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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站好最后一班岗，当然可以站好。不过，最后一班岗的好处，就是她不必太上心，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笑脸相迎、又笑脸相送的，能不能留着新客户、他们高不高兴，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房租又要到期了，如果不能很快找到下一份工作的话，用什么来付账单？而且，信用卡也快要透支了。
　　记得前几天，中介公司的经纪人杰西卡，还对她们这些找工的人夸下海口，说会努力为每个人都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可她如果刚刚被解雇的话，是不可能排在杰西卡名单里的前面几个的。
　　黛蓝儿抬起头来，盯着电脑屏幕。前台的电话响了，但她好像没有听见。
　　别无选择，现在只能靠杰西卡了。人脉，关系，到哪儿都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应该马上给杰西卡打个电话，也用不着编故事，全力以赴，争取得到她的帮助。
　　其实，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待到下班时间再走。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还是应该兑现自己的承诺。毕竟，一个人的信誉是最重要的。
　　况且，现在正值下班的高峰期，挤地铁也要排好长的队，还不如等高峰期过了再走。
　　这最后一班岗还真挺忙的。
　　黛蓝儿准备收拾好东西，打算一下班就走。可奇怪的是，刚一收拾东西，总会来一位什么领导，站在她的面前发号施令一番，布置这、安排那，好像在公司里谁都能管到她似的。而她还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被解雇了，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还是蔫不悄儿地走人吧。
　　后来，有一位女客户来公司开会，带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顺手就把那个小男孩像扔行李一样，扔在了黛蓝儿的脚边。这样一来，她真的就再也脱不了身啦。
　　这个可爱的小男孩，看上去挺孤单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一个人陪着自己玩，该有多好！她不想这个男孩也像自己童年那样，她愿意做个陪他一起玩的那个人。
　　于是，她一边还要接听电话和签收快递包裹，一边和他在一盆盆花草植物中玩捉迷藏，也算是最后一班岗的职责吧。
　　公司下午一定有个会，进进出出的，来了不少人。
　　坐在接待前台的她，时而感到一丝悲哀。望着那些衣着考究的人流，步履稳健地走过公司门厅，她甚至想知道，他们都是拥有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才会拥有那么体面的生活？
　　金钱，健康，安全，同伴，周末的聚会，度假的潇洒。听起来，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自在。
　　黛蓝儿这才意识到，她在派罗姆公司的这六个星期，还是挺开心的。当然，她一下子并不能完全适应与融合公司的文化和气氛。
　　但是，在走廊相遇时，大家都对她打着招呼，常常在前台的办公桌上，能收到各部门发来的问卷调查，在电邮里能接到公司内部的各类信息交流，那种被包括在内的感觉真好。
　　对了，藏在花盆后面的那个男孩，还在等着自己去找到他呢！
　　和孩子在一起玩的感觉如此美妙，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除了捉迷藏，原来还有那么多好玩的：扑克，寻宝，魔术，谜语，还有最后的法宝，就是手机里面的游戏APP。
　　给复印机添加了纸张，又把咖啡机再清洁了一遍，接待台的前前后后也都擦干净了，连地面都打扫都一尘不染。
　　她想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这个工作过的地方看起来完美无暇。也许过后会有人意识到，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她，是一位多么好的员工，也许会打电话把她叫回来。
　　回来的，是那个小男孩的妈妈。她生拉硬拽地，带走了那个扭来扭去不肯离去的小男孩。
　　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只剩下孤单的她。也许，她也应该走了。
　　提起早已收拾好的包，她环顾一下周围的一切，不知道是在留恋，还是在道别。
　　也许在平行宇宙的某个地方，会有一个很像这里的地方，也许她也会像那些衣着考究的人一样，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
　　走进电梯，她又一次，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内心发出一丝苦笑。
　　也许？她转念一想，也许，没有什么也许。
　　
　　第 6 章
　　
　　柯尔顿，坐在自己宽敞而舒适的办公室里，而此时的他，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半点的舒适。
