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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跃跃抿着嘴巴  两手空空

　　陈娭毑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塑质垃圾篓子，蹲下身去，默默捡拾着地面上溅飞一地的瓷片，艾丽发威时摔了一只高颈豁口花瓶。
　　那天，艾丽事后就没有再出去搓麻将了，她觉得依她这种心情，要是坐上牌桌，一定会白白地送钱给人。
　　冯卓尧的右腿到底是怎么瘸的呢？这一直都是个迷。艾丽只晓得、冯卓尧也始终只说是四年前的一天上街时，被摩托车撞的，说至今也没能找到那个逃责的毛头小子。艾丽曾经从冯卓尧的两次梦里，都怀疑起他腿上有名堂，因为在床上，她听他叫喊过：“……你莫打我，莫打我，以后我再不来钓你的人了……”初醒时，他恓惶地激出了一身冷汗。她打开床头灯，光线是柔和的奶色，她被他吵得没了一点睡意，坐起来靠在床上，样子是素面朝天的，没白天化完妆后那么好看，但也不失她天生美貌，而半夜带着眼屎披头散发地正色他，又让人觉得她比白天发威时更可怕。她问：“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被人打瘸的啵？”面对她对于梦境的较劲，他就只是下床用毛巾揩干身上的汗水，笑笑道：“梦你也信？梦是反的，是没道理的，有天我还梦见自己当上了国务院总理呢，正在开大会，你没被我在枕头边作政府工作报告的声音吵醒吗？”她又问：“那为什么会出这多汗？”他又答：“我身体虚，盗汗。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她无语了。
　　艾丽是冯卓尧二十多年的发妻，确实是个美人，从容貌、身材、个头到气质，令他觉得这辈子娶了她，自己大占了便宜，现在年近半百仍风韵犹存。许多女人在购物欲上，都嘲谑自己永远缺一个包，缺一件衣服。他只晓得用如此一番俗套陈旧的方法比喻：女人就像一件衣服，最名贵漂亮哪怕是永远看上去成色如新，都会在平淡的生活时光中，让亲切感悄悄的倦怠，悄悄的不以为然，渐渐地也会觉得单调的，穿在身上没有感觉的。他需要去试图换一件别的衣服来穿一穿，感受一下新鲜活跃的气息，以舒展他的精神，激荡他的心灵，勃发他的身体；而穿熟惯了的那件，又舍不得丢弃，他想，哪怕就是将其挤压在衣柜深处也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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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丽需要出一趟远门，此行还身不由己的，这理由自然就带有一种不可抗拒性，是她的姨妈过七十大寿啊。姨妈住在海南三亚，艾丽必须飞过去跟她拜寿，说一旦去了就会要陪姨妈住上一些天，至少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吧。姨妈是当初极力地反对艾丽嫁给那冯卓尧的长辈，曾经研究掌握了一套所谓民间的麻衣相学风水算命之类的姨妈，总觉得他是个目光飘浮不定，并且面貌及生辰八字带着克妻之意的男人，两人彼此间的模样也缺乏夫妻相，结婚多年来，心里都一直没承认过这位侄女婿，也很难得找机会谋上一面。艾丽有时也后悔，自己当初没听姨妈的劝阻。冯卓尧知趣，本已有现成的腿瘸行动不便为由，却还要进一步编借更充分的缘故，说得了流行性重感冒不能外出，病毒会传染给别人的。艾丽认为他如果去了海南，无论如何，都一定只会是大煞风景，最后搅了姨妈的良辰美景，姨妈对他仅有着毫无道理可讲、就像顽石一样坚硬的积怨啊。
　　在艾丽离家的日子里，冯卓尧打扮上更加刻意起来，定型剂将梳洗理想的头发，固定得就像一根根硬邦邦的钢丝。白天里，他叫马跃跃去冲咖啡，以及去商店买烈性槟榔的频率大大的増加。大家晓得，冯卓尧有严重的口臭，谁近距离接触他真是苦不堪言，艾丽曾经讽刺地说，与他睡觉最好是先戴一只口罩再上床。一到晚上，家里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里的灯，都被冯卓尧一人掌管了，他基本上都不让打开。被空调弄得四季如春的屋内，窗户也全然关闭，使那被堵隔在窗外不远的芜杂中苟活的萤火虫与田蛙，只能让人听到此起彼伏十分微弱的，如同身在遥远之处的鸣声。它们恍如在哀求着盘算着欲跳飞进来，探巡这神秘之地。几只萤火虫纷纷叮爬到玻璃上，屁尾部的光点映在浸着水珠的玻璃上泛亮，水光一体，波花鳞鳞，一块块巨大的玻璃上一片冰冷，它们没停多久，就神情落寞地悉数起舞飞走了，玻璃上剩留下一个个被迅即洇开淡化的圆点。冯卓尧这些天，早早的就对马跃跃心不在焉地说：“没你的事了。”便尽早打发他回房睡觉，其实这里也没人想碍主人什么事。整个别墅被搞得近乎于黑暗的孤岛。
