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塞佩·德·桑蒂斯、巴西里奥·弗兰金纳、罗道尔弗·索涅古、西柴烈·柴伐梯尼、加尼·普契尼
第一部
出事的大街。
冬天,清晨。天色阴沉。
用铅笔勾出来的报纸上的广告:
拟招聘低薪女打字员一名。
接洽地点:拉果·齐成泽大街三十七号。
接洽时间:上午十一点钟。
这张报纸摆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的腿上。她叫嘉娜。她睡着了,头轻轻地摇晃着,象坐在火车车厢里似的。我们也确实听到一种呼哧呼哧的响声,象是火车在奔驰。
嘉娜坐在三十七号围墙外的墙墩上。由于天气太冷,她蜷缩着身子,把廉价的长襟薄大衣裹得紧紧的。她的头还在摇晃,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铺柏油路的轧路机把我们的视线给遮住了,霎时间我们看不见嘉娜。掌握方向盘的小伙子(他叫罗莫洛)看见熟睡中的姑娘,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按了一下喇叭。轧路机喇叭的尖叫声。
轧路机开过去了。嘉娜惊醒了,吓得跳起来。她不知所措地望了望罗莫洛,然后用手擦了一把脸,镇定下来。她慢慢地向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掉头朝后瞧去。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可见一座静悄悄的还在睡梦中的楼房。
嘉娜又转过头来。她冷得一阵瑟缩,就慢慢挪动脚步,不慌不忙地越过街去。应着她的步伐响起了音乐,这是一种乐器的独奏——歌曲《旧城郊》的缓漫的曲调听起来很动人。
一个女佣人差不多象奔跑一样从嘉娜的身边快步走过去。她匆匆忙忙地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手上象蜡台似地拿着两瓶牛奶。冬天灰蒙蒙的天空显得很低,原来微微放光的街灯现在都灭了。有些窗口里出现了女佣人,她们开始拍打地毯。
拍打地毯的声音。
嘉娜在人行道上走着。她在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面前停下了,老人是一家牛奶小吃店门前卖炒栗子的小贩。小吃店有门同时通两条街。这时送牛奶的大卡车正开到小吃店的一个门前停下来。牛奶瓶装在一个个铁筐里,满满的一车。
铁筐的叮当声清晰可闻。
嘉娜含着和蔼的微笑对卖栗子的小贩说:
“给我十个……”
小贩拿起栗子,嘉娜撑开大衣口袋接着。她问道:
“多少钱?”
小贩:“一百里拉。”
这价钱使嘉娜吃了一惊,说道:
“那么……我只要五个……”
她忍着烫从口袋里掏出五个栗子还给小贩。然后一五一十地数好钱,交给无动于衷地望着她的小贩。
嘉娜又向前走,边走边吃着栗子,把剥下的皮丟在地上。但是刚走了不过几步,就又折回来,用脚把栗子皮踢向墙根。然后她又朝前走,照旧吃她的栗子,不过她再不把皮丢到地上,而是放进自己的衣袋里。接着她走下人行道的台阶,放慢脚步,准备过马路。她看见一个男人搭着梯子在贴电影海报,她望了那些海报一眼。
台伯河长堤路那边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男孩子,他骑着自行车跑得飞快。由于早上的街道空旷无人,他高兴得连车把都没有扶,吹着流行歌曲的口哨,从嘉娜的身边疾驰而过,险些没有撞着她。嘉娜一时放慢脚步,然后向书报亭走去。嘉娜看着一本画报上的图片。她想要翻阅一下,可是那正在用卡子把报纸张挂起来的报贩突然对她说:
“这是刚出版的,小姐。”
嘉娜把手缩回来,象是在犯罪现场被人捉到一样;她赶快走开,又吃起栗子来。这时,一个青年骑着带电动马达的自行车来到报亭跟前,把一捆晨报丢给报贩子,然后又骑车走了。
