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梗概
- 作品正文
46.单家东院
若干天后。
夜深人静。罗汉关好东院大门,提着罩子灯到厦棚给牲口添了草料,正要回到他的南屋,突然嗅到一股比他素常闻惯的更加醇厚浓郁的酒香,他循味找去,竟是被遗弃在墙角的那瓮加尿高粱酒。
罗汉把那瓮酒悄悄捧回南屋,关上门,遮严窗,取一个酒提儿,从那酒瓮里打上一提酒来,又慢慢地往回倒。他舀起一点酒,用舌尖尝了尝,酒味芳醇。他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青瓷酒壶滚到地上,差点没打碎,壶里的酒顺着壶嘴流了一地。
(画外音)
“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本来是恶作剧,不知怎么搞的,倒使我们家的高粱酒从此变成远近闻名的好酒。这里头的科学道理我不敢胡说,留给酿造庄家去研究吧。”
47.单家西院
天蒙蒙亮。
罗汉兴冲冲捧着那瓮神秘的酒来敲西院的门。王嫂睡眼惺忪开开门,问道:“真么早……”罗汉顾不得和她寒暄,直奔正房而去。他边走边喊:“掌柜的,大喜!”
屋里传出九儿倦倦的声音:“谁呀?”
罗汉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捧着酒,用身子推门。房门虚掩着。罗汉跌跌撞撞进得房来。他把酒瓮举得高高,兴奋地报告道:“掌柜的,大喜!”正房里,九儿和余占鳌,双双躺在大炕上。罗汉瞠目结舌,那一瓮酒差点就从他手里滑下来。
48.单家庄——高粱地
晨雾朦胧。
罗汉背一简单的行囊,踽踽步出单家庄,融入秀气飘渺、如梦如海的高粱地。
(画外音)
“关于罗汉大叔的出走,外间传闻很多。按道理说,他与我们家族只有经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关系,最有力的证据无过于他是我奶奶的‘罗汉大叔’,我爹和我也一贯称他为‘罗汉大叔’。他点缀着我们家的历史,而且确凿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至于别的传闻,就不必去管它了。”
第四章
49.高粱地
阴霾的天空,浓云密布。
高粱地里,狼烟四起。烟柱从壁立的高粱间窜起,直冲云天。一面太阳旗,一队钢盔和刺刀。从高粱地中间穿过。刺刀尖在高粱梢头跳动,闪闪寒光在一株株高粱穗间晃动。没有音乐,只有皮靴蹂躏着高粱们身下的黑土地所发出的单调的嚓嚓声,和远处狼烟滚滚的呼啸声。
(画外音)
“日本鬼子说来就来。民国二十八年七月,日本鬼子把公路修到了我的老家。这一年,我爹整10岁。”
50.高粱地
一只穿日本军装的手牵一条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犬,在一片被割倒的高粱地里奔突,大皮靴踏过高粱的残骸,磨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高粱地地头上,立着一面太阳旗,吸足了空气中的水分的旗帜低低地垂挂着。长长的一列乡民弯着腰,颤抖的手缓缓地抓过高粱杆子,颤抖的镰刀艰难地切开一个斜口,马蹄状的茬口渗出粘稠的墨绿的汁液,好像高粱的血。
余占鳌和他的伙计们也在其内。
一株株高粱像一棵棵被锯倒的树,徐徐地倾倒下去。一行行灌了浆的绿高粱在镰刀的寒光下纷纷倒地。一片片青纱帐在刺刀的威逼下被夷平。绿高粱尸横遍野。
51.单家庄
余占鳌和乡亲们在刺刀的逼迫下,牵着拉碌碡、拉圆木的大牲口,扛着檩条,拽着石磙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庄外走去。刺刀在他们的脚边晃动。
52.单家西院
平明时分。
九儿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
豆官光着屁股跑到院子里撒尿。他叫一声“娘”,九儿没有答腔。他撒完尿,扯着九儿的手往屋里拉,说:“娘,睡吧。”
九儿软疲疲地随着豆官转身进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三枪,很像是熟悉的“凤凰三点头”,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九儿一把将豆官搂在怀里,两手捂住他的耳朵,说:“儿,不怕!”
