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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跃跃抿着嘴巴  两手空空

　　｛中篇小说｝
　　《八堆子巷5号》
　　作者 周宏伟
　　
　　1
　　马跃跃抿着嘴巴，两手空空，耐心地站在一家小餐馆的门外，他具体是站在这里的一个用汽油桶改制的垃圾箱旁边，这东西的四周又洒落着一些垃圾，被人丢弃的鸡肠道、鱼内脏正散发着蛮臭的腥味，鼻子很尖的数不清的大头苍蝇，好像那同样数不清的务工人员对待贯底街一样，正轰拥着叮爬在上面。这里是一处谁也不愿走拢来的邋遢的角落，歪打正着地，使得马跃跃就可以在此相对稳定的立等多时。
　　贯底街遐迩闻名，是一条很古老的街，由南往北整个呈“T”字型，路面不宽；站在街头，视线穿过北边街尾横铺的一条广阔威武的沿江大道，再透过风光带后面，就是远得连天的一线白，那是生憩这座城市的湘江。此地曾留下无数类似于“古轩亭口”般的血雨腥风，“文革”时期也曾是游行集会的宝地；在传统惨遭拒绝的年代，还常可见到正经八百地设摊手工配钥匙的、修钟表的、磨剪子菜刀的、卖老鼠药的、蓄着长胡须装老考的看相卜卦的江湖人……贯底街的市井气，好像妇女的尿骚味一样浓重。那掩没在时尚的超市、会所、洗脚城和肯德基店后面的深巷幽径里，还尚可见到一些残垣断壁，它们龙钟老迈地仿佛在不协调的低声喘息，诉说其尘埃的历史。这里有几多岁月几多沧桑啊，旧城改造也不知为何都不从根本上拿它开刀。
　　这街头上的“劳务市场”，属于自发性地沿袭下来的，恐怕至少有十多年了，可政府部门一直不承认，无数次的强行取缔过。每天都拥有三五一群四六一堆的男女，他们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打扮入时，还有的不干不净，那一个个都是肩挑背裹的，一副要行将打算飘离的样子。一些嫌挡碍了生意的，在这条街上开店的店主们，以及嫌堵塞了交通、嫌影响了市容的管辖巡警和城管，经常使用棍棒、甚至是捏着从门面里接长拖出来的水管子，要挟着冲击着这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群啊，一时间，大家都往旁边的小巷子里和公厕，以及通向邻街的地段上呈放射性跑散。这时候，街道上空就浮起了一股股凝聚过猛的体温热流，恍如道道升腾的浓烟，那夹杂在扬起的灰尘中的气味是有蛮难闻的。有人好像长期视这闹哄哄的场所为鼠疫、炭疽、禽流感的发源地。一些胆小或年纪偏大的人招架不住了，暂时远离了这里。大多数人等待那些驱赶者一走开，又忍辱负重耐力十足地回复到此，盼望着同样好到这里来请人做事的雇主们来请他们。
　　到了万象更新的春季里，贯底街的魅力非凡，把回家过完年的大量外出打工者诱惑到这里，在壅塞而动荡的街头，找着属于他们的一方生存空间，这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生机啊。
　　有一辆私家小车，停在离马跃跃站着的那家餐馆大约是二十米的位置，车门打开以后，打扮花俏的艾丽，侧着身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她皱着纹刺的眉头，远远地向街头人群那边走动几步后，停了下来，忽然看见马跃跃别具一格的独站一处，就目标集中地向他挥招着手，喊道：“——你快过来啰。”
　　马跃跃顿时眼睛泛亮，心里头又无不觉得稀奇，赶紧从那垃圾箱旁边走了过去，拢到艾丽面前，叫了她一声：“老板！”
　　“我想找你去我家做家务，当然不是煮饭炒菜洗衣服这些事，九百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你看要得啵？”艾丽说话时的语速有蛮快。
　　“老板，做家务事不搞饭菜洗衣服，还能做什么呢？”马跃跃说话的声音有些怯弱的味道。
　　“去了你就晓得了。”艾丽有蛮不悦的样子。
　　“那？老板，那为什么不请个女的？”马跃跃再问。在传统习惯中，雇保姆都是要女的而不要男的，男人一般也不会或者说不愿意做这些事情。
　　艾丽不耐烦地：“我家里已经请了个老婆子，再请个男的自然有用处，你不要再问了，去还是不去？”
　　“那好啰。”生活的处境，使得马跃跃只能附庸于人啊。
　　艾丽领着马跃跃上了她的小车，然后车子就轻巧地开动了，车尾巴后面已投跟上来不少嫉羡的目光；上车时，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人群中有个终日泡在此地的家伙，走到一边望着马跃跃自语地骂道：“操他妈的鳖，老子来了好多天了，还没找到事做，倒让这个杂种走了狗屎运。”
　　小车开到了一条离一片旧宅区不远的街口，马跃跃请艾丽等下他，说要去他姐姐那里一趟，要去取东西，她就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便说：“快点来啊。”
