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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经典  喜儿  王大春

　　自从那次旁听了父亲审理杨白劳被杀案后，每隔几天，王少爷就会跟老父亲大闹一场。
　　“你说你都当的什么官啊？明明黄世仁就是杀害杨白劳的凶手，可你非得站在凶手那一边，百般刁难人家一个小姑娘，你觉得你这样做能对得起天理和良心吗？”
　　“你以为我愿意那样做吗？”
　　“你是县长，秉公执法是你的本分，你不那样做难道还有什么理由吗？”
　　“人在官场，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呀！”
　　“叫我看，你这叫贪赃枉法。”
　　“休得胡说。”
　　“胡说的是你。”
　　……
　　这种因为官场利益而导致的家庭矛盾持续了将近一年，父子俩的关系也因此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大有反目成仇的架势。最后一次争吵，儿子突然发出这样一番感慨：“你这一生害人无数，全县的百姓恨不得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假如有一天我被人一刀宰了，或者被人藏匿起来，这一定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
　　这话说了没两天，王少爷就从人间蒸发了。王县长七十多岁就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一向把他视同自己的命根子。一旦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条老命就得提前打发了。趁现在手里还有权，他当即派人四处打探，却毫无结果。走投无路之下，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王大春及其一伙兄弟身上，他甚至认为王大春即使没把王少爷怎么样，至少也会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仅凭猜测就去随便抓人，这势必会引起民愤。到那时，谁都不会替他买单。正当王县长为这事儿坐卧不安时，王大春突然找上门来。在这种情况下，王县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王大春。于是，王大春就被稀里糊涂地送进了监狱。
　　王大春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另外还有小红。他觉得他最对不住的就是小红。小红完全是因为他才落到如此下场的。
　　本来喜儿被恶人霸占就够他伤痛了，如今平白无故的又搭上一个小红，这等于在他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悲愤交加之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同室的狱友看进来的这年轻人还穿着新郎官的衣服，都非常好奇，忍不住用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来打趣他。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没想到这大喜的日子，也会像咱哥们一样不安分守己呀。”
　　“这就叫：‘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怕是钻错被窝了吧？”
　　“哈哈哈哈……”
　　……
　　在迈进监狱大门之前，王大春一直在想：凡是来这里的人，肯定也跟我一样，都是些被冤枉的好人，他们的心里肯定也埋藏着极大的仇恨。所以大家聚集在一起，一定要相互关照，就像亲人一样不分彼此。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友谊比任何友谊都珍贵。
　　然而，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他不禁对这些人怀疑起来：既然大家都是难友，为什么他们还要用那种难听的话来刺激我？
　　他冷眼望去，见同室里总共有十来个人，除了那四五个老弱病残者之外，其余都跟他的年龄不相上下。最让他看不上的是，那些老弱病残者居然也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的到来不仅不能让大家感到喜悦，反倒让大家蒙受耻辱似的。
　　他想，或许在我来这里之前，县长就已经提前做了安排，谁都不准跟我接近。不然，他们怎么这么对待我呢？
　　于是，他打算把自己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兴许大家能够同情和理解他。
　　“各位大叔，大哥，兄弟：我叫王大春，家是城南杨各庄的……”
　　“咋呼什么呀！神经兮兮的。”有人很不礼貌地把他打断。
　　他虽然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但也毫无办法，谁让他举目无亲了？无奈之下，他想找个地方坐下，可是刚寻了个地儿，就被一个狱友非常麻利地给抢占住了；他只好又换了个地儿，可是还没等坐下，又被另一个狱友给抢了去。他一连找了好几个地儿，都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他的心里渐渐不悦起来。
　　王大春打小没怕过谁，即使好几个人只打他一个，他也从来没认输过。他之所以对这些人一让再让，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受冤枉的，有些同病相怜。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能不让他采取果断行动了。
　　有一个门牙长得特别大的狱友，好像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善茬，便蹭到他的跟前，满脸坏笑地问：“你是抢了人家的老婆，还是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抢走了？”
　　这话实在像钢针一样扎在了王大春的心口窝上，他强忍着内心的疼痛回答：“我的老婆被别人抢走了。”
　　“别不是你的老婆看上了别人，把你给甩了吧？”
　　狱友们听了这话，都一齐大笑起来。
　　大门牙看自己的一番挑弄引起那么大的轰动，越发得意得合不拢嘴。
