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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天后的中午，范文宣正翻着一本中医药典，聂小海马飞二人在睡午觉，突然有人急急地敲着门。范文宣放下书跑去开了门，看见是一个头发长长的陌生女孩，他还没问，那女生便一脸急相地开口了：“请问哪位是范文宣？陆雪艺快不行了，她让我来叫……”
　　范文宣一听，楞了片刻，立即抓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一把推开那女生，疯了似的冲下楼去。他拼命地搅着自行车，并且不时地制造出一些令路人惊讶而又害怕的特技。擦着卡车飞过，和跑得极快的摩托车比快且超过了它，跳上路边的货摊……总之，在那十二分钟里，他不是人，是神、鬼和怪。
　　范文宣四步从楼下楼梯间跨到了陆雪艺所在的二楼，双手用劲推开门，门“哐”地打在墙壁上并迅速弹了回来，当门关上时，他已在床边站定。
　　孩子本来在哭着，他进门之后却不哭了，只是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儿子，别怕，这是叔叔，范叔叔，你不记得了吗？”
　　陆雪艺躺在床上，原本极其好看的一头秀发稀稀落落的黄，面色惨白，颧骨突出，两腮深陷。当她从被窝里伸出右手示意他坐下时，范文宣看到了一只骷髅手，只是多了层黄皮。他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浊而重的喘息声竟比一个哮喘病人还快还响。她又用手在胸前上下移了移，示意他自己捶胸。他照做了，喘息声慢了下来，眼珠会动了，只是脸色青得怕人。
　　“你不要说话，我说，你听。”
　　范文宣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只听她的话。
　　“我骗了你，其实我在三个月前就被告知得了宫颈癌，并且是晚期，这是市里最好的医院诊断的结果。在此之前，别的医院的医生都说我患的是子宫炎和盆腔炎，他们从没提过一个‘癌’字，只是让我打针输液、吃药化疗。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好心，或许是我去过的医院太少，见过的医生太少，无论如何，我认命，我不怨任何人。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在浪费时间，我有把握能把我要说的话说完。”
　　陆雪艺张嘴笑了一下，咳嗽几声。
　　“癌症结果出来的时候，一个医生偷偷地问另一个医生，说病人家属呢，被问的医生说没看到，于是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这是我偷看和偷听到的，当时心里觉得奇怪而可笑。随后，他们走到我的床边，问我有没有家属，家属到哪儿去了。我回答说有，在家里。他们要我给家属的联系方式，我报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们，他们又问家属算我什么人，我说是我儿子。两人正要拨电话，突然看见我很年轻，便不拨了，问说还有没有别的家属以及他们的联系方式，我说没了。两人呆住了，然后表现得很急躁，想了一下，又问我有没有同事朋友，亲密一点的，最好是丈夫。我知道他们的意图，又说了没有。这回两人真的急了，拍手跺脚，四目对了几次也没有办法。于是，其中一个说去请示院长吧，另一个让他快去，又不放心地问我一句真的什么都没有，我点点头。那两人绝望了，我第一次看到人绝望的样子。后来，结果是院长亲自告诉我的，我只能说，他安慰人的方法绝对一流，要是你死在他之前的话，死前先去找他，包你百分之百满意……别放在心上，开玩笑的。”
　　陆雪艺收敛了笑容，变得哀戚戚起来。
　　“我最遗憾的，是我六年来从未跟我家里人联系过一次，连一封信都没写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不知道我的死活，更不知道我的下落。小范，我问你件事，你说该不该把我死的消息告诉他们？该不该把我的经历告诉他们？——算了，我狠心就狠心到底吧，让他们经历一个人失踪了——人死了——人有了下落——人活得很好——人真的死了的心理过程多让人揪心，不如就知道头两个干脆些，一刀痛了不能揭了伤疤再补一刀。只是，只是我可怜我苦命的妈妈，她没有了我爸，没有了我二哥，现在又要没有我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没了，要留给她一些念想，让她想到当她七八十岁时，突然一个白了头发的女儿带着一大堆外孙子外孙女来看她了。”
