒手去了，九儿年轻，往后就靠大叔您了……”说着，不觉一阵心酸。
　　罗汉忙劝慰道：“少奶奶不必过分伤心，罗汉听少奶奶吩咐。不过这钥匙……”
　　九儿说：“这钥匙往后就归您掌管，我的家产就是您的家产。”
　　罗汉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九儿问：“您刚才说钥匙用酒煮过？”
　　罗汉答道：“是的，酒能消毒。”
　　九儿说：“那好，您跟伙计们说，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埋。您再去买布、买棉，一应家什置办齐全。还有，让伙计们挑酒来，把屋里屋外，墙角旮旯，全用酒泼一遍……”
　　罗汉听傻了，疑惑地问：“那得用多少酒啊？”
　　九儿说：“用多少算多少。烧锅作坊，出的正是酒。三天往后，咱抹抹桌子另摆席……”
　　
　　32.单家西院
　　这是亘古未有的泼酒节。
　　烧锅伙计们举着各种各样的盛酒器皿，笑着，闹着，把红红的高粱酒洒得铺天盖地，洒向单家西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九儿一扫往日的愁容，高高兴兴站在酒气里看着伙计们闹腾。
　　罗汉趋前问道：“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众人都聚拢来，听九儿说话。九儿开口道：“我年轻，初当家，一切得仰仗大家伙帮助。这烧锅上的买卖断定还能红红火火做下去。如果有人觉着跟我一个妇道人家干活没出息，要另寻主儿，我也不强留……”
　　众人嚷嚷道：“愿为掌柜的效力。”
　　九儿接着说：“以后不要再喊我掌柜的了，你们都看到了，我也是苦命人……还是叫我九儿吧，我是九月初九生人……”
　　九儿发自肺腑的话，感动了众人。
　　
　　33.九儿新房
　　单家西院正房里犹有酒香，新刷的粉墙，新被褥，新帷帐，让人神清气爽。
　　九儿盘腿坐在炕上，对着窗棂上新糊的白纸，操起剪子绞窗花。九儿正剪着纸，忽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喊：“掌柜的，雇不雇人？”
　　九儿手中的剪刀啪嗒掉在炕上。她身体一软，仰倒在新缝制的喧腾腾的被褥上。
　　九儿还没有回过神，余占鳌已经大着胆子推开房门，站到房里来。他穿一身浆洗得板板正正的裤褂，手里提着一个小铺盖卷，铺盖卷的外头捆着蓑衣，一面夹着高粱篾片编的斗笠。
　　余占鳌迅捷地扫视一眼新房，眼睛再也没有离开靠在炕上的、自己日思夜想的恋人。屋里新鲜的石灰水味，弥漫在空气中的高粱酒香和女人的温馨气息已经使他陶醉，他又柔声问了一句：“掌柜的，雇人吗？”那夺魂摄魄的目光，把他问话背后的意思传达得淋漓尽致。
　　九儿仰在被褥上，几乎不能动弹。她目光迷离，神色恍然，一颗心像掉在高粱酒缸里泡着。
　　余占鳌扔掉手中的铺盖卷，慢慢移到炕前，倚在炕沿上，那磨盘一般宽阔的上身缓缓地向九儿倾过来，仿佛怕惊动一只迷了路正彷徨四顾的小鹿。就在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离九儿的脸只有一张纸薄时，九儿像从迷梦中惊醒，她笔直挺起，拾起炕上的剪刀，厉声喝斥：“你是谁？这般无礼！不认不识，闯进人家屋子，做出这副轻薄样子来！”
　　余占鳌大吃一惊，退后几步，愤愤然道：“你……你当真不认识我啦？”
　　九儿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也不过十天半月，谁认识你！”
　　余占鳌笑笑，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说：“不认也罢。听说您烧锅上缺人手，想来寻点活干，混碗饭吃！”
　　九儿道：“那好说，不怕苦就行。”
