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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平静地在郭家呆着，虽还是不和他们说一句话，但大小家务事，一应见着就做，郭老汉一家喜欢得无法形容，直把她当作七仙女，只差立了牌位烧香供奉了。
　　冬天到了，郭老汉离家四天回来，家里每人添了一套棉衣，小姑娘除了棉衣，还得到了一件羊毛衫和一支唇膏。当她看到唇膏的那一刹那，激动得一张脸绽开了花，郭老汉一家注视着她，化作了定在地上的三只木偶。小姑娘差点就想接纳他们了，她的嘴张开了一半，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眼泪不知不觉间滑落脸庞，她转过身，冲进另一间屋子，坐在床上，两手抱着头，没人能理解她的复杂心情。
　　阴冷的雨天持续了半个多月，这一天竟放晴了，小姑娘在院子里蹲着身子洗一大堆几乎发了霉的衣服。突然，她感到胃里一酸，有点难受，刚站起身来，忍不住将几口黏黏的水吐了出来。此时，老妇正在一旁喂猪，见状立即跑过来，要扶住她，她摆了摆手，但老妇还是搀着她往屋子里走。她不好发作，只得任由老妇扶持，老妇让她坐下，又倒了碗热水给她喝，并叫她不要乱动，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
　　老妇一出门，就大声叫着郭老头的名字，郭老头不耐烦地从柴房里叼着烟杆走出来，问老妇嚎什么丧。老妇说了一句：“有了，我们要抱孙子了！”
　　郭老汉呆住了，嘴半张着，烟杆掉到了地上，半响，他回过神来，疯了似的搂住老妇，大叫说他郭二荣对得起祖宗了。在土坯房里捣蒜泥的郭根生听见老父的话，立即放下木槌冲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回事。老妇笑着说他要当爹了，他高兴得直跳，嘴歪到了极限，“儿子媳妇”地乱叫着，他旋风般跑进屋来，看着小姑娘，嘴角堆满泡沫，说他要儿子。小姑娘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子，拿背对他。
　　郭老汉在外面大声叫他，他便走了出去。郭老汉让他去找个背篓来，他照做了，老妇吩咐他去三十里外的毛坪村挨家挨户买鸡蛋，说碰上哪家有大米，也买回来，面粉也行。郭老汉问他记住了没，他嘴一阵哆嗦，郭老汉啐了他一口，又问了一遍，他使劲点了点头。老妇解开了三层衣服，从最里层衣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来，解开袋口的细绳，取出二指宽的一小叠钱来，然后抖着手展开，每张钱上都有两个折痕。老妇将右手食指在口里蘸了口水，慢慢地数了六十块钱给他，说不够先欠着，卖了猪后再送去。
　　小姑娘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郭家也一天一天忙了起来，高兴劲儿如同八月的海潮，越涨越高，整日整夜都笑着，就算做梦也笑得合不拢嘴。但是，小姑娘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几个月除了睡以外，便是闷闷地坐着，或在院子里无神地走走。老妇看她这景况，有些担心了。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小姑娘正坐在床前打盹，老妇推门进来，双腿一软，向她跪下了。她大惊失色，站了起来，手足无措。老妇恳求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这样，要开心些。老妇流着泪，说知道这儿不是她呆的地方，也知道这儿留不住她的一分半分心，说八个月来，她没跟人说过半句话，他们不怨，他们知道对不起她，一千一万个对不起，又说如果可以，就是用命抵罪也行，可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在这个地方，长成这个样子，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买了她，郭根生已经三十四了，不能再拖了。她是有很大的委屈，但是为了他们一家三口，大人大量，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小姑娘泪流满面，扶老妇坐在凳子上，然后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老妇哭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郭老汉和郭根生叫了进屋来。老妇望着她，脸色很哀伤，说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只要她能舒心地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个一年半载，孩子大一点，能吃饭会走路了，他们便让她走，并送她到县城去，绝不强留。小姑娘一下子动心了，高兴地说了句“真的吗”，郭家三口迟疑片刻，，最后都点了点头，她不放心，又说你们可不能骗我，否则我就死给你们看，三人连忙大声答应，说不敢，只求姑奶奶高兴。
