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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经典  喜儿  王大春

　　王大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县城，本该四处观光一番，回去也好给伙伴们讲讲在城里的所见所闻，况且今天又是一个特别值得庆祝的日子。无奈忧字当头，他全无一点好奇的感觉。
　　在人们的指点下，他很快来到了县衙门前。哦，对了，刚才已经有人给他纠正过了，现在县里的办公机构已不叫县衙了，而叫县政府；县里的最高统帅也不叫县令了，而叫县长。而那些旧的称呼他都是从说书人的口里听到的。
　　不过他想，县衙也好，县政府也罢，也只是叫法不同，里面的摆设应该都差不多。
　　所以，当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前时，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敲响大门前的那个大鼓。——据说书人讲，县衙门前有一个大鼓，有碾盘那么大，是专门为鸣冤叫屈的人准备的。平时谁都不能随便动它一下，就是不小心碰一下也不行，否则按犯罪论处（这有点像今天的110），关键时候，你只要轻轻敲上一下，声音就会迅速传到几十里之外。县令听到这种声音，别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哪怕他正在跟小老婆鼓捣那事儿，也得立马提上裤子，乖乖地跑到县衙里来，并且洗耳恭听鸣冤人诉说案情的经过。
　　当下，王大春左顾右看，几乎围绕县衙转了个整圈，也没看到大鼓到底挂在哪儿。大门紧闭着，门前的雪都已经没过膝盖了，却没人去扫，好像很久都没人来过。他想再找个明白人给指点一下，无奈县衙附近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好容易等来了一位，偏偏又是个聋子。
　　聋子就聋子吧，只要不是哑巴就成，大不了把声音放大点儿。王大春忙上前搭讪。
　　“大叔，我问你个事儿：大鼓藏在哪儿了？”
　　“大虎？”聋子惊讶道，“小伙子，你没弄错吧？这里是县城，不是深山老林，哪来的大虎？再说了，这里比不得当年的阳谷县，就算有大虎，没有武松也照样看不到好戏。”
　　王大春听了这番话，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把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足足能压倒燃放的炮竹声。
　　聋子这回倒是把“鼓”跟“虎”分辨清了，只是他所理解的“鼓”不是“锣鼓”的“鼓”，而是“姑妈”的“姑”。他以为这年轻人串亲戚来了，因此问：“你大姑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条街哪个胡同？还有，你姑父是做什么营生的？”
　　王大春一看这人实在不可理喻，只好把他冷落在一边，而另寻高明去了。
　　明白人总是有的，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告诉他：“你所说的那玩意儿早就不兴了。”
　　王大春一听这话，顿时叫苦连天：“如果没了它，我怎么去跟县长联系呢？”
　　教书先生也是个好心人，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乡下孩子，好可怜见的，便给他讲了一些办公方面的常识，还告诉他：“其实按照民国的规定，县长是不能直接过问案子的。”
　　王大春一听这话，又有些发懵：“县长不能过问案子，谁能过问呢？难道财主打死了人，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吗？”
　　“应该由法院来过问。”
　　“这么说，法院比县长的能耐还大？”
　　教书人一看三言两语很难跟他解释清楚，只好长话短说：“论理是应该由法院院长审理案件，只是咱们这个县山高皇帝远，许多机构还没有配备齐全。所以从民国建立到现在，县里的事儿一直都是县长一个人说了算。”
　　王大春一听这话，马上就放下心来：“只要县长能说了算就行。”
　　不过教书人又说：“提起这个狗屁县长，生生的能把人气死，别说今儿个是大年初一，就是平常来县政府办公，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不来县政府办公，他要去哪儿？”王大春好奇地问。
　　“在家陪着小老婆睡觉呗！”教书先生忿忿地说。
　　陪谁睡觉王大春没兴趣知道，他只想知道的是县长到底家住哪儿。
　　“往前走，拐过前面那个胡同，再向左拐，然后问问街上的人就是。”教书先生顺手指了下，看这孩子没什么要问的了，便忙自己的去了。
　　王大春按照教书先生的指点，又打听了好几个人，终于在一个非常阔绰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家里有人吗？”王大春扯着嗓子呼喊道，就像在村里呼喊“狗娃”“铁蛋”一样。可是连叫了好几声，却没人应答。
　　也难怪，深宅大院的，哪那么容易就听到呢？没辙，他只好用拳头敲打起门板来了。
　　果然这一手厉害，门板响了没几声，里面就传来一种极其不耐烦的声音：“谁呀？干什么的？”