嘉娜在马路拐角处骤然停下,她的脸色变了,因为她看见前面有个姑娘手上拿着一份报,显然是在找一个地址。
这个姑娘走得很馒,并且还不时离开墙根远一些,以便看清楼房入口处的号码。轧路机又在远处出现了。
《旧城郊》的旋律停止了。
嘉娜一惊,她只差没有跑起来,急忙向我们刚才看见她睡觉的那个大门口走去。走到之后,她背倚着大门站住,好象是要人家明白:这个地方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匆忙地吃完最后一颗栗子,不安地望着走过来的姑娘。
走过来的姑娘先是看了看嘉娜,然后又望望门牌和楼房。两个人都有点窘。
这时候响起了另一支流行歌曲的旋律,节奏很快。
走过来的这个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这是个漂亮姑娘,高高的身量,一双修长而迷人的腿,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她有饱满的精力。这是洛列塔。她嚼着美国口香糖在大门前徘徊起来。轧路机开近了,坐在驾驶台上的小伙子——罗莫洛又按了一下喇叭,显然他是想同姑娘们开开玩笑。
轧路机的喇叭声。
一个深色头发的姑娘在小吃店门前停下来,她满面愁容,看样子约莫有二十四岁。这个姑娘名叫阿德里阿娜。她向大门望去,那儿又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她看见那两个早来的姑娘还在大门前。其中的一个照旧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着。远处又出现了两个女人,看样子也是赶向这里来的,接着又出现一个,正向小吃店走来。
阿德里阿娜看了看表,转身走向小吃店。
传来著名的民歌《灵魂和心》的旋律。
牛奶小吃店。
清晨。天色阴沉。
阿德里阿娜走进小吃店。一个店员在柜台后调整直冒热气的电气咖啡壶的开关。收款处那边坐着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屋角里有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在打电话。
阿德里阿娜走到柜台前,她交待说:
“一杯咖啡……”
这时有两个姑娘走进小吃店,匆匆忙忙地奔向柜台。其中的一个手上拿着报纸。这是个身材高瘦的姑娘,脸上还有一颗痣。她的同伴戴着一顶帽子,帽子戴得是那样低,好象就要滑到鼻子上来似的。脸上有痣的姑娘要咖啡:
“两杯浓咖啡……请快一点……一会儿人就要多起来啦……”
两个姑娘不安地望着街上。
她们又回到柜台跟前,站在阿德里阿娜的身边。戴帽子的姑娘认出了阿德里阿娜,惊奇地叫道:
“阿德里阿娜!……你好!……”
阿德里阿娜刚好把咖啡杯送到自己的嘴边,急忙回头去看她,好象在犯罪现场被人捉到一样。她说道:
“你好!……”
戴帽子的姑娘:“你改变了发型?……从前的发型对你可是更合适……”
阿德里阿娜急忙把咖啡喝完,这时戴帽子的姑娘对她的女伴解释说:
“我们在一起工作过,后来我被辞退了……留她在那里……”
阿德里阿娜:“如今我也不在那里工作啦!……”
戴帽子的姑娘(对阿德里阿娜的话感到吃惊):“你不在那里工作啦?……”
阿德里阿娜:“不啦。再见。”
阿德里阿娜走开了,戴帽子的姑娘望着她出去,她的眼光显得那么惊奇,好象听到哪儿发生了战争一样。
戴帽子的姑娘:“奇怪,她怎么不在那里工作了?……”
脸上有痣的姑娘:“为什么?”
戴帽子的姑娘把身子向她的同伴偏过来。她四下望一望,象是要告诉她一件秘密,又用手掩住嘴,冷冷地大声说:
“我不愿意说人家的坏话……不过,她和老板可热乎哩……”
出事的大街。
清晨。天色阴沉。
当阿德里阿娜走近三十七号大门前的时候,这里除了先前来的两个姑娘之外,现在又来了戴眼镜的姑娘、穿皮大衣的姑娘和有雀斑的姑娘。
有雀斑的姑娘:“是这里登广告要一名打字员吗?”
