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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经典  喜儿  王大春

　　不过道理归道理，话还是说得委婉点儿比较好：“大伯，我知道您疼我，要搁往常，您让我跟您一起吃饺子，我是一百个乐意，不过今儿个不行，毕竟是大年三十，这边，咱们爷儿仨热热闹闹地吃饺子，可那边我娘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地没人管，这要是传扬出去，村里的人还不得把我骂死？您说是吧大伯？”
　　杨白劳一听这话，不得不松开手，让他去尽这份儿孝心。
　　王大春走了以后，杨氏父女开始忙着包饺子。
　　等包好了饺子，杨白劳让喜儿贴门神，他去掏柴烧火。
　　此时，门外的鞭炮声已经响成一片，丝毫没有间断的意思。
　　喜儿按照爹爹的吩咐去贴门神，她贴得非常认真，而且每抹上一点糨子，要么恨恨地骂一句：“该死的黄世仁。”要么使劲地吐一口：“缺德的穆仁智。”她甚至还在虔心地祷告：“门神爷啊门神爷，您要果真显灵，就赶快降一场灾难让给那黄世仁吧，喜儿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一边说，她一边给门神爷磕了三个响头。
　　那边，正在烧火的杨白劳看见女儿又是祷告又是磕头，虽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知道她一定在许什么愿，少不了凑趣道：“我女儿能嫁到王家，这真是我们杨家几辈子人的福啊！”
　　“爹，您在说什么呢！”喜儿羞得满面通红，就像点了胭脂一样。
　　杨白劳看着女儿这张如花一样的脸蛋，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急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一边用颤抖的手在身上乱摸，一边又在责备自己：“你瞧我这记性，差点把大事给忘了。”
　　喜儿看爹爹这么紧张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爹爹，到底什么大事把您急成这样？”
　　杨白劳也不答话，依旧在身上乱摸，最后他的手在胸口的一个内衣兜里停了下来。这时他的脸上绽放出一种跟他的脸面极不相称的笑容。
　　多少年来，喜儿还从来没见爹爹这么笑过，不由得好奇起来：“爹，到底什么事儿又把您乐成这样？”
　　杨白劳看女儿天真的样子，自己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高兴之下，他居然卖起了关子：“喜儿，你猜，我给你买什么来了？”
　　喜儿一听爹爹给她买东西来了，自然欢天喜地，不过要让她去猜，这还真有点儿难。
　　喜儿只好说：“猜不着。”
　　杨白劳让女儿闭上眼睛，然后把一根二尺来长的红头绳呈现在她的面前。
　　作者代言：别看这根红头绳值不了几个钱，可这对于喜儿来说，已经是如获至宝了，甚至过了七十多年，她还依然保留在身，不过这是后话。
　　当下，喜儿把红头绳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还这样那样比划着，笑得合不拢嘴，那敢情比得到一件上好的衣服都值得庆贺。最后她居然双膝跪倒在爹爹的跟前，把头盘在他的两条腿上，让爹爹亲手为她扎起来。
　　面对如此天伦之乐，杨白劳不仅不乐，反而有些心酸，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女儿的头上。
　　喜儿一怔：“爹，好好的，您怎么哭了？”
　　杨白劳不想在女儿面前出丑，极力想做个笑脸，可是因为心里堵得慌，几番变换表情，反而比哭得还难看。他用衣襟揩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沉重而且悲凉。
　　“闺女呀，你真是我的好闺女，千里挑一的好闺女，可惜你的命苦啊！五岁就死了亲娘，跟着爹爹当牛做马，一过就是十来年。想这过年，甭说有钱人家，就算普通人家过年，起码当爹爹的也得给闺女买身衣服吧，再舍不得花钱，也得买朵花戴戴吧？可是你爹我连买花的钱都没有啊！想想这种事儿，我心里难受啊，啊嘿嘿……”
　　喜儿听了这番话，自然更想哭。可是，一旦她哭起来，爹爹就会哭起来没完。与其让爹爹心里难受，倒不如让爹爹高高兴兴地过个好年。
　　这样一想，喜儿把涌在眼眶的泪水强行噙在那儿，却孩子气十足地在爹爹跟前撒娇道：“爹，大过年的，您能不能说点儿高兴的事儿？比如说……”她忽然想起了大春，脸上不觉一红，赶快变了个题目：“要不我给您跳个舞吧。”
　　一边说，她一边从爹爹的跟前爬起来，真的翩翩起舞起来。
　　杨白劳擦干眼泪，完全沉浸在了无限的幸福之中。
　　那漂亮的舞姿，那迷人的身段，再加上那红得像火一样的红头绳，把一个青春少女的自然之美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的父亲眼里。
　　光有舞没有曲不行。喜儿随口自编了一首唱词，并套用当地民歌《小白菜》的乐调唱了起来：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
　　
　　第四章 毒计
　　
　　在杨各庄的中心位置，有一座庞大的宅院。这座宅院几乎占据了全村面积的三分之二。
　　大门两旁分别盘踞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其中一个张着簸箕般的大口，而另一个却把嘴巴闭得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寓意是：宅院里的主人只要把你吃进嘴里，决不会再吐出一点点，哪怕是骨头渣子。
　　大门上方最显眼的位置，用楷书题写着“黄府”两个大字，很有霸气，出自军阀孙殿英的手笔。
　　黄家也许老早就意识到了穷鬼们潜在的可怕，故而将围墙筑得比普通人家的屋脊都高。宅院虽然建设得超一流的豪华，但给人的感觉是：这里仿佛就是一座人间地狱。
　　此时，黄家大院表面看来张灯结彩，花天酒地，其实连一个敢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黄世仁，虽然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但怎么看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个子挺大，身上的肉也挺多，按说该是一副膀大腰圆的派头，可是老天好像对他不是那么宠爱，因为那么多的肉长在他的身上就像用气吹起来似的，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或许他不想让人们对他的身材有着太多的褒贬，所以就剃了一个光光的脑袋，以此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然而作为为富不仁的他光是相貌不雅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他说话也时常颠三倒四，常常一句很普通的话出现在他的口里，便让人哭笑不得。