　　“我，王大春。”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跟县长连面都没见过，人家怎么会知道王大春是谁呢？
　　他正不知怎样挽回才好，这时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阔少，看样子定是县长的少爷无疑了。
　　不等王大春寻问，阔少已经向他发问了：“你是什么人？你要找谁？”
　　“我是杨各庄的，我要面见县长。”
　　阔少一看这年轻人穿得破衣烂衫，原以为是个破要饭的，没想到口气却是这么大，好像跟县长有好多年交情似的。他觉得这非常搞笑，便打趣道：“你说你要面见县长，你有名帖（相当于现在的名片）吗？”
　　王大春打小只见过石头坷垃，哪知道什么是“名帖”？若要说“不知道”，又怕惹人笑话，想了下，心头便豁然一亮：也许他所说的“名帖”就是指银元铜板之类的硬货吧？怪不得说书人常说，进入官宦之家，进门费绝对少不了。
　　这样一想，王大春不觉将手伸进破衣兜里，迅速摸到一块银元，可是他刚要拿出来送给那个阔少，又忽然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钱来得太不容易了。犹豫了一下，他只好拿出一枚铜板。
　　阔少每天花去的银子比王大春一年的生活费都多，岂能被这枚铜板所吸引？因此不屑一笑：“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王大春一看阔少以笑拒之，知道人家这是在寒碜自己，不觉有些心冷，后悔不该这么小气，说话的力度自然也有所减弱：“这么说，你是不想让我去见县长了？”
　　阔少只觉得这家伙好玩，有意看一看他到父亲面前会有哪些表现，便莞尔一笑：“我说不让你见了吗？”
　　王大春一听有门，立即喜笑颜开道：“谢谢成全，谢谢成全。”
　　
　　第八章 面见清官
　　
　　县长的院落虽然也很气派，但比起黄家大院来，显然相差遥远。最主要的是，县长家里没有养狗。所以，王大春随阔少进去的时候，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毕竟少了几分戒备。
　　正厅内高官满堂，谈笑风生。阔少不好马上带他进去，只好先把他带入厢房。然后冲着外面喊：“小红，有客人来了，赶快上茶。”
　　话音刚落，一个花也似的姑娘粉面含笑地走了进来。
　　阔少正要说话，忽然外面有人叫他，便匆匆而去，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边，姑娘听说有客人来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前来拜年呢，然而进门一看，不觉吓了一跳：这是哪儿来的要饭的？没听说县长大人有这么贫贱的亲戚呀！
　　一来少爷是县长的独苗，在家里说一不二；二来丫鬟本身也是贫苦出身，所以对于王大春的来访，她不仅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公子请坐。”小红客气道。
　　她在跟谁说话呢？
　　王大春左看右看，除了他，就姑娘一个人，看来“公子”就是指他了。
　　一个从小被当做牲口一样呼来唤去的穷苦孩子，忽然被人尊为“公子”，这让他很难适应，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的骨头都在得瑟。
　　“你怎么不坐呀？快坐。”小红看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知道“公子”两个字与他并无缘分，便不再以“公子”相称。
　　王大春本来是求人办事的，受此殊荣，心里着实惴惴不安。但是老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只好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
　　一时茶水上来，小红很随意地跟他攀谈起来，无非就是“家住哪儿”“今年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跟县长是什么亲戚”等等。王大春觉得这姑娘品质还不错，便一一告诉了她，并且把恶霸地主黄世仁为富不仁仗势欺人打死自己未来老岳丈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少不了也会随口蹦出几个脏字来。
　　小红听得唏嘘不已，甚至掉下泪来。
　　王大春愈发觉得这个姑娘值得信赖，想想自己不过是在穷乡僻壤长大的，根本没见过世面，如今要去面见县长，真不知道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妨向她请教一二。
　　小红本打算满足他的愿望，可是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阻止他道：“叫我说，这官司你还是不打为好。”
　　“你说什么？”王大春看她刚刚还陪着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没擦干，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让他实在有些大惑不解。
　　“我想，乡里乡亲的，最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小红不敢说明事情的真相，只能随便说了一个理由。
