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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万和修了大半辈子钟表

　　｛短篇小说｝
　　《一块怀表》
　　作者 周宏伟
　　陈万和修了大半辈子钟表，手艺超娴熟，收费低。人家要得急，老陈就尽量让人立等可取。遇到取表人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也不够那本来就要得不多的数，人家也不好意思时，老陈就宽厚地笑一笑，手一挥，说：“行了，够了，您走好。”
　　省城大街小巷的修表的人多，老陈生意却蛮红火，他为人又古道热肠的，真是远近闻名。老陈不是开爿店铺张扬的大搞，而是在省城里的八堆子街上设摊摆点的小敲。
　　这老街上自古遗留下的橫竖铺就的麻石地可见证，老陈的修表点原在一家酱园门口摆着，风吹日晒的也不动挪窝。街上敲了麻石新修了柏油马路后，老陈就守在电影院门口一侧，还是那一套旧行头，看了人眼睛蛮发黑，修表生意就每况愈下了，但还每日里去。最后，到了街上动大手笔，旧棚户拆建新房，把太阳一晒就粘鞋子的柏油地，改铺成了硬性水泥且带盲道的现代化宽阔大马路，两边门脸花花绿绿的，竞相媲美，变化让这年过古稀的本地老人找不出一家熟悉的了，每每上街景过境迁把他眼都看晕了，也摸不清回家的路似的。街上满是肯德基、麦当劳、大超市之类，别说他那极不协调的行头没处摆了，就是当代人手腕见戴表的都稀少了。他们家里墙上挂的也都是石英钟，那家伙一次性的，又便宜，不用修养，不走了换节五号小电池，坏了就丢掉再买新的。
　　没活干了，老陈身体还蛮好时却闲不住， 视力也不错，就问儿子儿媳要来三只坏弃的手机，在家每日把玩，拆了装，又装了拆，把修钟表的耐心和经验都搁进去，又反复问了儿子手机各功能特性，也买了本相关书傻看苦思，最后掌握了这新鲜玩艺的修理技术，就又到街上一家移动公司营业小店对面摆设个点，心想，手机上的时间把我修表生意毙了，我也得治治这有辐射的家伙。
　　接连好几天下来，只有过去在老陈手上修过钟修过表的熟人，打发乞丐似的，找到老陈，递两只坏旧得压根没法修了的手机请他试试，可最终还是出奇的修好了，就笑了笑递给人家，收费也是很低，人家高兴地领着走了，这应该留下好口禆、打了好广告吧，但生意还是蛮冷清，老陈纳闷，晚上回家打电话问他儿子。儿子陈俊生是一名中学教师，他小家三口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
　　老陈问：“手机这玩艺很难坏吧？”
　　俊生说：“爸，现在早不是小打小敲的年代了，人家就是想修什么，也要送到派头不凡的修理店里去。”
　　老陈不太明白儿子的话，自言自语似地：“这世道怎么了？”
　　可以说火上浇油的事发生了。有几个穿制服的后生，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摇大摆的城管，来到这街上管起了老陈，哪在乎他是见证过这里沿袭变迁洋洋几十载历史的老人，领头的大声说：“你那摊有碍市容，邋里邋遢的，停了，停了。”城管勒令老陈把东西快搬走，否则将被没收，还要罚款。
　　从此老陈又没活干了。
　　大家晓得，从前老陈忙手艺是为了养家糊口，虽然开价低但生意好，终也挣得不少，也落了一个好名声。年迈后，家里儿大孙安妻幸福的不指望他挣那几个子，他还忙活就是寻乐，也是自己贱命跟自己过不去；他也总想在街上多待待，四下张望，让人感觉心里有什么事一直搁不下。
　　这一停就是大半年。辛苦一辈子，闲下来说会闲出什么毛病就真灵了，儿媳们把老陈送医院一检查，就吓了一大跳，半天说不出话，他得了晚期肝癌。这人活得真怪，除只见他没活干了终日闷闷不乐、老埋头坐着抽烟，可也没有得癌征兆，没见他肝有什么不好啊，还一查就是晚期的。老伴只对儿子说：“你爸近来总拿出一只怀表，看着愣着口里细细念着什么呢。”
　　俊生虽是当教师，可毕竟是八零后的重物质现实轻精神家园的处世一代，他背着老陈找出了那块表，心想，一块壳面发黄的老掉牙的怀表，看它干嘛？就想把它放垃圾袋里提出去扔了，此番想，很快还真此番去做了。他认为这么做，爸爸的病兴许会养得安心些。
　　俊生不明白他爸爸的心思啊。
　　老陈在医院里得知这事后，病就一下子加重了，对守在床边的老伴说：“快去找回来！快去……”说完，竟吐了几大口血到地上。
