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小丽和小丽父同下。）
　　（小娟母上，小娟紧跟在后。小娟低头不语，愁苦不堪。）
　　小娟母：早就跟你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你不听，偏要来。死妮子，你总是不听娘的话，你总是要跟我对着干。好吧，你就对着干吧。从山沟里跑这么远来考试，你硬是花着我的血汗钱，一点儿也不心疼啊你。我告诉你咱乡里有高中，咱县上也有高中，乡旁边的兵团团场和军马场都有高中，在乡里读高中就算了嘛。女娃子，会写名字会算账，认得人民币就行了噻。人家跑到城里来考高中，人家是打算到城里来上高中的嘛。你又不能到城里来上高中，你说说你来这里考什么考嘛，口口声声非要考一考。“妈，让我考一考嘛，让我考一考嘛。”让你考了，考了又能咋的啦？这一趟咱们连吃带住花了一百元了，耽误我四天做活路，少挣了一百二十块钱。女娃子不懂事，害死人喽。城市里住下太花钱了，睡觉要钱，走路要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满大街找厕所，进去还是要钱，不管干什么都张口闭口就要钱。现在考完了，你的心愿也达到了，那就快快走吧，嗨，这就走不脱喽。明明刚才可以赶到长途汽车站可以搭上汽车就回家了，偏偏在树底下吃馍馍的时候捡了这么一个报纸包，里面包了这么多的钱，哎哟，吓死人喽。丢东西的人也不急着来找，害得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走不脱哟，害死人喽，害死人喽。这世界还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哪，三万块钱报纸一包装一塑料袋里，当垃圾扔在树底下。这是谁家血汗钱还是医院救命钱呀，找不到可能急死了，会出人命的哟。我以为是垃圾捡起来要扔进垃圾桶里去，才发现是这么老大的一大笔钱哟。幸亏让我捡到了，不然看到出人命的。这个背时的家伙，怎么还不回来找啊。我在树底下等呀等呀，，这么久了，不见有人来找，这个人太粗心了，硬是太粗心了。报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在街拐角电话亭去打电话，打通了，我问他：报纸上写了这个电话号码，就打来。他说：很多报纸都有他的电话号码，那是广告。我说：不是。你丢了什么东西吗？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在一个塑料袋里的包东西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个电话号码，你丢东西了吗？他说：我没丢东西。我说：别人丢东西了吗？他说：别人丢没丢东西关我啥事？我说：报纸上明明写了这个电话号码。他说：报纸上有这个电话号码就有吧。我说：你丢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我说：别人丢东西了吗？他说：别人丢不丢东西关我屁事。我说：可是报纸上写的这个电话号码呀。他说：你神经病吧。挂了。再打他就不接了，还打，就关机了。这么多钱，不敢挑明了说，万一给错了人，那就造孽了。城市人真黑呀，在电话亭窗口下的冰柜上放两三部电话，打通了要钱，后面打不通的也要钱，我们本来中午吃饭的十块钱就这样一次次被要光了。城市人欺负外地人啊，谁让我们是下等人呢？
　　小娟：不是下等人，是边缘人。现在社会以人为本，人人平等，没有下等人。
　　小娟母：别给我讲大道理了，我们边远山沟里来的边缘人在这里就是下等人。哎哟，这个背时的倒霉鬼，怎么还不来取他的钱呀。害得我们今天吃饭的钱都花光了，等他来了，我一定要把这十块钱要回来。我们本来可以坐上公共汽车回家了，害得我们到现在还等在这里，走不脱，真是急死人了。
　　小娟：妈妈，看这个样子，咱们只好多住一天了。这个学校上不了，我还是想多待一会儿，在学校看一看。
　　小娟母：为了你这次考试，花掉了咱们两个月的生活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算了，回家吧。不是娘不心疼你呀，这些年我勉强供你读完初中，国家九年义务制教育小学初中都免费了，没有赶上。现在高中不一样了，咱上不起。在乡里念高中，学费、吃住、其它、还有零七八碎的，都可以省下来。也没有择校费、跨区费、赞助费什么的。只要自己用功，照样可以考大学。我知道你心性高，有志气，上个好大学改变命运。可是上三中，咱们没有这个力量啊。你自己说的，考进前五十名，三中费用全免，就上；考不进前五十名，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怪自己，啥也不说，扭头走人，回家。我今天问了三个老师了，对，你确实考的可以，但是，第五十一名。进不了前五十名，就没有学费全免的机会。一年一万多块钱接近两万块咱们是上不起的。在这里，要住，要吃，要穿衣服，要盖被子。算了，考也考了，看也看了，现在也彻底死心了，就安心回家吧。