　　王大春一听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谁跟他是乡亲？他是我的仇人。我跟他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小声点儿，我求你啦，那边有人在说话。”小红压低声音劝告道。
　　“我不怕，我就是来打官司的，难道还怕别人听到不成？”王大春不仅没有小声说话，反而比刚才的声音又大了一倍。
　　小红看他这么倔，只好用女孩子特有的那种温柔再次规劝：“小哥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你不用再说了。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劝我别再打这场官司吗？实话告诉你吧，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来劝我，我也不听。”王大春虽然声音压低了很多，但态度丝毫没有改变。
　　“我这也是为你好。”
　　“我不领你这份儿情。”
　　“小哥哥，说实在的，我也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假如你是我的……”说到这儿，她脸上一红，突然打住，马上又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道：“你就听我一句话吧，千万别去捅这个马蜂窝。”
　　“这怎么能叫捅马蜂窝呢？”
　　……
　　两人正争执不下，阔少突然走进来，问是怎么回事儿。
　　王大春此时正在气头上，就实话告诉了他。
　　没想到阔少听了他的陈述，气得拍案而起：“这官司该打，我支持你！”
　　关键时候能听到这么一句见义勇为的话，而且还出自县长少爷之口，王大春做梦也没有想到。
　　小红一看少爷也这么说话，想想自己不过是个下人，本来就不该掺和这事儿，所以她不再言语了，但是看得出，她很委屈。
　　光空口说空话不行，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少爷想现在就把老爸叫到这里来，无奈那边的客人迟迟不走，他又不能一下都给轰出去，只好焦急地等待。然而他越是焦急，那边的客人就越是有增无减——今儿个是大年初一，县里的大小官员谁敢不到县长大人家里拜拜年啊？
　　焦急之下，他忽然想了个注意，马上让小红准备笔墨纸砚。
　　小红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又不敢多问，马上给他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少爷饱蘸浓墨，笔走龙蛇，瞬间在信笺纸上挥洒出一行字来：“县长今日身体不爽，谢绝会客！”然后，让小红张贴在大门外头。
　　小红犹豫了一下，但因为这是少爷的吩咐，某种程度上跟县长的吩咐具有同等高的权威性，所以她必须无条件地执行。
　　王大春不识字，自然不发表任何意见。
　　果然这一手很灵验，来客只减不增，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庞大的会客厅里就只剩下县长一个人了。
　　县长虽然很纳闷，但因为一向深居简出，终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少爷看大厅里没有其他人了，便引王大春进来。
　　王大春听说书人讲，草民见了县官，首先得跪下磕头。于是，一进门，他就双膝跪倒在县长面前，眉头撞得地板山响，口里同时山呼：“青天大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
　　县长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干巴老头，稀疏的几根头发梳往脑后，细小的眼睛凹进去很深，整个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骷髅。县长姓王，为官多年，早在前清时期，就已经荣升为县令，只因近年身体欠佳，常常称病在家，因此社会上对他微词颇多。
　　当下县长一看有人跪倒在地上，早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连忙命儿子把他扶起来，一边又解释说：“现在是民国了，早已不兴下跪了。”忽然发现王大春面色憔悴，神情疲惫，又赶忙问道：“这孩子，脸色这么难看，你吃东西了吗？”
　　王大春摇了下头。
　　县长赶快吩咐下人：“马上端些热饭过来，一定要让这孩子吃饱肚子。”
　　片刻，小红端来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白面饺子，另外还有两盘肉类的食品。
　　王大春望着这些精美的食物，眼馋的直咽口水，但口里却推辞说“不饿。”
　　县长知道他这是拿捏，便亲自把海碗端到他的手里。
　　王大春看县长这么会疼人，肚里又实在饿得发慌，再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阵狼吞虎咽，三个容器里的食物顿时被吃了个精光。
　　站在一旁的小红看得直流眼泪。
　　县长看他这么快就吃完了东西，让小红再拿些过来。这回王大春发誓赌咒地说：“再也吃不下了。”
　　县长也觉得他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没有再坚持，接下来让他说正事儿。