　　孩子在五月的一个清晨降生了，如郭家所愿，是个男孩，胖嘟嘟的，头圆圆的，跟郭根生一样，但是比郭根生好看得多。小姑娘不再是小姑娘了，她做娘了，成了真正的女人。郭老汉夫妇仍亲切地称呼她“姑娘”，尽管她极少和他们说话，冰一样地冷着面孔。有了孩子，她有了寄托，渐渐高兴了，终日对着孩子轻声说话，逗他玩儿。郭家三口偷偷地瞧着她和孩子，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他们不太敢靠近孩子，只是精心服侍她母子俩。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过去，转眼，孩子半岁了，嘴里咿咿呀呀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又渐渐学会了走路，还丢掉了面汤学吃饭。一天中午，女人边给他说话，边喂他饭，他每吃一口，就发出一声嘻嘻的笑声。女人觉得好玩，细细地看着他的小脸，每一个地方都看了很长时间，突然，她觉得孩子并不像郭根生，眉目比郭根生粗大，下巴也不像。她想了想，全身打了个激灵，心顿时凉了，这孩子是络腮胡子的，她的手一抖，孩子差点掉在地上。她流了一阵眼泪，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郭家，觉得她把噩梦的影子带进了郭家。一刹那间，女人对孩子感到极其恐惧和厌恶，但又想到他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心软了下来。
　　很快，孩子学会了说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妈妈”，郭家三口和女人都喜得不可开交，她破例对郭家三口说了一通话，说完还笑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对他们笑。
　　一个大热天的上午，女人遍床遍铺地找了自己和孩子的脏衣服去洗，翻到自己当初来时穿的一件杏黄紧身外衣，随手抓了衣角正要丢在木盆里，她突然感到手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她把手伸进衣兜，衣兜破了一个洞，她的手继续往里伸，终于在夹层里抓住了那团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钱，揉成了一疙瘩，被水泡得又白又烂。她记起来了，这是她坐车剩下的三十几块钱，还以为被那伙强盗摸走了，谁知竟掉进了衣服夹层里。她呆呆地思考了半天，决定离开这儿了。
　　过了几日，有一天老妇走进她的房里，发现她正在用塑料袋子收拾衣服，打点着行李。老妇大惊，问她要干什么，她说她该走了，也可以走了，这是他们答应过的。
　　老妇神情凄凉，无力地点点头，缓缓走出去。当晚，郭家三口便和她坐到了一起，商议她要离去的事，她看着郭氏父子犹豫的脸，冷笑几声，一言不发，老妇连忙说明天就准备，他们母子俩送她到镇上去坐车，让郭老汉看家。郭根生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含混地叫着“媳妇儿别走”，眼泪鼻涕口水搅成一片，一双手想拉住她又不敢伸过来。老妇红着眼睛，白了他一眼，叹着气走出屋去。郭氏父子站起身来，双双向床上熟睡的孩子看了一眼，木然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女人和郭家三口都早早地起了床。老妇煮了十几个鸡蛋，和面蒸了馒头，混在一起装了一大竹篮，又叫郭根生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动身。女人背了个包，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等他们。老妇和郭根生走出来，看见孩子在她手上，顿时十分慌张和生气，女人解释说她舍不得孩子，不过是想在路上多看他几眼，到了镇上一定交给他们带回，又担保说她不会说半句谎话，两人方缓和下来。
