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  文艺片  中国香港

　　王靖雯：为什么？
　　周幕云：你写得太好，我怕你抢我饭碗。
　　周幕云：蜘蛛大人右手一挥，一双筷子，凌空飞起，两只筷子疾飞如箭，嗖的一声，穿山而过……
　　王靖雯：你说慢点，我赶不上了。
　　周幕云：你动作快点，报馆要截稿了。
　　王靖雯：行了行了。
　　周幕云：写好了没有？
　　王靖雯：说吧。
　　周幕云：我刚说哪儿了？
　　王靖雯：穿山而过。
　　周幕云：哦对，穿山而过……直插铁算子的太阳穴。
　　王靖雯：铁算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幕云：死了吗？那就铁头陀好了。
　　王靖雯：无缘无故怎么会杀出一个铁头陀呢？
　　周幕云：现在武侠就这么写的，说来就来嘛。
　　王靖雯：你还是先睡吧，我帮你往下写吧。
　　周幕云：也好。
　　周幕云（独白）：我好像多了一个助手，有时候稿子赶不完，我会叫她当我的枪手。虽然她是个女孩子，她的黄色小说，其实写得不错。我们相处愉快，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夏天，可惜太短。我一直鼓励她跟她老爸摊牌，但她终究不敢。她说一直想自食其力，我就介绍她去夜总会的衣帽间工作。为了不让她老爸知道，她总是说跟我上街。有时，出其不意地，我会找个借口去接她下班。
　　王靖雯：这么晚了。
　　周幕云：看你下班没有。刚好要坐计程车，顺便送你回家。
　　王靖雯：不用了。
　　周幕云：那我先走了。
　　周幕云（独白）：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不知不觉的感觉，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清楚。她整天问我，这个世界有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答应她，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写一个故事，让她可以明白她男朋友的心情。我们还开玩笑说，这个故事可以叫做《2047》，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我开始觉得这个故事不是关于她男朋友的，而是在说我自己。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日本人，在一列离开2046的火车上，爱上了一个迟钝的机器人。一个人要离开2046，需要多长时间呢？没有人知道。有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离开，但对某些人来说，就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甚至遍体鳞伤。我已经想不起我在这列车上待了多久，我开始觉得很寂寞。
　　列车长：刚开始啊，你是有点枯燥，不过慢慢地，你会适应的。我们车上有不同的服务员，可以满足你不同的需要。她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你，
　　就像伴侣一样。不过，你可千万不能爱上她们啊。（日语）但你千万不要爱上它们。
　　TAK：谁会爱上一个机器人呢？
　　列车长：呵呵，这个很难说，有很多事情要来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日语）这是常会发生的事，呵呵。
　　周幕云（独白）：根据《乘客指南》第201条，1224-1225区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地区，除了依靠车上的御寒设施之外，每一个乘客必须与另一个乘客拥抱才能抵抗寒冷。因为我是唯一的乘客，我只好抱着车厢里的机器人服务员。我不知道是她身上的机器发生了作用还是错觉，我开始觉得她的身体有些温暖。
　　[wjw替TAK包扎伤口]
　　wjw：为什么要离开2046？
　　TAK：你知不知道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秘密，却又不想告诉任何人，他会怎么做？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样的话，这秘密就永远不会让人知道。
　　wjw：把我当成那棵树，告诉我，永远不会让人知道。
　　TAK：我一直…我一直…我一直…真好笑，我一直…我一直…我一直…
　　周幕云（独白）：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离开2046，我都含糊其辞。我曾经爱上一个人，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觉得这个机器人很像她，我开始尝试在她身上找答案。
　　[TAK与wjw热吻]
　　字幕：10小时后
　　TAK：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跟我走！……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跟我走！
　　周幕云（独白）：我不断尝试，但她始终没有反应。我开始替她想了很多借口。
　　列车长：你听过《佛经》上有这样一句话吗，叫天人五岁。意思说，就算是天神，也会有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列车上的服务员，都是经过第一流的设计。但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她们经过长时间的旅程，会有一个衰退期，意思是说，她们想笑的时候，要好几个小时才能笑出来；想哭的时候呢，她们的眼泪，要等到明天才能流出来。她现在的情况是越来越严重了。……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周幕云（独白）：在我最失望的时候，我想过放弃。但很快，我又继续。
　　TAK（对列车长）：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会不会跟我走？（对LL）：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会不会跟我走？
　　LL：你知不知道以前的人如果有秘密，他们会怎么办？他们会跑到山里，找棵树，挖个洞，把自己的秘密……
　　TAK：990…991…992…993……
　　周幕云（独白）：慢慢地，我开始怀疑自己，她对你没有反应，未必是因为她迟钝，也有可能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到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