　　王大春又开始陈述黄世仁为富不仁逼死人命的事情了——自从进了这个庭院，他已经是第三次讲述案情的经过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讲述，他觉得自己的嘴好笨，很多他认为非常精彩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愣是说不出来，恨得他直骂自己上不了大席面。
　　尽管如此，县长还是听得非常认真，并且从不轻易打断，不像村里的那些人，不等你把一句话说完，早替你把后半句说出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的经过他总算陈述完了，而且几个关键性情节也都没有落下。
　　县长听完了王大春的陈述，略停片刻，便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在别人处于危难的时候，你能勇敢地站出来仗义执言，这非常令人钦佩。不过说到打官司，可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更不像说书唱戏那样富有传奇色彩。这里面需要对案情进行侦破，需要验尸，更需要审理。而每一样都不能稀里糊涂，并且这还得需要一个过程。我虽然是一县之长，掌握着一县百姓的生杀大权，但并不是想杀谁就杀谁——那样岂不天下大乱了？你说是吧？不过话说回来，我王某人纵然无能，但决不是个贪官昏官。今天，你既然报了案了，我马上派人赶赴出事现场，认真了解案情的真相。情况紧急，现在我也不留你了，你回去吧。最后我再交代你一句话，一定要相信政府，真正能帮你挽回公道的不是我王某人，而是国民政府。”
　　王大春虽然对这些话并不太懂，但觉得王大人绝对是个清官。他忽然想起了刚才给他指路的那个教书先生，心里恨恨地骂：什么狗屁教书先生，以后再说出那种没天理的话来，我就操你大爷。
　　临来，王县长又送给他好多干粮，让他路上吃，这实在让他感激涕零。
　　小红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头很远的地方才停下，看那意思，她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说。王大春一心想着喜儿和死去的杨大伯，一心想着尽快把这一好消息告诉给乡亲们，因此对她的情态没有半分留意。
　　
　　第九章 劝婚
　　
　　自从爹爹遭遇毒手以后，喜儿一直昏昏沉沉，仿佛梦里一般，又仿佛对眼前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时地呼唤着两个人，一个是“爹爹”，另一个是“大春哥”。一整夜，她几乎处于同一种状态。
　　照顾她的大妈大婶们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禁不住大把大把地抹眼泪。
　　次日午时许，两个身穿制服的官差来到了杨家，说是要验尸。那时候，王大春还正在赶往家里的路上。大春的伙伴们都是些十五六七岁的孩子，见识都比大春差得远，一看官差来了，不敢离得太近，又着实想看个究竟。瞧他们一个个缩手缩脚的样子，仿佛都成了凶手。
　　早有人跑到赵大叔家里去了。赵大叔听说官差来了，立马过去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确是官差，也没什么话可说。
　　赵大叔三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城府极深的汉子，家里却不富裕。穷苦之家每当有个大事小情的总会求他帮忙出出点子，想想路分，他总是有求必应，而且事事都能帮助人家周全得恰到好处。于是一来二往，就是那些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也时常请他帮忙。慢慢地，他的威信越来越高，以至于成了众多人们心目中的主心骨。昨晚，王大春提出的告状计划，就是经过他点的头。
　　当下，两个官差很快就验完了尸，还在公文纸上写写画画了一阵子，又寻问了一些与案情有关的事情。一切工作就绪以后，他们告知村里人：“你们可以收尸了。”
　　棺材早就准备好了，是松木的，挺气派挺壮观的，另外还有寿衣，也挺漂亮，这都是众乡亲凑钱买的。大家说了，杨老汉积了一辈子德，行了一辈子善，走的时候不能让他再穿着那身破衣烂衫，好歹也得风光一回，总算是没白来人间一回。
　　按照村里的习俗，人口死了，起码得停灵三天，好让亲朋好友都来吊吊唁烧烧纸什么的，毕竟此人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杨白劳生前除了女儿和王大春母子以外，再没什么其他亲属了（准确地说，大春母子也算不上亲属，最多也就是准亲属罢了），所以，前来吊唁的全都是街坊。
　　杨各庄不算小村庄，全村有一千多口人。屈指算来，除了黄世仁一家老小外，差不多都来了。其实，黄世仁也不是不想做做样子，只是一看到王大春那张杀气腾腾的脸，就不寒而栗。
　　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杨家小院里人来人往，哭声震天。这本来是一年当中最闲散最愉快的几天，无奈一场人为的灾难把人们美好的心情给搅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