　　王大春顿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便指着大门牙的脸说：“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怎么，你还想听呀？那好，我再说一遍：你老婆肯定看上别的男人而把你给甩了。”
　　话音没落，王大春一个直拳打过去，不偏不正，正好打在了他的嘴巴上。只听得大门牙“哎哟”一声，两个门牙顿时掉落下来，满嘴流血不止。
　　大门牙万万没想到他出拳会是这么快，还没来得及还击，早被王大春一顿拳脚打翻在地。
　　大门牙趴在地上，用模糊不清的口齿求救道：“大家快帮我一把呀！”
　　两个家伙弓着身子要在王大春的背后偷袭。
　　王大春早有心理准备，不等他们靠近，一个弹跳上去，两个脚后跟分别踢中了那两个家伙的下巴，其速度之快目标之准，令人咂舌。
　　两个家伙捂着下巴，疼得在地上打滚。
　　又有一个高高的个子，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家伙，仿佛要来个孤注一掷。王大春瞅准了机会，一头顶过去，猴子踉跄了好几步，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另外两个家伙本来想凑凑热闹，一见这光景，吓得畏缩在墙角下不敢动弹。
　　猴子挣扎着坐起来还要拼命，王大春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摁在地上，两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一刻，王大春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黄世仁、穆仁智、王县长、郑天贵等人的样子。多日来积攒在心头的千仇万恨他要在猴子的身上集中发泄出来。
　　猴子被掐得脸色发青，眼珠暴露，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却毫无弯曲之意，估计再过0.01秒，他就得到阎王那儿报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始终一言不发、静观其变的另一个年轻人突然发话了：“好汉手下留情。”
　　王大春顿时醒悟过来，连忙把手松开，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冲他发话的人。
　　只见那人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目光明亮，举止不俗，一看就是那种常常对别人指东道西的角色。
　　王大春从小就当孩子王，能在这种举目无亲的地方遇上自己的同类，自然也算是一种幸事，因此大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很快，两人便坐下来说起了悄悄话。
　　那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杜山豹，在家排行老二，江湖上都叫我二豹子。我家是城北十里铺的，今年十七岁。”然后问王大春：“你今年多大？”
　　“我也十七岁。”
　　“我是正月初三出生。”
　　“我是七月初四出生。”
　　“那你得管我叫二哥了。”
　　王大春忙抱拳施礼道：“对不起二哥，刚才兄弟一时鲁莽，多有冒犯，还请多多原谅。”
　　杜山豹还礼道：“这不怪你，不打不相识嘛，哈哈。”
　　那边，大门牙等人还在地上哭爹叫娘地滚爬。二豹子用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喝道：“你们还有完没完？”
　　大门牙等人立刻老实起来。
　　二豹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兄弟身手不错呀！二哥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二哥又在打趣我了不是？”
　　“哪能啊？我说的可是真的。好了，咱不说这些了，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送进来的？”
　　王大春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二豹子听得非常认真，但听完之后，并没有像王大春所想象得那样气愤万分，而是表现得非常镇定，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早有耳闻似的。
　　王大春不由得愤愤道：“我受那些人的欺负倒也罢了，没想到这些受苦受难的弟兄们也跟着欺负我。我实在解不过来，大家都在受苦，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呢？”
　　“这就是这个环境下的游戏规则。”二豹子轻描淡写道。
　　“可这种游戏规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二豹子看他傻得可爱，知道一时半会很难把这个问题阐述清楚，于是话锋一转：“想不想马上就把你的老婆从牢笼里解救出来？”
　　王大春听了这话，不禁喜出望外，但马上又怀疑道：“二哥不是在发高烧吧？现在你我也都身陷牢笼有力却没地儿使，我们拿什么手段去救我的老婆？”
　　“这你就不懂了，”二豹子胸有成竹地说。“你以为这地方真能关得住我吗？实不相瞒，这种地方，就连那些看管咱们的狱卒都没有我熟。”
　　王大春看他不像是在说谎，便迫不及待地问：“二哥您快说，用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
　　这时，有一个刚才没有挨打的狱友鬼头鬼脑地朝这边蹭了过来，想是要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
　　二豹子冲那家伙吐了一口。说：“你他妈到这边来干什么？找揍啊？老子说话也是你随便听的吗？”
　　那家伙被骂，灰溜溜地走了。
　　王大春又问了一遍：“咱们怎么才可以逃出去？”
　　二豹子不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我带你出去，并且帮忙把你老婆解救出来，你愿意入我们的伙吗？”
　　“入什么伙？二哥您把话说清楚。”
　　二豹子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于是补充道：“不瞒你说，我是松云山的二当家，现在山上只有几十个弟兄，急需招兵买马。通过咱哥俩的一番谈话，我发现你狠适合干这一行。你要愿意，从今天起，咱们一块共事，就像当年的梁山好汉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听说对方是土匪，王大春不禁大吃了一惊。王大春虽然打小爱打抱不平，可是对于落草为寇这样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想过，如今被问，不知何回答。