　　老伴脸都吓白了，抖抖的身体，用哭腔给坏儿子打电话：“俊生，破怀表好像是你爸的命似的，你丢哪了？快去找回吧……”
　　俊生被妈妈的话也吓坏了，连忙丢下学生，跑去学校外一个公厕旁边的垃圾场找着，这里弥漫着发酵的成堆的生活垃圾，一股股臭气扑鼻，苍蝇四处飞舞，他从旁边掰断一根树枝，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翻着，老半天翻不到，就灵机一动，掏手机打一通电话给教同班的物理老师，不一会儿，改为劳动课的全班同学就一窝轰的来了，把垃圾场都围满了，那气势足可把其翻个底儿朝天的。俊生说明情况，大家就嬉笑着不嫌脏累的找开了，最后，一名女生从一个装着剩菜果皮之类的黑塑料袋里，翻得到了战利品，她把沾得更显糟糗的怀表举在手上，红扑扑的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叫嚷起来：“是这个吧？陈老师，我找到了。我敢说，你爸爸心里肯定有故事，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当晚，俊生带妻儿去医院看望老陈，一脸愧疚，把那块擦拭干净的怀表放在他手里，老陈马上睁开眼，看着表，神情舒缓了点，可又沉入以往的遐想中。谁问他也不肯说。
　　俊生轻轻拍了拍三岁儿子的小屁股，这小孩就把路上教他讲的话说开了，他用蛮好听的童音叫道：“爷爷，我要听你讲怀表的故事，你讲吧讲吧……”
　　老陈还是不说话，表情木然，只用一只青筋粗暴的老手艺人的手，轻轻抚摸了摸孙子的头。
　　还是儿媳曾爽内心细腻，柔声猜说：“爸爸没修表了，是不是还有顾客的表迟迟没取走？”
　　老陈眼睛猛一亮。
　　老伴就呼应道：“可能是，他把这东西藏在衣箱底下，没事就拿出看，嘴里有时对它说，‘你在哪里啊？’……”
　　老陈终于开口说出原委，是第二天上午。
　　阴晦过好些日子的天放晴了，大团大团的绵形红云早早就挂在苍穹，给地面镀上一片暖融融的亮色。老陈觉得精神好了些，想去外面走走，老伴晓得他的心思，就叫俊生弄了辆舒适的小车，医院也配了两名护士，扶坐上去缓缓稳稳的开到了八堆子街，在电影院的旧址上停了下来，这里建了个很气派的三十二层写字楼，老陈以一棵木犀科的白蜡树作为参照，该树有一百八十多岁了，藤枯枝朽却结上了婆娑嫩叶，老体新态，鹤寿童颜，周围被铁丝网围着，市政府在上面挂了一个重点保护的文明警示牌。老陈抬头看着白蜡树，久久凝神，思绪最终被化开来。
　　十六年前，老陈在这棵树下设摊修钟表。有一天，来了一名打扮传统的良家妇女，她面部清秀，皮肤很白晰，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妇女递给他一块老式怀表，说那表的确挺旧了，有年涨大水也连同家里所有的家具被淹过，内部件损坏严重，可还是慕名从城东赶来请老陈修修，能修好自然好，修不好就一定退给她。老陈和气地接了这活，开了一张取表条给妇女，她就走了。几天后到了取表时间，妇女却没见老陈及他的摊点，她站在树下渐而焦急的等了很久。最后，老陈气喘吁吁跑来说怀表不见了，在家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妇女一下子哭了，说他先父曾在南洋做生意，后来英年早逝，连尸骨也无及运回，随着动荡的岁月无情的洗劫，到现在先父的遗物中，只留下这块怀表聊可作为她与她母亲托物思人的唯一信物了。老陈很惭愧，要她开个价，他赔她钱。妇女泣不成声了，说那怀表是用钱买不到的，就是变成一块锈铁，在她心里也是无价之宝。老陈心里腾起一股庄严感，像是在旗帜下宣誓一样，说：“我继续回家找，我向你保证一定要找到，请你放心。你到时再来取吧。”可后来妇女连来过三次，都空手而归。这以后，老陈就再没见过她。
　　儿子儿媳的情绪都被感染。俊生问：“爸，你当时把怀表放哪了？”老陈说：“其实就放在一只很大的老式立体座钟里，当时那妇女送表来时，我正在修那座钟，她走后我又接着修，就把表顺手放在座钟的底板上，钟修好后，就和着表上好旋钉让人取走了。”
　　曾爽这下就不食过去烟火地问：“她看成这样的宝贝了，怎么当时不来个立等可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