　　此时，他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哭丧着脸，一双不怀好意的贼眼睛半睁半闭着，给人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丫鬟蹑手蹑脚地捱进来，低垂着脑袋，眼皮翻了又翻，确认他还活着，这才用一种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禀报道：“老爷，老太太让您过去一下，说是祭拜祖宗的时候到了。”
　　“什么狗屁祖宗！你他妈的给我滚开。”黄世仁有气无力地说道。
　　丫鬟不敢马上就走，因为老地主婆交代的事情她还没有完成。
　　“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黄世仁一下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小，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十个分贝，“我再说一遍，你他妈的给我滚开。”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消失，黄世仁恶狠狠地将一个喝水用的杯子朝丫鬟的头上砸了过去。幸亏他使偏了劲，杯子没有落在她的头上，不然的话，又会有一个无辜的女孩在这万民同庆的日子命归黄泉。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一刻也不敢多耽搁，马上走人，可是刚跨过门槛，背后又传来一声狼嚎似的嚎叫：“你给我回来。”
　　这下，女孩不仅仅是害怕，更为此事犯难：刚刚还叫魂似的让我滚蛋呢，怎么转眼工夫又让我回来？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马上滚蛋就真的要了我的小命？那样的话，我岂不太冤枉了？
　　女孩别无办法，只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算，一边哭诉道：“老爷饶了我吧！我本来是不敢打扰老爷您的，是老太太她让我过来的，老太太的吩咐我敢不听吗？”
　　黄世仁没工夫听她唠叨，责令她说：“你去把穆管家给我叫来。”
　　女孩一听东家并不是要杀她，自然欢喜无比，又一连磕了两个响头，才一路小跑地找穆管家去了。
　　穆仁智六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戴着白色老花镜，一副好像没有骨头的腰板从来都没有直起过，想是几十年来天天弯腰下拜落下的毛病。
　　有人说，黄家大院如果没有姓穆的这条老狗，黄家的罪恶至少能减少三分之二。
　　当下，穆仁智慌里慌张地来到了黄世仁面前，把帽子摘下，托在手里，毕恭毕敬道：“少东家，您找我……”
　　黄世仁很不高兴地说：“你能不能把‘少’字给我勾掉？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难不成这个‘少’字还要跟随我一辈子？”
　　穆仁智实在有些憋屈。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辩词：“我不是不想勾掉这个字，只是老太太如今还健在，当年老东家在的时候……”
　　“又是‘老东家’，你能不能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现在黄家是我说了算，我是这个家庭的主宰，我说谁死，谁就不能多活一天。”
　　“是少东家，哦，不，老东家，不……”穆仁智连续说错了两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所以不等主子发话，他就很自觉地连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好了好了，现在咱们说正事儿。”
　　穆仁智差点没笑出来，心说，他也有正事儿？。
　　“东家，有话您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就是赴汤蹈火……”
　　“用不着你去赴汤蹈火，你只要稍微动一下你这脑筋，我这心里的疙瘩兴许就会不解自开。”
　　听主子这么夸奖他，穆仁智自然比吃了蜜蜂屎还高兴，不过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赔笑道：“东家，您的意思是……”
　　黄世仁用眼睛的余波瞟了他一眼，说：“我的意思难道还要亲口说出来吗？”
　　穆仁智不愧为一流的狗腿子，只用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参透了主子的玄机：“我明白了，你是想把杨白劳的女儿弄过来玩儿上几日。嘿嘿，这个不难，这个不难，东家请放心，等吃完了年夜饭……”
　　“我想现在就把她弄来。”
　　“现在？”穆仁智的鬼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然想到那边老地主婆正在发火，所以，他不得不泼点凉水：“现在当然也行，可是，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大过年的，你把一个穷鬼的女儿弄到家里来，这是不是有点晦气啊？”
　　“放肆。”黄世仁不知拿什么东西在桌面上砸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立刻跳动起来，“如果不把她弄到手，这年我怕是没法过了。”
　　穆仁智一看主子这回是铁了心地要跟喜儿成双成对了，赶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好，既然东家这么青睐于她，我一定替您想办法。”
　　“你赶快想呀。”
　　“其实办法很简单，你派几个人过去，把她抓过来就是了。”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我让你过来干吗？”
　　“简单？”穆仁智反复玩味着这两个字，一时不得要领。
　　黄世仁急了：“就是说，大过年的，你把人给我弄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您是说理由呀？”穆仁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不太简单了？”