　　二豹子见他犹豫不决，便说：“当然，你要不愿意去，我也不能勉强，以后咱们还是朋友，今天我照样带你出去。”
　　王大春看他如此大仁大义，实在是感慨万千，但事关入伙一事，还得三思。一旦落草为寇，就永远跟“土匪”“强盗”之类的诨名联系在一起了，自己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能做那种差事儿？但如果不答应他，喜儿又有谁来出面搭救呢？
　　二豹子看透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也许在你看来，土匪和强盗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的好人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吗？你岳丈是好人，怎么他老人家被人活活打死长达一年之久却没人能为他伸冤昭雪呢？如今你又想做好人，可是方方面面的人都不想让你做成好人。刚才你都经历过了，即使跟你关在同一个牢房的穷苦哥们都想治你死地而后快，更别说黄世仁、王县长等人了。你觉得强盗不是好人，那我问你：黄世仁和王县长他们算不算强盗？说到他们，我不得不提醒你考虑这样的问题：今天，就算我能带你逃出去，可是下一步你能救得了你老婆吗？就算你能把她救得出来，可是黄世仁还能让你在杨各庄继续混下去吗？如果救不出来呢？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被坏人霸占而你却束手无策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上面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是王县长一口咬定你就是伤害他儿子的犯罪嫌疑人，这一劫你又能躲过去吗？不瞒你说，跟我一块上山的那些兄弟差不多都有着跟你大致相同的经历，再说我们做土匪不假，并不是什么人都杀，杀富济贫除暴安良是我们的王道。所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上山入伙这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除此别无他路，这就叫做官逼民反。”
　　一席话说得王大春连连点头，但有一个问题他不得不问：“我这一去，我母亲和我老婆谁来照顾？”
　　二豹子仿佛早就替他想到了这个问题：“兄弟不必担心，老人家和弟妹可以跟我们一块上山，只要有我们吃的，就绝对少不了她们一口。”
　　王大春还想再说什么，但想了下，只好一咬牙，说：“我答应你。”
　　“这就对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会拉更多的弟兄一块入伙。”
　　“那就太好了。”二豹子高兴万分，“只可惜这里没有酒，如果有酒的话，咱哥俩一定得干他三大碗。”
　　“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就在今天傍晚。”
　　“怎么走？”
　　“不必多问，到时候你听从我的安排就是了。”
　　王大春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说：“二哥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还有一个人也必须把她带出去。”
　　“谁？”
　　“小红。”
　　“没问题。”
　　两人计议已定，中午放风的时候，王大春按照二豹子的吩咐，偷偷给小红传了个话，要她傍晚的时候要特别留意。小红冰雪聪明，自然是心领神会。
　　转眼到了傍晚又放风的时候。
　　二豹子吩咐王大春带着小红先到男厕里避一避，他到别处去张罗。
　　王大春倒没什么，反正那里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只是小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要我去那种地方，这，这怎么能行呢？”
　　“我也不想让你去那种地方，可现在咱不是没辙吗？”
　　“没辙也不能去那种地方呀，你瞧我这……”小红指了下自己的秀发，没有再说下去。
　　王大春知道她不仅在为自己担忧，同时也在担忧别人看她是个女孩子，会发生什么变故。他因此安慰她说：“不怕，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别人是不会看出你来的。”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她的头上，又特别替她周正了一下。
　　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如果不经意去看，她还真有点男孩子的风骨。
　　于是王大春打趣说：“这样你可以放心了。除了我，谁都看不出你是个假小子。”
　　“去你……”小红脸上一红，想给他一拳，但看看旁边有人，又把手抽了回去。
　　“怎么？还想打我？来呀，拳打脚踢我都领教过了，还在乎你这一拳吗？”王大春觉得她很好玩儿，还想再逗她一下。
　　可是小红没有心思给他开这种玩笑，依旧愁眉苦脸道：“我怕。”
　　“你怕什么呀？”
　　“那种地方我可从来没去过呀。”
　　“监狱你不也是头一次来吗？这难道比头一次进监狱还可怕吗？”
　　“这是两码事儿。”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进去以后，你就紧贴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许看，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这样，什么事情都没了。”
　　闲话少说，转眼到了傍晚。小红果然遵照王大春的嘱咐，进了男厕以后，紧贴在他的身边，眼睛闭得紧紧的。绕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怦怦乱跳，脸上也像火烧似的难受。
　　眼前一片黑暗，这无疑解决了视觉上的问题，然而，耳朵没有被堵上，听觉上的痛苦还是很不好受的。那屎尿流泻的声音自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些男人们从嘴里发出来的乌七八糟的言语比屎尿都脏臭，特别是对于一个黄花大闺女来说，那简直就是毁灭性的精神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