没有一个人接她的话。只有嘉娜肯定地点点头。
在阿德里阿娜考虑自已要不要排队的当儿,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这是老机枪射手),不高兴地板起面孔,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说道:
“对不起,请排队。”
阿德里阿娜不好意思地看看她,然后去排在后面。
又有一个姑娘走来排在队伍后面。她穿得相当讲究,本人虽然不漂亮,可是态度却很谦逊可爱。她转过身去同一位穿黑大衣、戴旧礼帽,约莫六十多岁的令人敬重的老先生招手告别。那是她的父亲——一位退休的将军。他拿着一份报纸,坐在书报亭附近的长凳上。他也向她微微一笑,不过这微笑只能勉强看得出,并且还隐含着痛苦。然后,显然是由于怕人看见,他读起报来了。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小孩走到他的跟前。这个男人向拥挤在那边的姑娘们点点头,好奇地问:
“请问……你可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将军尽量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说:
“实在不知道……我没法告诉你……”
他又拿起报纸。带孩子的男人走了。
一辆公共汽车在台伯河长堤路路口停下,砰然一声打开车门。两个姑娘从车里跳出来。其中的一个一下车就直奔大门。另一个却停下来,俯下身细看她的袜子。这个姑娘年纪很轻,一双温柔的大眼睛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微笑总离不开她那天真的面庞。她叫柯尔涅丽雅。
公共汽车开动了。就在这时候,从远处跑来一个青年水兵,背着一只口袋。他跟在公共汽车后面跑,不停地招手,想使汽车停下来。但是没有用——公共汽车开走了。水兵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脸上现出沮丧和不愉快的样子。他在书报亭前看了看表,把口袋放到地上,决定耐心地等一等。接着他望了望四周,突然笑了。
他的视线停在柯尔涅丽雅的身上,这时她正把裙子提到膝盖上面,细看她的袜子,那袜子从上到下抽了很长一条丝。柯尔涅丽雅觉出水兵在注意她,急忙放下裙子。水兵微笑着。
一群身穿中等学校制服的男孩子从水兵的身后走过。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老师的身上,老师也正在盯着柯尔涅丽雅的大腿瞧。当老师发觉学生们都在望着他的时侯,他不由得一惊,马上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拍着手催学生们快走。
柯尔涅丽雅在一家小洗衣店门前停下,可以看见窗里有一个烫衣服的姑娘在喷衣物。柯尔涅丽雅没有走进洗衣店去,在门外就对她说:
“借光,您能不能借一根针给我用一下……我的袜子抽了丝……”
从这家寒伧的洗衣店里走出一个人来,这是老板娘,她个子瘦小,五十来岁。她迈出门槛,俯身去看姑娘的袜子。柯尔涅丽雅把裙子略微向上提起。老板娘对她说:
“我的亲爱的,这你得缝一个上午。你还是去买一双新的吧!……”
柯尔涅丽雅失望地摇摇头。她略微想了想便走开了,临走时很有礼貌地告别说:
“谢谢。请原谅,打扰您啦!……”
柯尔涅丽雅向姑娘们的长蛇阵走去,她向前望着,装出没有看见水兵的样子。水兵微笑地望着她,看她怎样跳过一段没有干的柏油路。柯尔涅丽雅排到长蛇阵的后面,但是她实在忍不住不回过头去看那水兵。当她看见水兵还在望着她的时候,她把头扭过去,直望前方。
一小簇人来到人行道的拐角处。他们是:五十来岁、个子不高、有点瘦削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公务员)和四个女儿——一个十八岁的漂亮的姑娘(这是柯拉拉)和三个由七岁到十三岁的小姑娘。父亲整了整柯拉拉的大衣领子,给她最后的指示:
“你在报完姓名以后,马上对他们说——我的父亲是政府的职员……这样从来都会给人留下好印象……母亲去世了……你再告诉他们你憧得一点法文……”
柯拉拉:“好的,爸爸。”
公务员:“还有……”
他向长蛇阵那边看了一眼,好象是要证实一下自己的话不会被人听去,听了也不会理解。然后他又小声地说道:
“如果那里的情形不大正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姑娘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父亲完全不知所措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话。
“总之……难道有些事情还需要我来给你解释吗?……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柯拉拉肯定地点点头。
“好的,爸爸。”
姑娘先和小妹妹们吻别(她们都挎着书包),然后又和父亲吻别。父亲向水兵站在那里的汽车站走去。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水兵提起自己的口袋。
站在长蛇阵中的柯尔涅丽雅偷偷地观察提起口袋的水兵。这时公共汽车停到站上,把水兵遮住了。
有的姑娘趁柯尔涅丽雅心不在焉的时候,挤到她的前面去了。柯尔涅丽雅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公共汽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汽车就轰轰地开走了。但是水兵没有走,他又把口袋放在脚边,斜靠着汽车站的标牌柱,脸上微微笑着。他似乎在等待柯尔涅丽雅作出赞许的表示,可是姑娘却竭力要掩饰突然在她脸上露出的喜说的微笑。柯尔涅丽雅转过身去,做出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嘉娜——这天早上最先到的姑娘——排在长蛇阵的后边抹眼泪。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这是她妈妈——马蒂代太太)牵着她的手说:
“到前面去……排第一名……”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女儿从长蛇阵中拉出来。
“谁在你的后面来的?”
嘉娜擦着眼泪,胆怯地小声回答说:
“她们都比我来得晚……”
母亲撇着嘴,把女儿推向前去。
马蒂代太太:“哼,我们倒要弄弄清楚……”
走到长蛇阵的中段的时候,母亲在洛列塔身旁站下,挑战似的望着她说道:
“你本来是在她以后来的……”
洛列塔回答说:
“这能怪我们吗?谁叫她自己不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