　　三人在羊肠小道上走着，翻山越岭，跨涧过河。女人一路上高兴地跟孩子说着话，逗得他“咯咯”地笑，一句连一句地叫“妈妈”，郭氏母子看着既高兴又悲伤，只是默默地走着。走了半天，三人坐下吃了些馒头，歇息了一会，女人又用嘴嚼细了鸡蛋，口对口喂给孩子吃。
　　到了傍晚，他们来到了毛坪村东边的一对老头老太婆家，打算在那儿过夜。这家还算富有，一排五间瓦房，粉得白白亮亮，几个圈舍分立左右，牛羊满圏，还有一只驴，另外有不少鸡鸭关在院前的木头笼子里。四人在老头家吃完晚饭，两老夫妇就清楚了他们的事情，也连声叹息，表示遗憾。第二天，老头赶了驴，和他们四人一起上路。见了驴，女人才想起这老头她见过，心里虽愤恨，但表面装着没事。四人走了小半天，才到一条两米来宽的黄泥马路边，路旁的茅草窝棚里停放着一辆木板车。
　　老头将驴套到车上，载了四人向小镇上驶去。行了几个小时，老头停下来给驴喂了些草料，大家也顺便吃了些东西，然后继续赶路。下午三四点，他们到了镇上。小镇很破旧，坑坑洼洼的街道，两旁一律六扇木板门的商店，专卖粮米油盐或日用品，也有几家卖家具。驴车靠边停下，老头等四人陆续跳下车来，站在路旁等去县城汽车。老妇对老头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又把几块钱递过去，说给他打点酒喝。老头先是不接，但老妇劝得极紧，他只好收下，回到车上赶着驴走了。
　　等了好久，还不见车来，于是老妇走到路旁的小摊边，买了几斤水果回来，但见女人手不得空，只好让儿子提着，然后擦着脸上的汗站在女人身边。一辆中巴鸣着喇叭行了过来，女人急忙上前挥了挥手，其他要去县城的人也跑了过来，一开车门就蜂拥而上，袋子扁担箩筐同人挤成一团，被踩到的人和被挤疼了的人大声地骂骂咧咧，唾沫口水四处飞溅。
　　女人看着怀里的孩子，流着泪不肯递与老妇，老妇急得直哭，郭根生也在一旁扁着嘴。车的马达声响了起来，司机大声喊说要关门了，叫他们快上。女人闭着眼睛，将孩子狠命地往老妇手里一塞，转身跑上车去。老妇急忙叫儿子快把车费和水果给她，女人说她自己有钱，让他们快回去。郭根生还没来得及掏出钱来，车已经徐徐地动了，他哭喊着追了过去，将一袋水果扔进了车窗。女人瞬间觉得全身发热，将头伸出窗外，挥着手大声说“妈，大哥，你们回去吧。”回应她的，是孩子“妈妈妈妈”的哭叫声。
　　女人在县城下车时，已是晚上八九点，她身上只剩下十来块钱，花了八块钱找了一间最便宜的旅社。她躺在床上，思想一片混乱，不知道这样做应不应该，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要做什么。无论怎么说，她总算逃离了苦海，可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穿透了县城浓浓的雾霭，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大街上流过来流过去，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女人站在大街的路口上，感到无所适从，只是漠然地听着四面八方的车声、叫卖声和音乐声。前面有几个人在交谈，其中有三四个年轻人，另外一个是戴着羊皮帽的老者，老者问他们带着这么多包要去哪儿，几人齐声回答说去广东打工，还说已经托人买好了车票，要赶在明天晚上之前到省城火车站上车。
　　打工？女人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出路，她认为她不应该回家，而是要去一个她该去的地方。她顺着一条街走了过去，准备找一个警察询问县城客车站的方向，这回她学乖了。突然，女人意识到自己根本没钱去广东，身上的钱还不够吃一顿饭。她懊恼地低下头，信步走着，没走几步，一股香味飘入鼻孔，她扭头一看，是一家羊肉粉馆，门上贴着一大张白纸，上面写着：招洗碗工，200元一月，供吃不供住。
　　女人感到很惊喜，进去对老板说她是来找工做的。老板转过身来，是一个身材单薄的中年人，大约有三十来岁，双目很有神，他见她是个老实得山民，便答应了。她又问老板有没有房子出租，老板摇摇头，说不过对面他姑妈家倒有几间屋子要租。女人跟着他到了他姑妈家，说明来意。他姑妈打扮得如贵妇人一般，冷鼻子冷脸的，拿了钥匙开了二楼房门让她瞧。四间屋子都粉刷得亮亮堂堂的，明亮而宽敞，她不用开口就知道价格决不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于是说太宽太大了，对于她来说不太合适，又问有没有小一点的。贵妇人老太婆不高兴地说了句没有，转身上三楼去了。