但她的眼里却掩藏不住自己的恐惧和担忧。
53.筑路公地
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路边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新坟。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夫散散落落缩在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外。筑路工地的空场上,立着足球架似的拴马桩。此时,桩上高高吊着一头四蹄倒挂的骡子,狗肉铺掌柜的胡二正用他精湛的技艺一丝不苟地在剥骡子皮。
日头升上高粱梢头,村里的老弱妇孺便被日本鬼子驱赶到筑路工地。九儿揽着豆官站在一旁,脚下踩着高粱残骸。她远远看见民夫中有余占鳌和伙计们的熟悉身影,一颗悬挂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人群聚齐后,牵狼狗的日本军官叽里咕噜喊了一通。一位翻译官翻译道:“太君说了,今天要让你们开开眼界。谁敢跟皇军作对,这就是下场!把人带上来!”几个日本兵把两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拖到空场上。两人被拖到拴马桩前,日本兵一松手,就像两堆剔了骨头的肉瘫在地上。
人群悄悄地聚缩。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见翻译官和胡二的对话:“太君夸你剥皮的手艺不错。”
胡二:“混口饭吃罢了。”
翻译官:“人皮会剥吗?”
胡二:“长官说笑话。”
日本军官叽里咕噜一阵嚷。两个日本兵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高高吊上拴马桩,吊在皮剥得精光、血肉模糊的骡子旁边。另一个日本兵提过一桶水,哗啦泼向高高吊着的人的头上。
胡二一哆嗦,手上的刀掉到地上,他喃喃道:“当家的!怎么是你!”
人群一阵骚动。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刺刀指向众人。
吊在桩上的“花脖子”艰难地抬起头,对胡二说:“看在咱们拜把子的份上,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胡二拾起地上的刀,在磨刀石上蹭了几下,缓缓走向“花脖子”,说:“当家的,别怪我手很……”说着,一刀刺向“花脖子”的心窝。
“花脖子”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挣扎着说:“来世我报你的恩德……”话犹未毕,便垂下沉重的头颅,死了。
胡二转过身,混浊的眼睛里闪出吓人的光焰,他破口大骂:“狗日的日本人,我操你的祖宗!”他举着手中的刀,步履蹒跚地冲向牵狼狗的日本军官。一阵机枪声,胡二仄歪了两步,便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日本军官又叽里咕噜一阵嚷。两个日本兵冲向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只见那人拨开日本兵的手,在马桩下慢慢拱着,先把屁股高高撅起来,身子造成一个拱桥形状,然后单膝跪地,双手往地下一按,吃力地竖起了头。
我爹冲口喊出:“罗汉大叔!”
我奶奶受的惊吓比我爹还甚,她一只手掌使劲捂住我爹的口,另一只手差点没把我爹的肩头给捏碎了。
罗汉也被高高吊上拴马桩。
翻译官从木栅栏外的人群里,拎出杀猪匠孙五。孙五个子矮小,一双小眼睛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一把尖刀,右手提一桶凉水,哆哆嗦嗦迈不动道,两个日本兵推推搡搡把他押进来。
余占鳌把牙根都快咬碎了,要不是王文义、刘大号们紧紧夹住他的两条胳膊,他早就冲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日本军官不耐烦地挥动戴白手套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遍。
翻译官给孙五翻译道:“太君让你好好剥,干得好有赏。再敢轻举妄动,不管是死是活下一个剥的就是你的皮!”
孙五喏喏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头上浇下去。
罗汉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流下来。孙五用一块破布蘸上水,把罗汉的脸擦洗得干干净净。
罗汉抬头之间,一眼就瞥见了远远站着的九儿。这时他扬起擦洗干净的脸,凄然叹道:“掌柜的,来世再见了……”
九儿心如刀剜。
日本军官吼叫一声。
翻译官说:“快动手!”