　　余占鳌还想纠缠，九儿说：“提上你的铺盖卷，到东院里找管事的说去！”话毕，扭过脸不再理他。
　　
　　34.烧酒作坊
　　烧酒作坊里热气蒸腾。
　　两个一米多高的木制大甑如两座墩实的铁塔并排着雄踞一方。木甑罩在大铁锅上，甑底是一张密眼竹筚子。八个只穿着遮羞短裤头的伙计分成两组，端着木锨，从大缸里铲出一块块生着绿色松花霉点、散发着甜味儿的高粱坯子，往那热气蒸腾的大甑里一点点抖落。热气压不住，寻着缝儿往上蹿。
　　八人中有余占鳌。他的滚圆的、肌肉饱满的胳膊端着木锨，圆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甑底，哪儿蹿热气，他的高粱坯子就往哪压。他那见棱见角的脸上，如磨盘一般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胸膛上，油汗浸浸。
　　烧火的小伙计，轮番往两个大灶膛里填着劈柴柈子。火势熊熊，直拖锅底。两口大锅里沸水潮动，强劲的蒸汽从甑里直往上蹿。
　　八个伙计端着木锨，把高粱坯子往蹿热气的甑底抖落。哑巴和余占鳌较着劲比试着。木锨上的高粱坯子一锨比一锨盛得多，一锨比一锨抖得匀实。甑底终于一层层地压严实了。蒸汽在大甑里曲折上升的咝咝声与伙计们的喘气声混成一片。
　　大甑里装满了料。两个伙计各抬一块与甑口同大、上面钻满蜂眼的圆盖，把大甑盖严。
　　烧火的小伙计又往灶膛里填进几块劈柴柈子。灶膛里的火呜呜响。甑上圆盖的蜂眼有哆哆嗦嗦的细小热气飘上来。
　　伙计们又抬来两个锡制的、双层的、顶端带凹的酒甑，罩在木甑上。锅里的蒸汽全被闷住了，只听到火灾灶膛里响。看到木甑在锅上一阵酥白，一阵橙黄，极其壮观，极为神奇。
　　伙计们纷纷舒一口气。有的抽毛巾，擦拭脸上、身上的淫淫汗水。
　　余占鳌擦着汗，有点茫然若失。
　　
　　35.东院厢房
　　一铺铺着尺把高的高粱秸的通屋大炕，月光从东边两扇窗户泻到炕上。大炕的中央，四个伙计围着炕桌玩纸牌。
　　一个30来岁的伙计就着灯光在缝补衣裳。大炕一角，余占鳌举着一个陶罐往粗瓷大碗里倒酒，一饮而尽。
　　哑巴坐在门槛上，下巴拄着一把粗糙的胡琴，望着满院皎洁的月光出神。院里那一排排彩釉大缸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如同宝物一般。
　　哑巴咿咿呀呀拉起来，像声音嘶哑的啼哭，人心在琴弦下颤抖。
　　补衣裳的伙计大约被哑巴不搭调的琴声撩拨得喉咙发痒，阴沉着嗓子唱道：“光棍苦，光棍苦，衣裳破了无人补……”
　　玩牌的伙计中有人起哄：“那就让女掌柜的给你补去吧！”
　　一阵哄堂大笑。
　　余占鳌不堪人们开这类玩笑，猛地把酒碗往炕沿上一顿，碗里的高粱酒四溅。可惜人们正陶醉在玩笑中，没有人觉察到他的反应。他气鼓鼓地往炕上一仰，朦胧的醉眼注视着窗外射进的迷离月光。
　　补衣裳者认真地说：“女掌柜的？这块天鹅肉，不知哪个鹞子能吃到噢。”
　　这似乎是一个比玩牌更有趣的话题，伙计们议论开了：“咱那少掌柜的想吃天鹅肉，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哎，我听人说她为闺女时就私通花脖子……”
　　“这么说，单扁郎真是花脖子给杀啦？”
　　“嘘——别提花脖子！”有人制止道。
　　余占鳌哼哼冷笑一声。
　　有人问道：“你笑什么？”
　　余占鳌仗着酒胆，脱口而出：“单扁郎是老子宰的！”
　　众人惊愕不止。有人说：“你喝醉了吧！”
　　余占鳌折起身，从吊在墙上的包袱里抽出一柄小剑，不意竟带出一只银镯子。他把银镯子揣进怀里，拔剑出鞘，剑刃在月光映照下像条小银鱼。他一边折腾着，一边硬着舌头说：“你才醉了！就是老子杀的……你看，就这样，嚓，嚓，一剑，又一剑……”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