　　小娟：（突然哭泣）我想我爸爸，要是我爸爸还在该有多好呀。要是爸爸还在，一定让我上学的。
　　小娟母：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啊。
　　小娟：妈妈，反正在这里等失主，咱们就多住一天吧。
　　小娟母：这个背时的倒霉鬼怎么还不来。在城市里呆着，一晃悠就一天过去了，一磨蹭又有一天过去了，一不留神三天过去了，今天一不小心捡到这个倒霉的东西，在不赶紧走，怕是赶不上最后一班车喽。背时的家伙怎么还不来哟。
　　小娟：妈妈，我们再住多一天吧，肯定是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
　　小娟母：不住不住，哪里有那么多钱呀。
　　小娟：电话没有接通是不要钱的，你干嘛多给他钱？
　　小娟母：我就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黑心的店主硬说我打电话的时间太长，影响了后面拍打打电话的人。影响了他的生意耽误了他的时间，硬要我掏钱。城市人太精明了，太不讲理太斤斤计较太能冉呼，为一点小事可以和人家争一天吵一天，我实在吵不过他，我没有心情同他这么耗费口舌，给就给吧。就这么着，一点一点儿最后要走我八块钱，黑心的不得好死的店主。唉，背时的粗心失主，快来吧快来吧，快出现呀，再不过来，我们就真的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了。这城市的人真小气，我们呆不惯。我害怕了，喝水要钱，走路要钱，连上厕所也要钱。天这么热，你还是少喝点水，省得过一会上厕所。
　　小娟：妈妈，我想吃雪糕。
　　小娟母：不行，咱们不是说好的吗，这一趟来伊宁，每一天生活费不能超过十块钱，现在八块钱已经打电话了，还剩下两块钱，必须节省下来，不然，今天就超过规定标准就是高消费了。坚持坚持，忍耐忍耐，你看我，不要想它，就不渴不热了。
　　小娟：我很渴，我忍不住。
　　小娟母：怎么忍不住，看我都能忍住，学我的样子。唉，天怎么这么热呀，我也快忍不住了。好吧，那么，雪糕就不要买了，给你买一瓶水，一瓶水可以喝得时间长一点，你一点一点节约着喝，知道吗？
　　小娟：妈妈，我知道了。
　　小娟母：给你一块钱，买那种冰镇的，冻得结结实实的那种，这样就不会很快喝完了。
　　小娟：知道了。（接过皱皱巴巴的一块钱，兴高采烈地下。）
　　小娟母：要是你爸爸还在人世，咱们哪里能这么艰难呀。你爸爸在，他也会让你来上这所学校的。现在想起这些事就让人难过，想起这个可怜的人我就生气，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个背时的老公。孩子小小的时候就扔下我们自己走了，为了把孩子养大，我含辛茹苦七八年，凄风苦雨七八年，艰难度日，天天盼日日想，盼想着孩子快快长大。记得还是小娟七岁那年，有一天，老公开着华川车出去拉货，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天没有消息，等呀盼呀，等来的却是交通警察的通知，在达坂山里车毁人亡。我们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失去了，小娟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白雪公主变成了丑小鸭，我为了生计，独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和抚养孩子的责任，每天早出晚归在大街小巷捡拾垃圾，废纸废铁旧报纸，酒瓶饮料瓶，寒来暑去风雨无阻，娘俩个相依为命。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渐渐地失去了青春年华，饱经风霜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七八年来我常常想，假如当初他不要选择去开车，就不会有这个事，假如那一天他在家里睡个懒觉，也不会有这个事，假如我让他给我帮忙做一点家务，也就错开了那一会儿的危险，假如他不是那个命里定下的非要那一天那个时候几点几分，也许就躲过去了。那现在我们依然是一个幸福美满温暖和睦的好家庭，孩子上高中进好学校，就不用费心不用愁眉苦脸。我问过乡里的高中校长，我的孩子如果在乡里高中上学，他可以免除一切费用。她不甘心，同学们都来市里报考三中了，她要来试一试。我们经济困难，就要认命，该放弃的不可能得到不可能实现的，就不要奢望不要幻想。我们是底层的边缘人。人的命运是老天早先设定的，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人怎么能改变呢？