　　马庆如在省城里为人擦皮鞋，每天提着她的作业“行头”，穿梭于大街小巷。最近这些日子，她中午一律回到租住房内，怀着一种祈望的心，等待找到事做的弟弟来取证件。弟弟以前发的居民身份证不慎遗失，这次过年回家费了不少麻烦重新补发的，她暂时替他保管着。马跃跃跑到庆如的租住屋里，带给小房一些跳跃的喜意，使得阴暗逼仄的房内顿有几分生气。马跃跃笑道：“姐姐，我找到一份事了。”
　　庆如分享这种快慰。她取出弟弟的证件放进他内衣口袋里，看了看弟弟天生的一副清秀的脸，帮他整了整身穿的灰夹克裳的衣领，一边说：“你到别人家里去做事，要做到手净口净眼净，还要心里明，晓得啵？”
　　“你放心啰。”马跃跃说。庆如的话，虽谈不上什么醍醐灌顶的，却足可以使他受用了。“我走了。”他还带去了一些换洗衣服，以及去人家做事并不必要自备的日用品，诸如牙膏、洗发水、肥皂、毛巾之类。
　　马跃跃在读初二的那年，他爸爸就得病死了，不久妈妈改嫁去了外乡，他就与读高二的姐姐庆如一起辍学打工。马跃跃跟随姐姐早几年一起远去过广东、四川和福建，在这些地方的私营电池厂、玩具厂、拉链厂和塑料厂做过事，还做过弹棉絮被以及建筑工地的重体力活。不知为何，打工者普遍都不愿留守于自己的一方熟土，都稀罕远行出去“淘金”，张三偏好到李四的省城，李四却看重去张三的故里。庆如和马跃跃后来听说，在自己所属的省城里找活干，与外省一样不好找，可一旦找到了，工钱并不比外省低，老板往往也是包揽食宿的。为什么自己总想去盲目的外流呢？外省又没有一份好挣大钱的事等着人去做啊，这样想着，他们过完年，就从乡下第一次来到了省城，安心地留在这个语言和生活习惯基本相通的地方谋生。
　　姐弟俩刚到省城时，下了火车，走出了月台，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到什么“贯底街”；那通往市区的公交车，总是被纵横交错的路口上的交通警灯控制得时停时开，透过车窗，发现这里的外来人，与他们在外省看到的一样多，街上四处可见五花八门的小买卖。不日，俩人还领教了一对老年夫妇模样的北方乞丐讨钱的“学问”，后来才据说这是“联袂演出”：老婆子不时用毛巾揩着干枯的眼眶，权当是擦伤心之泪的符号性动作，眼珠却滑转着偷望路人；那老头就仰倒在她身边，呈一副口冒白沫状，实际含吐的是牙膏水，他双手呆硬地前伸着，机械而夸张的不停抽抖，细心一点的过往观众一看就能识破，这是装佯蒜的，一切为了博取路人的怜悯，讹施取利。在这南方省城里混的人，都一个个削尖脑壳想方设法地搞钱啊……
　　
　　2
　　艾丽的家，是一栋以铁红主色调为外砖墙装饰的豪华别墅，座落在远离市区的郊外经济开发区邻段，周围是已被征购而尚未开掘的荒田芜土；远远的看去，正在紧张兴建的是市委大院和广播电视中心等重要机关大楼啊，亦气派初现，这里将来的整体氛围，一定是庄严而有着凝聚力的。这来头让人觉得主人有蛮阔的，两口子开过十多年的服装店和做书刊批发，确实是赚了不少，直到前年一个因病动了次手术、一个已瘸了腿才全部停下，买地建大房子，一个女儿又远嫁了外省，这里就只有两夫妻雇人干活的过着蛮享受舒服的日子。
　　初到别墅的那一天晚上，艾丽交给马跃跃的一项差事，就是喂养宠犬。马跃跃从冰箱里取出火腿肠，送到厨房让陈娭毑用刀子切成片状。主理后厨庖俎的陈娭毑，已经六十多岁了，耳朵有些聋，脸上总是红红的，是高血压患者特有的那种熟枣红。有一次，陈娭毑大解之后，起身忽然觉得脑壳一阵晕眩，就倒在了厕所里，接着清醒后，自己又慢慢爬起来，此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这是马跃跃当时急着要进去解泡尿，冒冒失失地猛一拉开门，才正好撞见尴尴尬尬地爬起身来的陈娭毑。陈娭毑在一年多以前，也是由贯底街上请来的。艾丽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觉得很对自己胃口，尽管有病也一直留着她在家做事。那天，陈娭毑在厨房里切好火腿肠，用手一片片的摆入一只精致干净的蓝釉瓷碟里，神情看上去是木讷的，她无言地托着碟子递给马跃跃。
　　马跃跃以前到堂哥那里去玩，在当厨师的堂哥马雷那个酒店里，品尝过不少客走菜凉而撤下来但并未吃动的美味佳肴，却还从没来得及吃这种叫火腿肠的东西。他当时端着碟子一边从厨房往客厅里走，一边望着碟子里摆放整齐的火腿肠，心里头暗自揣测着这东西，吃起来是甜是香是酸是辣是脆抑或是苦？
　　艾丽正全身放松的，坐在沙发上面练着瑜珈功，忽然睁开眼睛瞥马跃跃一下，说：“你没吃过吧，试两片啵？”
　　马跃跃就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那碟子放在了客厅的地面一角，同时捏起两片，蹲在一旁，红着脸正要放进嘴里嚼着，“胖胖”和“丝丝” 就冲过来愤怒地吼叫着，小巧好动的“丝丝”还使用毛茸茸的利爪，从他身后抓扑过来。马跃跃可不想为争狗食的情份上与之较劲，把那两片东西丢还进了碟里，艾丽就又停下来笑着说，改天叫陈娭毑专炒一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