　　一个伙计吹出一口气，噗地灭了灯。满屋里朦朦胧胧，那柄小剑在月色中寒光闪闪。补衣裳者想缓和一下气氛，打着哈哈说：“感情你想啃女掌柜的这块天鹅肉呀！”有人跟着哄笑起来，不过笑得不太自然。
　　余占鳌说：“笑什么，俺跟女掌柜的……早就睡过了！”
　　众人笑得更加开心。
　　余占鳌站在炕上，眯缝着醉眼逼视着众人：“你不信？俺这就上她的炕，让你们瞧瞧……”
　　“走，走！”众人兴高采烈地哄着，拥着余占鳌往院里走。
　　
　　36.单家东院——西院
　　余占鳌在众伙计的簇拥下来到院里，满地月色之中，人影瞳朦。从田野里吹来的饱含着高粱凄苦微甘气息的南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
　　有人扛来木梯，架在墙头。余占鳌几乎匍匐在梯上，抬动不甚听使唤的双脚，磕磕绊绊攀上墙头，身体沉重地趴在墙头上。
　　梯子下的人们抬起头望去，只见一团黑影在墙头一闪，倏忽之间，西院墙下，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闷的声响。
　　
　　37.单家西院
　　正房里灯亮了。
　　九儿在屋里喊道：“王嫂，点出灯笼来！”西厢房里灯也亮了。王文义的女人提着灯笼从房里出来。
　　九儿穿一件雪白的绸衫，绿缎子裤，脚蹬一双红缎子鞋，走到院里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东西院的院墙下，有一团黑影在蠕动。她让王嫂提灯笼照着，寻到墙跟前。九儿接过王嫂的灯笼，照出余占鳌跌得不成模样的脸。她冷笑几声，说：“是你呀！”
　　她吩咐王嫂道：“去把罗汉大叔找来。”
　　王嫂提过灯笼走了。九儿把灯笼递给王嫂的时候，她发现地上有个什么物件闪出银光。王嫂去后，她俯身拾起，竟是自己送给余占鳌的银手镯！顿时一桩桩往事，缕缕柔情，涌上心头。王嫂一开大门，罗汉正提着他那盏罩子灯慌慌地撞进来，问：“少奶奶，怎么回事？”
　　九儿把银手镯揣进袖筒里，冷冷地说：“这个伙计喝醉了。”
　　罗汉看了一眼地上的余占鳌，说：“是醉了。”
　　九儿说：“王嫂，拿我的柳木棍来！”
　　王嫂拿来一根手指头粗细的、剥了绿皮的白柳木棍。
　　九儿接过，说：“我给你醒醒酒！”九儿抡圆雪白的柳木棍，在余占鳌的屁股上横抽竖打。
　　余占鳌在火辣辣的痛楚中，感到一阵麻酥酥的快意，这快意冲到喉咙，启动唇齿，化作一连串的嘿嘿笑声。九儿打累了，拄着柳木棍，呼哧呼哧喘气。
　　罗汉劝道：“少奶奶，歇着吧，让罗汉来教训他。”
　　九儿将柳木棍狠狠摔在地上，进屋去了。
　　余占鳌搓着脚，满地打滚，嘴里直嚷嚷：“你别走，别走……”
　　罗汉招呼两个伙计，把余占鳌抬回东院厢房。
　　
　　38.东院厢房
　　两个伙计把余占鳌扔在通屋大炕上。
　　余占鳌满坑打滚竖蜻蜓，有如蛟龙闹海，把炕桌杂物踢得人仰马翻，嘴里则又笑又叫。
　　罗汉打发哑巴提来一陶罐酒，倒进烧水的大铁壶里，让几个伙计按住余占鳌的胳膊腿，自己下手一把掐紧余占鳌的腮帮子，把他的嘴挤开，一手提过大铁壶，把壶嘴插进他的嘴里。一铁壶酒咕咚咕咚灌进余占鳌的嘴里，溢出的酒顺着嘴角往下流。余占鳌先还拼命挣扎，一会儿，也就听天由命了。伙计们渐渐松开手。余占鳌四腿八叉仰在炕上，头一歪，竟无声无息。
　　缝衣裳的伙计惊呼：“灌死了吧！”罗汉提过罩子灯来照。余占鳌满脸挤动，猛力打了一个喷嚏，竟把灯喷灭了。众人均觉有趣，轰然大笑。余占鳌高高低低地打响呼噜。
　　罗汉觉得特解气，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办得最痛快的一件事了。他又让哑巴提着陶罐去打酒，并招呼众伙计道：“来来，大伙儿也折腾累了。一起喝两盅，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