　　范文宣的眼泪早就湿透了胸膛，他木然地坐着听。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身后这个小鬼头了。他比我可怜，从小就爹娘都没了。小范，我觉得他不是被遗弃的，而是一次车祸中的幸存者，你善于推理，我今天也给你推一回。你想想，他是个男孩，又是个好端端的、漂亮的男孩，怎会有人不要他。最没有可能的一个猜想我给你说一下，匪徒绑架失败，仓惶逃走弃下人质，那么怎么会在那样悬的地方，追捕匪徒的人怎么没发现孩子。最可能的，是一辆车从那儿经过，不知是司机喝多了还是当天雾大，驾驶失误导致车翻下了山崖。翻车时车窗是打开的，孩子的父母坐在窗户边，当然也可能是其他亲人，不过父母应该更解释得通些。当车压塌了路前的土，将要悬空的那一瞬，他的父母察觉到了厄运的来临，拼死将他扔出窗外……”
　　范文宣的嘴动了，他似乎想说什么。
　　“我很早就怀疑了，但忘了去调查。小范，你在桌箱里把笔和纸拿出来，我告诉你地点和时间，你到当地交通运输部门或者公安部门去查查，或许能找到这孩子的其他亲人，说不定他的父母并没有死呢。”
　　陆雪艺说了她捡到孩子的时间和地点，范文宣记下了。
　　“剩下的，就是我的后事了。小范，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我死后，你把我送到火葬场火化了，虽然你我都是农村人，农村人讲究的是土葬，囫囵尸，但是，你我都是读过两学书的人，爱护爱护环境吧，世界现在这么脏这么乱，我死了还要块干净……”
　　她又笑了一下，再次咳嗽几声。
　　“尽管，尽管我不干净，但是我没有做过一件有愧于心的事，二十四年值了。小范，橱柜左边的抽屉里有一个存折，里面有我这些年存下的一万四千块钱，若这孩子找不到父母亲人，就麻烦你收养他了。就算能找到，也不知要花多少钱。你知道，这是个无钱寸步难行的社会，不够就要靠你想办法了，拜托你了。至于我的家什物件，你和你的兄弟们瞧得上什么就拿什么，我虽没见过他们，但肯定他们是好人，你们谁跟我客气我跟谁急，这你知道的。”
　　她再次笑了一下，没有咳嗽。
　　“小范，你把孩子抱过去，让我好好看看他——”
　　范文宣双眼肿得只有两条缝，他轻轻地将孩子抱了过来，又把椅子拉靠近了床，重新坐下。
　　“剩下的笨重东西，就送我房东吧，他脾气虽然不好，但心很好。我的衣物铺盖，要是小梅——对了，给你介绍一下小梅，她你应该已经见着了，一个长辫子的可爱女孩，十七岁，住我隔壁，今年刚来这儿进厂。要是她不嫌弃的话，新的东西好的东西全部给她，她瞧得上其他的什么也给她。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下床的这半个月，都是她在照料我和孩子，特意从厂里请了假回来的，还有以前我去医院看病时，也是她照顾的孩子。她是我的故事的第二位听众，位置仅次于你哟。实在没人要的东西就给讨饭的吧，应该比他们身上穿的和垃圾堆里捡到的强。小范，我这人虽然命中有些小坎坷，可能遇上这么多好心人，就算死也甘心了。你我前后见面四次，我算了一下，我们谈过15小时的话，彼此无话过4小时，总共19个小时，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相识了19年？反正我的感觉是认识你已经190年了。”
　　陆雪艺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笑，但已没法再笑了。
　　“唉，你这么长时间没说话，是不是憋得慌啊？这是被我逼的，你要不要骂我几句……不骂也行，要不你说我听，免得你说你亏了。”
　　范文宣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让她的手指轻轻抚摸孩子的面颊。
　　“你还有一个儿子，他们会是很好的兄弟。我……我将不会再哭，不为任何人而哭，包括我自己。”
　　他沉默下来，微笑着沉默下来，长久地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