孙五脸色陡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罗汉的耳朵,说:“管事的,兄弟没法子……”
说着,举起尖刀划破罗汉的头皮。
血从罗汉干净的脸上流下来,滴落在黑土地上。
(画外音)
“罗汉大叔离开我家这几年都干了什么,已无从查考。惟一的踪迹是县志上这段记载:民国二十八年,日军捉民夫累计40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农民刘罗汉,率义军偷袭,歼敌破路,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见者唏嘘。刘面无惧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54.单家庄
孙五穿得花花绿绿,两只小眼睛都快挤到一起了。他手舞足蹈,招摇过街,嘴里时而喃喃细语,时而大叫大喊:“管事的,我没法子啊……你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
55.烧酒作坊
庄严肃穆的夜晚。
酒神像前摆一条案,烛台上点亮两支硕大的白蜡,香炉里燃着一满把香。
九儿、余占鳌、豆官、众伙计以及方七等“花脖子”的旧部,手里各个捧着一满碗高粱酒,恭恭敬敬地站在条案前。九儿将手里的酒,默默撒在地上。王嫂又为她斟满一大碗酒。
九儿双手举酒过头,斩钉截铁地说:“是男人都把这酒喝了,天明上路打掉日本鬼子的汽车,替罗汉大叔们报仇!”话音落地,她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各个将手里酒一饮而尽。余占鳌起头,众人唱起“酒神曲”:……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画外音)
“我爹后来告诉我,他就是在这一天,一下子长大成人。我们村90多岁的陶罐头老太太去年见到我还夸我爹说:‘一亩高粱九担半,十个杂种九个都不善!’”
56.墨水河石桥——公路
余占鳌招呼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人们纷纷隐入堤北的高粱地里。哑巴和几个伙计扛着铁齿耙过了桥,在堤南桥头卸下耙。一个伙计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他们手脚麻利地把四盘耙绑在一起,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四盘横断了道路的连环耙,尖锐的齿尖朝天。
余占鳌指挥众人,把那尊大抬杠在废弃的小木桥桥头的河堤上架好。大抬杠堵着一团破棉絮的枪口对着连环耙的方向,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一把高粱杆芯削成的火绒,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规规矩矩放在一旁。
刘大号把大喇叭立在小木桥桥头,过来帮忙。余占鳌叮嘱他说:“大号,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明白吗?”刘大号眨巴眨巴眼睛望望余占鳌,连连点头。
57.公路——高粱地
日影西斜。连环耙的一百多根尖齿指天而立。笔直的公路依然毫无动静。
余占鳌的队伍散坐在高粱地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一个伙计半是询问半是嘟哝:“鬼子的汽车别是改了道了?”
没有人应声。
方七从地上捡起烟锅烟袋装烟,又从兜里掏出火镰火石打火。
余占鳌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肯来上桥?”
方七一愣,扫了一眼余占鳌脚边磕得满地都是的烟灰,知道余占鳌心里也烦,他紧吸了两口,还是把烟锅磕了。
哑巴盘腿打坐,在一块青石上没完没了地磨着他那把修长的腰刀。他磨一阵,撕几片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末擦掉,拔一根细草,试试刀锋。
豆官蹲到他跟前,看他试刀。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断了。豆官认真地劝他说:“别磨了,再磨就卷刃了。”
散坐在周围的队员们百无聊赖,逗趣道:“你看豆官像谁?”
有人道:“有点像余掌柜的,也有点像罗汉……”
豆官恶狠狠地唾了他们一口。众人哄笑。
有人又说:“豆官,我想你娘。”
有人火上浇油,故意逗他说:“豆官,我想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豆官恼羞成怒,一跃而起,拔出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家伙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吓得脸色灰黄,冷汗津津,不由分说,跳过去就夺豆官手里的枪。豆官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抢上前,从豆官手里掰下手枪,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扔出几步外。
豆官还想争竞,见余占鳌大步走来,才背过身去,一屁股坐到地上升起。
余占鳌从地上拉起豆官,说:“回一趟家,让你娘送一趟拤饼来,多卷些大葱鸡蛋。”
豆官悻悻地说:“他们要吃娘的插枣……”
余占鳌板着脸问:“你怎么说?”
豆官委屈地说:“我给了他一枪!”
余占鳌拍着豆官的肩头说:“好样的!不过,枪子儿先得往日本鬼子身上打。等打完了日本人,谁要再敢胡说八道,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心窝。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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