　　可能是前面说的那个“小江”要来摸黑造访？
　　马跃跃已有三次在冯卓尧打电话时，他无意地经过，正好被其转身发现了。冯卓尧说马跃跃走路像鬼灵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还谩骂了几句别的什么粗口。马跃跃听到的话，应该都是冯卓尧在与同一个人通相，因为他都是专情地在通话内容中喊着一样的称呼。他们之间不可公开的情愫，对马跃跃来说毫无意义，无论艾丽是怎么的开导，或者是干脆挑明说出雇请自己的初衷，他也不想以此来作为讨好她的谈资，尽管他晓得她会十分的敏感，还会凄然一笑，满意于自己终究没有找错心腹，或者一时高兴，就立即钱包发痒地加封他的薪水啊。总之，马跃跃不愿意拿冯卓尧的事去讨好艾丽。他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是出门在外做事的人，当然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陈娭毑一副木讷相，并且耳朵有些发聋，他也不会出馊点子去指使她巴结一方，从而又遭难一主。
　　最近发现的，已经不再是打电话的单一面的声音，马跃跃看到的是采取行动的画面，他不可能看清那个轻手轻脚的上楼者之一的脸貌，在楼梯边上唯一开着的一盏超低功率节能壁灯的微光映衬下，他只觉得那像是朦胧的雾一样的在梯间从下至上移动的身影，是与自己一样年龄的女子才会有的轻盈活泼……
　　这天傍晚，冯卓尧突然接到艾丽打来的电话，她是坐在司机专程去接的小车上用手机打来的。司机老范一直都住在他自己的家里，车子也放心地交他自由停在其附近的某个车库，每次艾丽需要用车就先通知他。艾丽告诉冯卓尧，她已返回省城了，连机场都不必要他去接，一通电话就神话般地说，她都快要回到家里的别墅门口了，说要陈娭毑准备一下，她回家就要洗澡。艾丽这个使冯卓尧血都要倒流的电话，让他立刻感觉新近的激情生活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如同让一股瘟风吹回了翻覆的台历，即将迫令归恢成原本故有的形态。他真没想到，她来去实际上仅共花了五天的时间，根本不是她预期所说的那样，而且回得令人感到别有用心。她想突然袭击看到什么？冯卓尧不敢往下面想象。他不晓得艾丽在外面是否听说过：如今有不少厚颜无耻的丈夫，公然向自己的妻子，介绍亲自来登门造访的同样是厚颜无耻的情人。
　　电话一挂，冯卓尧就开始在卧室里手忙脚乱地干起来了，他一分一秒都要倍加珍惜利用到极限，那一种快节奏所反衬出来的气氛，象征着事态的紧急而又迫切啊。他首先是打电话给了小江，他顾不得她那边有什么反映地快说一通，非常的果断，讲完话就挂：“你今天不要过来了，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也都不要了，以后我再帮你全部买一套，现在千万不要打我的电话！”小江当时已在別墅住了三晚，她白天在一家酒店上班，两人本来约定当晚还要去了，她从心理以及行动上，已经作出了陪冯老板住上几晚的打算，举止上在那间宽大凉爽的卧室里，已建立有一种于特殊时段中的轻松随意或者说放纵，她绝对没有想到，现实只能让她去住上三晚。
　　冯卓尧在听着艾丽回家的消息时，她还问了他：“床上没躺女人吧？”
　　他当时满口答道：“除了老宝贝你，家里舒适的西班牙式大床，只有我睡啊。”
　　电话那边就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小车轮胎划在地面的好像是蚕虫嚼吃桑叶的“唦唦”声，伴着那笑声，传到冯卓尧的耳朵里，让他的情绪上产生一阵莫名的恶感，不知怎么搞的，他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当艾丽进到家门时的前十秒钟，冯卓尧刚从楼梯下的杂房里火速走出，并且带关上杂房门，转身时，即刻收拾掉脸上所有惊慌的表情，换上一脸微笑，走过去迎上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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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跃跃正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拿一双被趾头捅破了的祙子在跟两只大脚较劲，他的脚趾甲已经留得很长了，好像刀片一样的杵着，却还没有来得及剪短。当身体高大的冯卓尧突然冲闯而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瘸，在房门口目光凝聚着狠狠的寒光，看着马跃跃，令他在床上余光感觉后再抬头望去时，被吓了一大跳。这是在艾丽从三亚回家后的第二天中午，她出去打牌的时候。