　　
　　字幕：1968年12月24日
　　王靖雯：为什么会突然想请我吃圣诞餐啊？我今天晚上不上班，会少挣不少小费的。
　　周幕云：这种日子，最怕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所以要找个人陪。
　　王靖雯：你说我呐？
　　周幕云：你男朋友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吧？
　　王靖雯：是我让他别写的。反正我们之间也不可能，又何必耽误人家呢？
　　周幕云：为什么不可能？去找他嘛，你再不去是真不可能了。
　　王靖雯：我爸怎么可能答应呢？……如果你是他，你今天晚上会做什么？
　　周幕云：你直接问他吧，有没有他电话？
　　王靖雯（电话）：喂？听不见呐，能不能大声点？……我已经很大声了？能不能讲中文，好不好？
　　周幕云（独白）：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像个圣诞老人。我把她带回报馆，让她跟男朋友通长途电话。看到她那么开心，我也替她高兴。其实所谓1224-1225就是现实里的平安夜。每年到了那个晚上，很多人都会特别需要多一点温暖。虽然那天晚上我自己没有得到，但是无所谓啦。
　　[2046列车上]
　　
　　字幕：一○小时后
　　周幕云（独白）：我终于明白那个机器人不回答未必因为迟钝，或者因为她不喜欢你，很有可能是她已经心有所属。没多久，她就到日本去了，临走前，我把写完的《2047》送给她，我希望她会看。
　　
　　字幕：一○○小时后
　　
　　字幕：一○○○小时后
　　幕云（独白）：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的太早或者太晚，结果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先认识她，这个故事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
　　王老板：哎，刚好有事情找你。
　　周幕云：什么事啊？
　　王老板：过两天我要出门，这个月的房租你交给我女儿就可以了。
　　周幕云：她回来了？
　　王老板：不是靖雯是洁雯，我的小女儿。
　　周幕云：喔，那你可以放心出门了。去游缶？
　　王老板：不是游缶，我要去日本。
　　周幕云：你不是最恨日本人吗，去日本干什么？
　　王老板：靖雯要结婚啦！
　　周幕云：那恭喜啊。
　　王老板：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最后我想通了，只要她开心就好。
　　周幕云：什么时候去啊，帮我送个礼。
　　王老板：不用客气了。……哎，还有件事情叫我问你。
　　周幕云：什么事情？
　　王老板：她看了你写的《2047》，非常喜欢。不过结局太惨，她问你，是不是能改一下。
　　周幕云：我试试。
　　字幕：一小时后
　　字幕：一○小时后
　　字幕：一○○小时后
　　周幕云：计程车！
　　
　　周幕云（独白）：我也很希望这个故事有个开心的结局，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几年前，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惜已经过去了。
　　
　　[周幕云和苏丽珍（香港）在计程车中]
　　舞女：哎呀，怎么搞的嘛！
　　LULU：把他还给我！
　　周幕云（独白）：在我最低潮的时候，我又碰到了LULU。
　　舞女：什么我缠着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性格一直这样的啊！喂，大家逢场作戏罢了，拜托你，想开一点吧，小姐！
　　[2046列车上，LL笑着流泪向前走]
　　周幕云（独白）：在她身上学到一样东西：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永远都有机会。
　　白玲（电话）：喂，请问周幕云先生在吗？
　　白玲：其实我也没有这个交情，让你帮这个忙，但是他们说一定要有人做担保。那个人是专门为那边的夜总会聘小姐过去的，他说他认识你，你能不能跟他谈谈？
　　周幕云：没问题，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这两天有空就去找他。为什么选新加坡？
　　白玲：我实在是不想在这儿再混下去了。还有，也算是了个心愿吧，想过去看看。
　　周幕云：别喝太多了，你气色不大好。
　　白玲：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死不了。……你知道吗，圣诞前一天的晚上我来过这里，还以为能碰见你呢。
　　周幕云：怎么没先给我打电话？
　　白玲：我没想那么多，挺突然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个晚上那么想你……
　　周幕云：这当然了，我是你的喝酒朋友嘛，你当然会想起我。
　　白玲：是啊，我们是喝酒朋友。……走吧。
　　周幕云：伙计，埋单。……你现在住哪儿？
　　白玲：我租了个公寓，是间小房子，挺不错的。
　　周幕云：我送你回去吧。
　　白玲：我刚搬过去还没收拾好呢，等我收拾好了再请你去。我先走了。
　　周幕云（独白）：看到白玲累成这样，我忽然觉得非常感慨。其实去年的圣诞节，我根本不在香港。
　　字幕：1969年12月24日
　　周幕云：最近有没有见过苏小姐？
　　伙计：苏小姐？苏小姐很久没来了。
　　周幕云：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伙计：她可能去金边了。
　　周幕云（独白）：1969年圣诞，我不想留在香港，我去了新加坡。回到这个赌场，等了几天，我都没有看到黑蜘蛛。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有人说她回金边了，也有人说她死了。我在1963年跟阿炳一起到新加坡工作，那时候生活很无聊，我开始天天去赌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唯一帮过我的人就是她。她是一个职业赌徒，也有人说她是老千。她很喜欢黑色，也有人叫她黑蜘蛛，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戴着一只黑手套，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她因为抽千被人砍了左手，所以套个手套盖着假手。但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幕云：为什么老戴着只黑手套？
　　苏丽珍：习惯了。
　　周幕云：你不像是本地人。
　　苏丽珍：我是金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