　　按照我的想法，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如果是男孩子，你就漫山遍野大世界里到处去跑吧，怎么闯怎么折腾随便你，弄好弄不好都是你自己的命运。女孩子就不能乱跑呀，还是跟在我的身边我才比较放心。女孩子渐渐地长大了，其实初中毕业所学的东西已经够用了，如果不愿意跟我去捡拾垃圾，就去学裁缝学理发美容学厨师，还不行，就去学护士学财会学电脑。现在乡里的孩子们到县上劳务市场找工作，报名去青岛服装厂打工的、去博乐和石河子拾棉花的多了去了。学校老师和校长来我家，苦口婆心劝我，一定要让孩子继续读书，上高中考大学，我也想让她读书啊，谁家做父母的那么不识好歹不听人劝，我也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就这么埋在大沙漠里，一辈子也只是一个矿挖不出来发不出光芒。我知道她聪明好学，老师也夸校长也夸，左右邻居都羡慕得不行。但是人要生活，生活就离不开钱呀，我答应校长让她在乡里上高中，再苦几年吧，反正是新社会，总是好人多，总是饿不死人的。每当想起这些，我就痛恨那个死去的男人，没有良心不负责任。如果他还在该多好哇。他是个大好人，就是太不负责了。
　　其实不上高中不上大学，一样可以有出路，村里三娃子和古尔巴上了大学回来，啥也没干，工作没有，国家不分配。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人很多呀。狗旦和他妹妹不上高中，去职业技术学校学习厨师和糕点制作，回来在县上开了一间餐厅，人家现在发展得还不错呀。上高中上大学太费钱，而且是注定劳民伤财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害你呢。（下）。
　　（郑校长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上。看到没人，得意忘形。跳维吾尔族舞蹈，满场旋转，跳藏族舞蹈前后左右翩翩起舞；最后跳《天鹅湖》脚尖舞。）
　　郑：太好了太好了，运气来了运气来了，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啊，好事情扑面而来，想不要想拒绝都不行。我简直像做梦一样度过了这难忘的三天时间。晚上整夜睡不着，也不知道是真睡了在做梦还是一直就兴奋地睡不着觉啊。运气来了，挡不住啊。八个县两个市还有十八个兵团国营农牧团场，五百多万人口的地面，五十多所高中的地方一夜之间，我这里成了重点高中中的重点高中了。几万学生前来参加计划外招生考试，选出来这一千二百多学生可以说是尖子里的尖子。刚才，教导主任告诉我，这一批生源素质太高第一百名和第三百名考试总成绩仅仅相差五分这是什么概念呀，这是平均每一分里，就集中了四五十名。多整齐多壮观多高档多上层次。我简直高兴地要发疯了，要变态要失控了。我发疯我变态我失控我高兴。
　　想我从事教书匠生涯三十多年，硬是从黑发人变成白发人，从两只眼变成四只眼，丝毫不敢懈怠马虎，从来就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然而，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人民教师这一行倾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和心血，却耗干了灯油。领导说我只会死教书教死书，没有眼色；同事们说我自视清高孤芳自赏，缺乏沟通交流，不懂得顺应潮流，融入社会。总之，没人看我顺眼，我曾经一个人偷偷跑到乌鲁木齐西虹路的立交桥桥头上的算命先生算过一卦，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姓郑，说我姓错了，我的姓和我的命不对乎，说我本无大富大贵之相，本是一介平民，平和安康平静平顺安适地度过一生，是这样一个人，结果却姓了郑，于是当班长人称郑班长，当老师人称郑老师，随便当个小官，就是正的。