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是一名年近50的生鲜货运司机,他的妻子体弱,但儿子很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在临海的小城市,儿子今年中学毕业了,两口子已经把城里的高中都物色得差不多了。
中考完没等放榜,儿子和同学出去玩,没想到出了车祸,夫妻两在ICU陪了一个晚上,等来的是儿子的死讯,妻子当场昏了过去,老梁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医院的走廊沉默着。丧事办得很简单,妻子的情绪很不好,一连哭晕了两回,老两口回到家,空荡荡的屋子,一手养大的儿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保险公司打电话来,说当时开车的是其中一个同学,属于未成年驾驶,无法认定保偿,老梁不相信,虽然看到事故当场的行车记录,但还是据理力争地找到律师,希望尽可能帮助他们。
妻子是一名家庭教师,因无法承受,得了轻度的抑郁症,原本排的满满当当的学生也少了一半,老梁请了一周的假,胡子都没刮,这天回到货运公司领车,他坐上驾驶位上路,心中压抑的情绪让他不断提升车速。高速路往下,一个黄灯闪现,老梁踩实了油门冲过去,这条路他已经开了8年了,闭着眼都轻车熟路,更何况送货的地方在隔壁城市的郊区,车少人少,又一个黄灯让原本烦躁的他卯足了劲儿,他一路冲刺,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心里的情绪。
今天,他特意抄了近路,因为这条路上没有监控,而且在城郊,最后200米,转弯就到海鲜店了。这时,一个快递员骑着小电驴迎面过来,老梁来不及转方向盘,快递小哥擦车而过,撞上了临街饭店前的章鱼小丸子摊,老梁看到满地都是各种番茄酱料颜色,有一阵恍惚,虽然还是嘴里骂着脏话,一边不耐烦地下车,快递小哥踉踉跄跄地起身,右腿的膝盖擦破了一块皮,他赶紧去捡掉了一地的快递。摊主是个年迈的老婆婆,老梁第一时间去扶老人,然后对着快递小哥破口大骂,因为快递小哥是转弯,应该让直行车,而快递小哥看到2个小件被婆婆撞翻得炉子烧成了半边灰,也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老梁说:抄的小道是不允许货车通过的,属于违章。两人争执了几分钟,因为赶时间,最后决定婆婆的摊位一人赔一半,货车刮了一道,快递少了包裹,只能各自承担。
老梁抽了一根烟,随即看了看表,他想去周围买点喷漆把刮痕盖住,可是这里是郊区,周围一共就2条街,他从文具店买了修正液,挤了一些想涂上去试试,结果发现有色差,也根本盖不住,他愤怒地拿手敲着货车,还一边用脚揣着轮胎,死命地揣着直到把力气用完。
他喘着粗气,转头看向旁边的一家修车厂,径直走了过去,老板告诉他修的话要三千多块,走保险会比较好。老梁回到车里,翻了钱包里的几百块扔在一边,如果老板知道的话会不会炒他鱿鱼,他不能在失去这份工作了,他用力地挠着头发,妻子的收入已经少了一半,昨天还被学校告知已经付了的学杂费无法退还,他深呼吸了几口,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想起刚才走过海鲜店的时只有上个月新来的伙计在,日常和他搭话的老板也不在,应该不会发现,决定先把东西送过去,回去在想办法。
当他上了车,握住方向盘的那一刻,眼前看着刚才满地血色般酱料现场,他突然想起之前律师从警察处,调出来的儿子车祸现场的样子,一阵脑壳疼,他皱了下眉头,发动机突然熄火了,老梁怔住了。马上又启动了两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紧张,双手微颤,心也跟着慌了起来,开了五米不到,又熄火了。他把车门一甩,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红牛,一口气就喝完了,上车坐定,又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他两眼发愣,呆呆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老梁下车走进了一个小巷子,痛苦地用手砸着墙,过了五分钟他走出巷子,径直走去了海鲜店,告诉伙计车没油了,把货卸完,老梁找了加油站的小哥,加完油就停在海鲜店的后巷子里。刚才眼前闪现的是儿子车祸的一幕,他看着这辆2年前换的车,又开始不自觉地手抖,他准备打电话给同事,但一想起家里的景况,就把拨出的电话按掉了。
这是老梁第一次坐火车回去,他望着车窗外,农田瓦房,可老梁的眼神仿佛失了颜色。回到工厂,他和老板说半路上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了两个酒后闹事的把车刮了,还大打出手,老板看着老梁手上的伤,暂时开不了车,就把他分去做了登记的杂活,让同一班次的老王去把车开回来。
回家之后,他没和妻子说,因为妻子的情绪还是不太稳定,有时候甚至以为儿子还在,老梁明白他们都需要时间,便会哄着妻子假装三口子的生活,这天,老梁出门后,看到临街的别墅区,有人在搬家,路过的时候听到女主人在和调皮的女儿说给她找个家庭老师。几天以后,老梁再次路过,发现他们家直接贴了公告,薪资还不少,也都是简单的工作,正好暑假开始,希望马上到岗。回家以后,老梁和妻子说了这户人家,两人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离得也近。