　　“——赶快跟我走！”冯卓尧语气坚硬地说。这时刻，别墅里关门闭户的连一丝空调风都不会外泄，可不晓得是从哪里跑过来两只饭蝇，正在他发亮的头上飞舞着。
　　马跃跃紧跟男主人走到通上二楼的楼梯下面，打开杂房的门，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去了，又从里面把门关上。冯卓尧打开里面的一盏吊灯，那灯炮蒙了一些灰渍，通电后灯光就有点发黑，立即呈现于眼前的一切，真不愧对“杂房”二字，在里面你根本想象不到，外面的客厅及整个别墅每个房间是何等的整饬和华丽，它们实在不像是有机的整体，天壤之别。这里乱七八糟的放着此家人搁置在此、却又没想到还有什么用的居俱杂什，不过都没有挂上人们概念当中的大蛛网，没有在上面攀爬的终日勤快地营造着荒废氛围的蜘蛛啊。在杂房深处一个低矮的墙角边，也就是搁着两排只有开服装店才会有的发旧的成衣架旁边，放有一只纸箱，冯卓尧指着它对马跃跃说：“快过去！”
　　冯卓尧好像是施了什么魔法，让马跃跃的大脑当时不能再去想点别的，他驯从地立即弯着腰半爬进去，见角落仅放着的那只纸箱和在其上面胡乱地堆码的几本书，外表都是很新很干净的，不像别的东西已放此多久的样子，他心领神会地把那书拿开，双手小心地将纸箱挪动了一下，感觉不算重，接着很认真谨慎地把它从墙角边搬向杂房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方的吊灯正对于此，灯光打落在上面，清晰地展现其嘴脸。
　　——这是一只包装用过的二手纸箱，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冯卓尧与马跃跃一律不识的英文，故而无法得知它原本装过什么？纸箱的箱表平面有些皱褶，面积好像是可以潜伏一截成年人的整个胸部尸块那么大，呈长方形体状，上下八角似乎内衬了钢片一样的坚挺，托就着它那暧昧的特质。冯卓尧用事先准备的一卷不透明胶带把纸箱严密封住，胶带重复粘连着各个位置，将英文全部都挡去，并且在整个箱部每一条原可开启的揭口，更为频繁地使用胶带，粘贴成“×”符号型，好像有提醒人们内盛剧毒的骷髅一样的含义。冯卓尧动作十分狠辣， 令人联想到某一处暗杀的场面， 那个凶犯抖动着额前一绺汗淋淋的头发，一派惯用狰狞的面孔，往往不出先窒人颈根的传统手段。
　　冯卓尧一脸的不可违抗的形容，对马跃跃说：“马上把纸箱送到八堆子巷5号去！送到八堆子巷5号去！如果事没办好， 炒你鱿鱼！”
　　在走出杂房的门口，两只嗅跟过来的狗，仗着男主人势地，瞎冲着喂养过它们有蛮多时日的马跃跃吼叫了三声。陈娭毑在花园里晒完冬季的被子和棉衣，回转到客厅时，正好看见要出门的马跃跃，她就迷惘地目送着他。
　　“冯叔，八堆子巷在哪里？”马跃跃张着嘴巴，有些怯怯地问道。
　　“你自己到市区去找！”冯卓尧语气像那表情一样生硬，眼睛仍盯着马跃跃已郑重其事扛在肩上的纸箱，他样子看上去像背一箱易碎而值钱的玉器。
　　“这箱子好轻的，你又包得这么仔细，里面的东西一定好贵重啊。”马跃跃自我猜定，又认为主人不说，自己不便问清。他居然一时对冯卓尧笑了笑，有种形将去办一件大事的任重道远，丝毫没有怠慢造次，双手极认真到位地扶握着肩头的宝贝。
　　冯卓尧没再就话答腔，鼻孔边仿佛掠过一丝讥刺的笑意，很快地闪现又消失，马跃跃没有察觉。他跟在马跃跃身后，一直到马跃跃走出别墅，他还看着其背影，目光特别是在扫视着外面周围四下的环境，那神情绝不像送别时常有的牵肠挂肚，而像是在成功地经历了一场阴谋之后，收拾残局时的那种望风，以及侥幸中获得的预先解脱。最后，他转身进来，对同样跟到门口看着这一切的陈娭毑，像忙完了一次大扫除而拍灰似地，拍了拍双手，又用手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再对陈娭毑轻描淡写地说：“一箱子废书，把它卖了。”他唯恐老妇听不到，声音加得很大，有在杂房叫马跃跃送纸箱时，排比重复着说同一内容的话时的音量，他要让她觉得，这一切不过都是在处理生活日常琐事，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回头去告诉艾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