　　手中黑色的签字笔，金属的笔尖简直太粗了，甚至无法刺穿自己的皮肤，尽管柯尔顿一次比一次加着劲儿地试着。
　　柯尔顿用右手攥着签字笔，笔尖顶住左手的掌心，像拧螺丝刀那样慢慢地旋转着，先是朝一个方向转，然后又是朝另一个方向转，将金属笔尖反复地研磨着自己的皮肉。
　　有时候，痛苦也是一种享受，自我折磨也是。
　　手心里很疼，但这一点痛苦，好像还远远不够。柯尔顿抬起目光，投向他精心挑选的办公桌上，在布置得井井有条的桌面上，寻找可能会胜任这项工作的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呢？
　　手机，显然不会带来很大的伤害；充电器，也不行，它的金属插头比签字笔还粗，即使他再用力也没用；那座花岗岩的小雕像，或许还可以，他可以像用一块沉重的石头那样，使劲砸自己的手指；桌边那个华丽精美的相框，可能还凑合，把它砸碎后，用碎玻璃片在手上可以划出一道血迹；记得有一个小订书器，现在不知道放在什么鬼地方了，可以反复将订书钉，敲进自己的大腿内侧的肉里。
　　真是太烦了。真是太吵了。
　　柯尔顿的行政助理莎拉，此时，正坐在他办公桌的另一侧。
　　她苗条纤细的身段，优雅地坐在那把丹麦樱桃木的转椅上，用她那修剪得无比精致的指甲，以不规则的节拍，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更新着他每天的日程安排。
　　“你在明天的八点三十分，将会见北京分公司的王总和他带来的一位合作者；在那之后的九点三十分，你要与博尔德公司的代表开一个电话会议。他希望我们能为他们的收购计划提供资金，我在昨天下午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了。目前，他的商务计划还不完整，我们对其竞争对手也还不大清楚，所以我们需要今天晚上再研究一下。在电话会议之后，我们在午餐会议之前，应该会有些时间，如果你打算运行一下刚调试好的模型，可以安排在这个时段。不过，我们要事先通知计划部的有关人员，让他们有个准备，你的意见怎么样？你是不是需要我来安排这件事……”
　　平日里挺善解人意的莎拉，此时怎么如此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有些烦人。
　　在办公桌底下，他的右手，一直在研磨着他的左手。
　　拧，拧，拧。
　　他真的应该停下来。一旦捅破了，将给世人留下痕迹，地狱般的深刻痕迹。
　　外面辽阔的天空，被青铜窗框分割成一个个正方形状的瓦片，浑浊的灰色瓦片。
　　时间都去那儿了呢？
　　下午一晃就过去了，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后，街边的路灯就又会开始闪烁了。街道两旁的路灯，像两道整齐的灯线，沿着皇后街一直延展到高岭公园，像一支支火炬，为所有下班的人照亮了回家的路。除了他。
　　像他这样的夜猫子，每天的日子，不是由太阳的升起与落下所决定的，而是由全球各地金融交易市场开市和闭市的时间所决定的。
　　柯尔顿突然的持续沉默，让莎拉很不适应，在一直流淌着的语句中间，停了下来，并抬起头，朝柯尔顿投过去一个表示奇怪的眼神。
　　“什么？说到哪儿了？” 他问着，感觉到了莎拉的停顿。
　　“昨天启动的运算模型。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要我通知一下计划部总监。”
　　柯尔顿试着去回忆前一天的事情，脑子里却呈现出一片空白。
　　“柯总，没事吧？一切都好吧？” 莎拉的娃娃脸上，满是担忧的样子，让人想起皱巴巴的老太太。
　　“没事儿。” 他淡淡地笑一笑。“没什么，只是一点儿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吧，可以安排一个会议。还有什么？”
　　莎拉侧身看了他一眼，虽然有点将信将疑，可还是尽力收起疑虑，回到她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
　　在办公桌底下，他的两支手，还在相互研磨着。
　　拧，拧，拧。
　　在他旁边的办公桌上，柯尔顿的手机屏幕闪亮着，显示了又一条新的短信。
　　手机上，现在已经有好几条未读短信了，顺着屏幕整齐地排列着：
　　请跟我说话 …
　　昨晚我想……
　　我们需要你，不要……
　　我发誓，如果你……
　　我他妈的恨你……
　　自私自利，胆小懦弱的混蛋…
　　在办公桌底下，他相互研磨着双手。
　　拧，拧，拧。
　　此时的柯尔顿，已经听不清莎拉在唠叨着什么，反正不管她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管朝她点着头。
　　他的思绪，已经漂离了这个房间，并且越漂越远。
　　想象中的画面，就像小鸟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飞来飞去，扑向他，以不同的角度，飞离他，变换着方向。每一次角度和方向的转换，都闪烁着一种不一样的色彩。
　　他看见橙色的阳光，透过蒲苇的羽毛状叶子，像一只只眼睛窥视着地面：刚才印在石灰岩上的一双湿脚印，渐渐地在滚烫的石头上蒸发不见了。
　　然后是枕头，柔软而丰满的枕头。枕头上一个精致的手指，细腻的指尖。
　　还有星星。蓝黑色的晴朗夜空，覆盖着一朵一朵厚薄不均的星团。
　　他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抑制不住的冲动，需要寻找一个锚点，来稳定自己不安的情绪。
　　
　　第 7 章
　　
　　柯尔顿的眼睛开始徘徊着，寻觅着。
　　目光穿过他办公室的玻璃墙，柯尔顿可以看到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员工，像蜜蜂一样嗡嗡作响，以缓慢的步履或匆忙的速度，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客户们来去匆匆，脸上挂着满意或者失望的表情。