老梁已经熟悉进出单的工作了,但他还是想继续开车,因为司机的工资比在杂工每个月多1500块钱,但他私下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每每坐在驾驶位上,都感到莫名的恐惧,只得懊恼地垂着方向盘,把头埋在里面。
而妻子这边,已经去了半个月了,老梁发现她的情绪改善了很多,那家的女孩儿明年读初中,比自己的儿子小4岁,很开朗,妻子为了平衡时间,照顾好小朋友,便把大部分的家教都推了,老梁下班会把妻子接上,两人偶尔分享着雇主女孩的趣事,一路走着聊着回家。空落落的心里一下有了着落。有时候,妻子还会特地做一些以前儿子爱吃的好吃的带过去,尽管他们家已经有自己的保姆了,只是儿子的房间还是紧锁着门。
妻子只见过这家的女主人两次,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时间陪伴孩子,而且有一次她注意到女主人在电话那头对保姆特别凶,第二天保姆就告诉妻子她准备回老家了。主人家一时间找不到人,便和妻子商量着白天过来照顾孩子,晚上会安排钟点工。因为工资不少,两口子就应下了。
原来的保姆做饭很好吃,女孩儿有点适应不了,保姆临走告知了妻子孩子爱吃的东西,但妻子没在意,自己忙活地准备了各样的吃食,好像回到了以前照顾儿子的时候一样,她照着儿子的喜好料理饮食和家中的琐事,女孩儿不想吃饭,还哭了两回,妻子开始有点烦躁了,有一次说话很大声,把孩子吓哭了,然后他又立马自责。她很矛盾,一方面能替一个孩子操着心很幸福,可另一方面,她不想去思考这是个完完全全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回到家,就偷偷地躲在房里哭。
女主人通过房间的监控发现了自己女儿不吃饭的毛病,没多责备妻子,只是给安排了每天的食谱,妻子抱怨着女主人的专横霸道,但得知厨房的监控,只能照做。陪伴,照顾,饮食,学习,慢慢和女孩儿相处得时间长了,妻子和孩子渐渐有了感情,甚至从两天一次带她周围逛一圈到一天一次,有一回,甚至还把她带回了家,那是妻子第一次打开儿子房间的门,还把儿子的玩具都拿出来,陪女孩儿一起玩。因为送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女主人很不满意,第二天开始,她让钟点工早来两个小时,负责带孩子出门。
妻子把情感寄托在小女孩身上,傍晚和钟点工因为一些小事吵了起来,因为主人家规定孩子只能玩一个小时,而妻子陪小女孩玩了一下午,追逐打闹的,还砸了一个玻璃杯,差点受伤,也耽误了晚饭时间。这件事被女主人知道了,她和老梁沟通了一下,希望妻子能按照要求带孩子不然就要换人,老梁不知所措,只好拼命解释,没办法就把自家的情况告诉了女主人,她听完之后觉得惋惜,但表示理解。
妻子有点沮丧,她甚至觉得不公平,自己养育大的儿子不幸离世,反而他们家自己的妈妈竟放着活泼的女儿不管。钟点工的年纪比妻子大不了多少,那天吵完,妻子以为是钟点工告的状,加上夺走了她陪伴孩子出去遛弯的机会,妻子开始对钟点工诸多挑剔,钟点工看出来了,她告诉妻子,自己很多年前就在女主人家干活了,当时孩子刚出生,这一做就做了5年,后面家里有事才离开的,这次也是女主人拜托才又过来顶一阵子的。钟点工帮女孩准备了她爱吃的食物,一边装碗,一边聊着这家人的生活习惯。妻子听得愣了神,这时电话响了,是老梁打来的。
原来老梁接到了律师的电话,儿子当时坐的汽车确实是同学开的,行车记录没有问题,除此以外,现场还测试出了酒精,老梁不敢相信,平时儿子一直都很乖巧,律师随后发了一段视频给老梁,是一群同学在网吧录的,画面里,他们的儿子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游戏打得很带劲,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侧面的镜头还捕捉到一句躲着老爸老妈出来的,虽然没有正脸,但一听就知道是儿子的声音。老梁怔住了,赶紧打电话给妻子,妻子请了半天假,两人拿着视频看了很多遍,又跑了一趟警局,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乖孩子会在外面混网吧,回到家,两口子突然觉得儿子的房门好像很陌生。之前只是简单打扫过房间,总以为儿子会回来,后来带女孩回来那天翻出了一些玩具,每次妻子看到相册都忍不住落泪,老梁后来就把门锁了,两人也闭口不提。
这会儿,两口子打开了儿子房间的门,忐忑地找寻着答案,在最下层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日记,原来儿子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读书,给他买书的钱也请同学吃饭了,网吧虽然去的不多,但看得出儿子在家里过得很压抑,只是为了满足两口子的期待。妻子掩着面,他把警局的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对照着儿子的日记,又看了一遍刚才的视频,她靠在丈夫的肩上,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妻子的电话又响了,是钟点工打来的,妻子不想接,但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她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刚想骂人,钟点工让他回来一趟,说是急事,妻子不得已,洗了把脸就过去了,老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5分钟后,妻子来到别墅,她兴致平平,只见钟点工神色慌乱的在找什么,钟点工一看见她,便让她照顾沙发上的孩子,她以为孩子只是睡着了,结果抱起来发现女孩儿的身体很冷,额头不断在冒汗,钟点工焦急地问妻子是否看到白天放在茶几上的白色小袋子,妻子顺了一句没有,钟点工看了看表,直接说,这孩子发病了,药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去诊所拿药的话一来一回得两个小时,偏偏司机昨天吃坏肚子今天没来,不然可以直接送她去。妻子猛然想起上午的时候,女孩身体就不佳,她还以为是感冒,把茶几上的纸巾全都扔了(原来是擦汗,不是鼻涕),可能连带着钟点工说的小袋子。