领导平白无故听到生气，同时无缘无故听到嫉妒，周围招人议论，根本无法摆脱无尽的烦恼，他建议我改姓。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命不好就罢了，姓是不能改的，命苦就认命，心甘情愿做一辈子教书匠，教的桃李满天下，这一代人我是（臭）老九，在下一代人我要当好长辈，让学生们尊敬爱戴。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十多年，前年我教的学生玛依努尔一举考取北京大学，成为本地高考状元，这真是平地一声春雷响，翻身农奴迎来了共产党，乡里、县上、州上都知道了玛依努尔是我老郑的学生，是我老郑培养进来了北大，消息不胫而走，荣誉滚滚而来。领导们一拨一拨来看望我、慰问我，媒体一拨一拨来采访我、宣传我，硬逼我说出我培养高材生的诀窍和秘笈。我说，其实黄大强和马尤布的底子更扎实，基础更牢固，比玛依努尔更厉害。但是黄大强和马尤布临场状态不佳，运气不好，而玛依努尔则考场发挥的很好。另外，最后总复习的时候，玛依努尔的侧重点正好全部命中了高考试题分布范围，占了光，其实她考上北大有很大的偶然因素。结果，媒体和领导根本不听这些，他们对具体事情没有兴趣，他们只是对这里出了状元感兴趣。这个社会，市场经济社会，很现实很冰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走到哪里都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尊敬崇拜，常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飘飘然起来。想我教书三十多年，没有一天不努力，没有一天不用心，过去我一直这么教书的，没有人重视你没有人喜欢你，现在玛依努尔上北大了，境况和待遇就天壤之别了。
　　自从培养出状元以后，我的运气来了，命运改变了，带着我的学生去各个学校做演讲、报告会，谈体会，积累经验。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先让我当班主任，教研组组长，又当教导处副处长，办公室副主任，最后是学校副校长。这一路让我战战兢兢，我始终没有忘记算命先生二十多年前说过的话，我一直当副职，而我始终姓郑，人们就叫我郑处长、郑校长、郑主任，我几乎没有办法与我的正职共事，难受得无以言表。回来总算我被破格调进三中来，进了城市，进了这个更大的舞台。可是，这个学校的正校长姓付，人们称呼付校长。我这个业务副校长姓郑，人们称呼郑校长，这简直让我掉进了冰窖了，不得翻身了，我到处向人们灭火，说，叫我老郑叫我老郑。为了保全自己，我向校长建议我沉到基层一线去教学，行政业务一概不管不问。不少老师指指戳戳说，他就是教书匠的命，只会教书，不会当官，放着副校长不当，偏要到班里去任课。一年前，校长调走了，校长力荐我，于是，我就成为这所学校名正言顺名符其实名噪一时名至实归的正校长了。
　　上任伊始，我就打出一张老牌。在广播、电视、报纸、大街上到处大做文章铺天盖地谋篇布局做广告，突出一点，就是我培养出状元，我把学生送进了北大。而且给所有的家长们无以复加的信心，只要把孩子送来交给我，这孩子就有机会进北大清华。我还把玛依努尔、黄大强、马尤布等在寒暑假放假回家的机会请过来，现身说法，让满怀梦想的家长和学生们近距离看一看令人神往的偶像是实实在在的真身真面。再告诉他们，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到了，你就可以成为他们那样辉煌的人。巨大的广告效应，让这个近五百万人的大州所有的家长和孩子们坚信，我的这所学校是最棒的，我完全有能力决定他们的未来，他们别无选择地义无反顾地浩浩荡荡前仆后继汹涌澎湃地奔腾过来迫不及待地要拉住我的裤腿子或者衣襟边露出来的一根线头，以为那就是救命稻草。说实在的，运气来了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学生和家长们充血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是一块金子，三十年了怎么总是不发光，那时候我很年轻很有活力，充满激情，更有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那二十多年中，这些学生们和家长们怎么不来理会我、期待我呢？到现在，我依然是我，依旧是原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