　　“怎讲？”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父债子还。’如今这姓杨的不在家，他所欠下的债务自然就应该由他的女儿来偿还了。”
　　“可他的女儿更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偿还啊！”黄世仁一时没转过来。
　　“这不就结了吗？她没有东西偿还可是有身子啊！您要的不就是她的身子吗？”
　　黄世仁立即恍然大悟起来：“对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走，咱们现在就去带人。”
　　“别急。”
　　“怎么又别急了？”
　　“我得帮您起草一份文书。”
　　“那你赶快起草啊。”
　　穆仁智很快就起草好了文书，那边黄世仁早已把众家丁纠集起来。
　　然而，正当一伙恶人手持凶器要走出黄家大院时，他们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恶狠狠的嘶叫：“你们都给我站住。”
　　众家丁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婆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那老太婆尽管衣着华贵，但由于面目可憎，总是给人一种人鬼难辨的感觉。知道的人说这是老太婆在耍威风，不知道的人很可能以为这是在诈尸。
　　当下老太婆挡住了众恶徒的去路，指着黄世仁的鼻子尖质问道：“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祖先？”
　　黄世仁一心想着喜儿的美貌，恨不得把她弄来当祖先供着，哪还记得真正的祖先长得什么模样，于是说：“不就是一大堆死鬼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太婆看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居然说出这种没天理的话来，气得直打哆嗦，口里骂道：“好你个婊子养的的孽障，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一边骂，一边开始拿拐杖说事，早有家丁把拐杖接在了手里。
　　穆仁智看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免不了奴颜婢膝道：“老太太您息怒，少东家虽然惹您生气了，但他也是想让黄家的香火越烧越旺，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话音未落，老太婆“啪”地一巴掌打在了穆仁智的脸上，随之又是一口吐沫：“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说着，又要打第二巴掌。
　　穆仁智捂着半张脸，像狗一样钻进了人空子里。
　　这边，黄世仁不顾老妖婆的阻挠，大声吆喝他的手下人：“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走？丑话我说在前头，谁要成心耽误我的好事儿，我就让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众家丁谁不知道黄世仁的脾气？得罪老妖婆事小，得罪少东家事大。他们再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快把老妖婆摔在一边，一溜烟地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帮人离家而去，老太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把将丫鬟推开，蹦着高叫骂：“你这个狗杂种，老娘我还没死呢，你就敢不拿我当回事儿。咱走着瞧，你弄来几个我就给你折腾死几个，看看在这个家里到底谁是老大。”
　　
　　第五章 祸从天降
　　
　　黄世仁带着他的狗腿子们闯进杨家的时候，杨氏父女刚刚把饺子盛到碗里，现在还一口未动。
　　“嘿，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快赶上神仙了。”黄世仁望着两碗正呼呼冒着热气的饺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杨氏父女吓了个半死。
　　良久，杨白劳才战战兢兢地把一张杌子摆放在当门最显要的位置，然后小心地说：“黄老爷，您请坐。”
　　穆仁智见状，赶忙拿自己的衣袖在杌子上象征性地擦了两下，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黄世仁这才神气十足地坐了下来。
　　他拿眼睛望着屋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下达命令似的说道：“杨老头，过来过来。”
　　穆仁智看主子有话要问，便不失时机地追加道：“快过去，老爷要问你话呢。”
　　杨白劳不敢怠慢，忙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黄世仁的面前，声泪俱下道：“黄老爷您开开恩吧，今年年景不好，这一年下来，家里除了吃的，再没有什么剩余……”
　　黄世仁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望着房顶，漫不经心地问：“你几时回来的？”
　　杨白劳跟黄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深深懂得这句话的答案并不在问题的本身，因此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边，穆仁智又在施加压力了：“老爷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哑巴了？”
　　显然，黄世仁压根就没有指望杨白劳能做出什么回答，因为他马上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欠下的债务几时才能还清？”
　　“黄老爷，您大恩大德，还是再宽限我几个月吧。”杨白劳恳求道。
　　“几个月？”黄世仁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要是所有的债户都像你一样，你让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啊？”
　　杨白劳还想再说些恳求的话，却发现黄世仁已经离开了座位，开始在房屋里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