妻子十分懊恼,但她没有表达出来,只是着急地问孩子什么病,最近的医院只要20分钟车程,为什么要那么久,钟点工一边从里屋拿过包,在门口换鞋,一边说着孩子3年前在学校昏厥过一次,被查出来有先天性的心血管疾病,要用进口药,国内的很多医院都没有,而且钟点工在妻子来之前就打过电话叫救护车,但是救护车无法分配去私立医院,中途再转可能会更耽误病情。
妻子慌了神,第一反应是老梁,便和钟点工说可以叫老梁过来开车去,这样节约时间,因为正好家里有两辆车,司机虽然开走了一辆,还有一辆。而别墅区很大,钟点工不会开车,车库停的电频车,取完停在小区门口,这一上一下时间差不多,和走到门口打车也得15分钟,非常耽误。钟点工指了指玄关的玻璃柜,来不及了,钥匙在第二格,我先过去,如果你能让老梁来就直接接上孩子,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说完钟点工就走了。中间女主人还着急地打来过一次电话。
妻子一边给老梁打电话,一边去翻垃圾桶,可垃圾中午已经被收走了。她一边安慰着孩子(也是安慰着自己),一边自责地哭泣着,脑子一片混乱。老梁在电话里听得断断续续,只知道出了急事,让他赶紧过去,老梁到的时候,只见妻子跪坐在沙发前的地上,哭得乱了方寸,一直握着那个孩子的手,沙发上是上周还来过他们家活蹦乱跳的小女孩,现在俨然昏迷得呐呐自语,口中还不断地叫着妈妈。妻子一见到老梁,就赶紧让他去开车。老梁愣住了,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握方向盘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他本能地打给120,电话还没接通,妻子三句两句地解释着,让他赶紧去把车开过来。
老梁一边拿车钥匙,一边抱怨着怎么这家人会让孩子断药,太不负责,妻子含糊地转述着钟点工的话,之前保姆的儿子是个快递员,那次去拿国际快递的时候撞翻了一个老婆婆的摊子,药毁了,听说是个蛮横的货车司机,所以药才耽误了,妻子不敢提自己把药弄丢的事。
老梁附和着关抽屉,一下子呆住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问哪儿发生的事,妻子慌乱地说了隔壁城市的名字,都两周前的事儿了,让老梁赶紧。时间地点全对上了,他看了那个孩子,眼神复杂。
怔怔地看着车库的车,老梁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气,他坐上车,发动,很好,没有熄火,他扶着方向盘,用左手紧紧控制发抖的右手,然后缓缓地抬头看着前面,他蹙了蹙眉,紧闭了一下双眼,大概持续了2秒钟,然后把手心的汗擦在肩膀上。他呼了一口气,车子发动了,从车库到别墅门前,仅仅十几米的路,老梁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他开的很慢,保持的短促的呼吸频率,眼前是两起车祸交叉在放映。车停下了,有点歪,虽然不比以前的稳当,但能跑起来。他一下车,一边进门,一边用手掌蹭了蹭衣角,快上车,他一把抱过孩子,妻子跟在老梁的身后。
会没事的,坚持住,他对孩子说完,把他平稳地放在后车坐上,关门前,老梁清晰地听见孩子叫了一声爸爸,老梁心中一怔,妻子随即也坐了上来,他看到老梁又回屋了,差点儿又急得哭了出来,老梁大步流星地跨进房间,在厨房拿起一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瓶,顺手扔进垃圾桶,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老梁打开车门,调整了一下座位,他看向后座,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已经昏睡过去了,妻子坐在旁边,后靠背上有一包纸巾和一条干净的毛巾,小女孩平躺着,妻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手还有点小抖,正在发消息问钟点工诊所的位置,随即把定位发给了老梁。老梁打开导航,全程53分钟。车里的空调开始热了,老梁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妻子,另一个2分钟前叫了他一声爸爸,虽然是在迷迷糊糊中的声音,但貌似唤醒了老梁心底的某些情绪。
车开起来了,老梁憋着一股劲儿,一边适应着这台SUV的性能,一边调整着车速,出了小区,正好钟点工在路边,老王闪了一下车灯靠边,直接捎上了钟点工,三人一起去往诊所。
另一边,女主人在机场拿行李,她一下飞机就拨通了钟点工的电话,这时,车刚好开到医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