女人尴尬地和老板下了楼，她忽然注意到二楼楼梯下有一间用砖临时垒了一面墙围成的小屋，一扇一人高的小门上挂着一把锁，门上方留了几个豁口。女人跟老板说她想住这里，请他上楼去帮问一下能不能行。中年人惊讶片刻，上楼去了，很快，他姑妈走了下来。贵妇人说这儿是堆东西用的，本来不租，但因为侄儿说了情，所以可以八十块钱一个月租给她。女人忙说屋子应该不会很宽，价是不是高了点，中年人也在一旁帮她说话。贵妇人沉吟半响，定下月租六十，不能再少，女人答应了。小屋果然不宽，仅有一张床般大小，这时已是夏天，女人用碎砖头垒了两堵矮墙，搭上一层木板，从包里翻出几件旧衣服铺在木板上，就是床了，被褥铺盖等完全用不着。老板见她可怜，给她涨了三十块钱工资，又送了她一床床单。
　　在中年人的馆子里做了四个月，女人勤勤俭俭，攒下了550块钱，她认为够路费了，便跟老板说她不能做了，要去打工。中年人热情地挽留她，说再给她涨工资，年轻的老板娘拉着她的手妹妹长妹妹短地叫，也极力劝阻，无奈她主意已定，只得作罢。
　　女人顺利地来到了省城，一路上有不少去广东进厂的。他们热情地交流着，有人要去深圳，说那儿怎么怎么发达，有人要去湛江东莞，说那儿厂怎么怎么好找。女人仔细地听着，最后决定去湛江。她在火车站买到了票，高高兴兴地候着车，高高兴兴地排队检票，但是，检票的铁警不让她进站上车，说她的车票不是这趟车的。她辩着说怎么不是，就是去广东湛江的。铁警笑着说自己看看，她低下头——文江南站！弄错了！弄错了！她大叫着向售票厅跑去，后悔自己怎么一开始没看，可明明说了买一张去湛江的票呀，怎么会变成文江呢，她想不通。不过很快她醒悟了，是售票员把湛江听成了文江，是她的普通话不标准的错。算了，花了这么多钱，车又要走了，文江就文江吧，去看看，她退一步想。
　　一天半后，她到了文江。看着这个处处霓虹，高楼林立，车辆遍地的繁华都市，女人觉得自己像海里的一粒沙子。经过几天的东奔西跑，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大学老师家做保姆。老师的妻子是一名医生，他们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又漂亮又可爱。女人见这孩子娇贵，于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谨慎地听取老师夫妇的意见和要求，精心地照料孩子。女主人经常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男主人则是一周回来两三次。她羡慕他们，甚至有些崇拜他们，但是一切已成定局，只有夜深人静时的眼泪可以安慰她。七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男女主人吵架了，吵得很凶，她不知道因何而吵，道德心使她不想知道，她只是蒙着头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女主人肿着眼睛敲响了她的门，说他们不再需要保姆，让她另外再去找份工作，同时把工资结算给她。
　　女人背着牛仔包，拉着行李箱离开了老师家，开始找她的下一份工作。她找了五天，住了四天旅馆，工作没着落，钱花去了不少，她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去城郊租了间很便宜的房子。保姆是不能再做了，家政不好做，她仔细想着，剩下就只有往酒店超市方向考虑了。又三天的公交车坐下来后，她成了一家酒店的服务员。
　　酒店的工作让她很满意，虽然机械了一点。女人觉得经常变动工作不是好事，应该长期地从事一个工作，虽然世界上没有让人绝对满意的工作，但只要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而服务员的工作轻松，待遇也不是特别低，最主要它是一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工作，这让她很满意，所以打算做它个三五年。不过，她的看法很快被否定了，那是一个下午，经理让她给贵宾区的一位客人送糕点。结果，她又做了一次噩梦，异常恐怖的噩梦。至此，她明白了最干净的地方也是肮脏的，甚至比其他地方还要肮脏十倍百倍。她再一次绝望了，上一次是一间实实在在的黑屋子，而这一次是一间看不见的屋子，巨大而阴深，将她心灵深处的最后一丝光明也攫了去。女人学会了笑，学会了做男人中的男人眼中的好女人，冰冻了一颗心的她散发着太阳般热烈的激情，仇恨太深，她将报复的种子埋在火山口，等待着大地破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