　　看起来是初来乍到的员工们，倚在墙边，品尝着公司免费提供的美味浓缩咖啡。
　　在门厅的接待前台，有一棵盆栽的无花果树，摇摇晃晃地险些翻倒，一个年轻女孩，正在试着把自己挤到树的后面藏起来。
　　他眯起眼睛。是他看错了什么吗？
　　没有看错。的确是他的前台接待员，此时正躲藏在那棵树的后面。突然，一个小男孩从前台的桌子底钻了出来，又跳了过去，用手指比作手枪的样子，兴高采烈地指着藏在树后的黑发女孩。她抓住自己的胸部，好像中了枪一样，然后倒在地上。那个男孩笑着骑在了她的身上。
　　在办公桌底下，他把攥在右手中的笔，从左手的掌心中拔了出来。
　　柯尔顿站了起来，走到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玻璃墙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接待前台正在发生的战斗。
　　这个时候，那个女接待员，正在一边求情一边从小男孩屁股下爬出来，并略施小技地躲过小男孩的第二次射击。正在小男孩愣神的时候，她从他的耳朵后面取出一枚硬币来，拙劣的魔术还是把小男孩给逗乐了。
　　柯尔顿不禁也笑了起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笑了。
　　办公室门上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柯尔顿短暂的开心。他和莎拉都转过身去，见到从门后伸进来的是鲍罗那张瘦小的脸，以及脸上堆满阿谀奉承的微笑。
　　“非常抱歉，打扰你了。” 鲍罗低声地说，“我只是想向你汇报一下，你吩咐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已经通知她了。”
　　柯尔顿眨了眨眼睛。“我吩咐你什么事儿？”
　　“就是接待前台的那个临时工。我已经解雇她了。就像……我们已经说好了的那样。” 鲍罗耸了耸肩，目光滑向了莎拉。
　　“哦。” 仍然站在玻璃墙边的柯尔顿，回头又向接待前台那边看去。那个年轻女孩，现在正带着小男孩四处跑着，不时用手拍打着她那像翅膀一样的手臂。“好吧。我知道了。谢谢。”
　　鲍罗把手压在心口上，做了假装昏了过去的姿势。“天哪，别那么说我。刚才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呢。”
　　“没有。没有做错。”
　　“那就好，谢天谢地。” 他笑了笑，音调高多了。“我担心的是，接下来会轮到我。”
　　柯尔顿盯着他。
　　“我告诉她明天就不用来了。在我们现在说话的时候，她就应该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了。”
　　“不急，” 柯尔顿低声地说。不知道他是在说给鲍罗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或是说给前台那个女孩听。
　　此时，在门厅的接待前台后面，那个女孩正在用餐巾纸，包着看起来像是一堆饼干之类的东西，并把它们按在小男孩的手里。
　　鲍罗谦卑地弓着身子，礼貌地向后退去，有点像宫廷剧的侍从那样，门在他身后紧跟着关上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莎拉扬起了眉毛。“我能问问吗？，她是怎么得罪你了？”
　　柯尔顿什么也没说，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椅坐好。莎拉也只好又回到了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她知道也许不该问他这么多。
　　他们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工作状态，沉溺在一堆毫无实质意义的琐事和一串枯燥无味的数字中。
　　从办公桌的下面，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柯尔顿皱着眉头。声音来自靠近他脚边的什么地方，带着某种柔软湿润的节奏。
　　嘀嗒，嘀嗒，嘀嗒
　　柯尔顿向下仔细查看着，在闪亮的高级地砖上，溅有几滴暗红的血迹。
　　好吧，你看见了吧。他差点说出声来。
　　很显然，你永远都不应该瞧不起，一件看起来很粗很钝的东西。
　　
　　第 8 章
　　
　　黛蓝儿经过一楼大厅，推开旋转门，走出公司大楼，来到贝街上。最近的地铁站应该直接向东走，而黛蓝儿却拐向南面的一条街，她知道不远处有一间小型超市。
　　她有点饿了。原来放在包里面的几块夹心巧克力，都送给了那个小男孩，此时有点难以挺住回到自己的合租公寓。况且，公寓里厨房的橱柜中，除了快餐面几乎是光溜溜的，冰箱里恐怕也没剩什么东西了。可能只剩下半瓶老干妈，一根黄瓜，两个土豆。合租同单元的南溪，大概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黛蓝儿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的电子邮件，只有她的经纪人杰西卡发来过一个短信，提醒她第二天的面试时间，要比预定的提前了一个小时。
　　黛蓝儿匆匆回复了杰西卡的短信：好的。明天见！她又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被解雇了也有点好处，至少意味着，她不必再躲躲藏藏地去找工了，再也用不着因此而迟到或早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