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奥地利)迈克尔·哈内克
译/吉晓倩
1.庄园里的骑术练习棚,内景,白天
近景特写的蒙太奇。
一个男人骑着一匹盛装舞步马。我们看不到他的脸。画面中只有他的靴子、马刺、马鞭和勒紧的缰绳,马匹吐沫的嘴和驭马的动作。
我们观察了片刻,听到马匹的喷鼻声、单调的蹄声、骑手快速发出的指令。然后我们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
叙事人(画外音):我不知道我将向您讲述的故事是否每个细节都真实无误。许多事我也是道听途说,许多事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所以,而且不得不听任它成为永远的秘密。许多疑问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觉得我必须讲述发生在我们村庄里的扑朔迷离的事件,因为它们为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态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解角度……
骑术练习棚的远景。
骑手是乡村医生,一个瘦削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年纪在六十岁上下,他已经完成了盛装舞步练习,现在纵马奔出摄影机旁边的大门,进入乡野。我们目睹他在大道上奔驰,现在他还在我们的视野中。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叙事人(画外音):……如果我没有记错,一切都始于医生骑马时发生的意外。他在庄园的骑术练习棚结束盛装舞步练习后,骑马返回家中……
2.医生的花园住宅,外景,白天
花园面向平坦的乡间草野和农田。
医生躺在受伤的马匹旁边。他的手臂奇怪地扭着,折断的锁骨隆起在血迹斑斑的外衣下面。他疼得嚎叫。
片刻后,医生十四岁的女儿克塞尼娅从房子里跑出来。她冲向父亲,看看他,又看看抽搐的马匹,吓得六神无主,失声尖叫。她父亲冲她嚷了句什么,她俯下身,想扶他站起来。他痛不可当,冲她高声喝斥。她手足无措,踉跄后退。他又向她嚷了句什么,于是她跑开了。我们远远地听着这一切,在整个场景中叙事人依然在继续他的讲述。
叙事人:……去看一下有没有人来看病。马匹跑进他的田地,绊倒在一根绷紧的、难以察觉的铁丝上。铁丝是拴在两棵树之间。医生十四岁的女儿从窗户里目睹了这场事故,因此得以告知邻居家的女人,后者又把消息传到了庄园里,于是疼痛难忍的医生被送往大约三十公里以外的地区医院。
3.村子里的街道和学校,外景,白天
跟踪镜头:艾米丽·瓦格纳,一个年近四十、瘦骨嶙峋、衣着朴素的女人,急匆匆地走在村子里的街道上。
叙事人:……邻居,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单身女人,村里的接生婆,在医生的妻子因难产去世之后,担负起管家和接诊的重任。她把医生的两个孩子安顿好,就去学校接自己的儿子汉斯。因为不愿让儿子一个人待着,她请求我,每天在其他孩子放学之后,把他留在学校里,跟着我。作为回报,她付给我一小笔酬劳。但是在医生意外坠马的这一天,下午有合唱团排练,所以大多数孩子还在学校里。
几个孩子从艾米丽身边经过,向她打招呼。她来到学校。门开着。学生们从校内涌出。
我们看到了学校教师,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岁上下,正在对里面一些年纪大一点儿的学生讲话。
马丁,一个十二岁左右、身材瘦高、笨手笨脚的男孩子,衣着考究,有别于从学校出来的其他孩子。他转身看向接生婆。
马丁:你刚才是在克塞尼娅那里吗?
玛丽打断了他的问话,这是一个修长、漂亮、文雅的女孩,大约十三岁,有一个古怪的特点,就是言谈举止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了。
玛丽:你就不能说句“您好”吗?下午好,瓦格纳太太,请恕我没有先问候您。
接生婆:你好,玛丽。
玛丽:我们都忧心忡忡,您知道。所以马丁才忘记了应有的礼貌。
接生婆:没关系。
玛丽:医生情况如何?
接生婆:不太好。
玛丽:他必须住院吗?
接生婆:我不清楚。
接生婆对玛丽的早熟和无休止的提问很不耐烦。她从周围孩子的头顶上张望过去,寻找教室里的什么人。
玛丽:我们会照顾克塞尼娅的,也许,我们能够帮她点儿忙。
接生婆(心不在焉):好主意。这能让她打起点儿精神。
她看到她的儿子走出门来:他是一个八岁的男孩,患有唐氏综合症。他的名字叫汉斯。他见妈妈被其他人包围着,趑趄不前。接生婆离开众人,向他走过去。
接生婆:嗯,你喜欢唱歌吗?
汉斯(热切地点头):太棒了!
学校教师走过来。
老师:让你妈妈听听你刚才唱的歌。
汉斯迟疑不决,看看老师,又看看妈妈。妈妈向他点头,以示鼓励。他犹豫了一霎,开始唱———
汉斯:啦……啦……啦啦啦……
玛丽转身离去。
玛丽:再见,老师。再见,瓦格纳太太。
她说再见,对于其他孩子是个示意:他们也道了再见———虽说有些含含糊糊地———然后跟着这个女孩走了。
跟踪镜头:孩子们离去。走出几步之后,格奥尔格,一个身强力壮的十三岁男孩,高声叫喊着给其他孩子打气。
格奥尔格:走在最末的是臭鸡蛋。
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大多数孩子紧随其后。但是玛丽和另外一些孩子不予理睬,依然步履轻盈地走着。
当格奥尔格跑开时,摄影机停下,开始追随玛丽,因此,片刻后,在街道的另一端,其他人可以再次进入我们的视线。
4.医生的住宅,内景,白天
克塞尼娅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把四岁的弟弟鲁道夫抱在膝头,前后摇晃。鲁道夫耷拉着脑袋,我们只能猜测,他是在哭泣。过了一会儿———
克塞尼娅(温柔地):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像上个星期那样,给你剪几个小动物,好吗?
没有回应。
克塞尼娅:你想要吗?!
鲁道夫无力地摇摇头。
克塞尼娅:我们可以一起给剪纸涂上颜色,还不要吗?
没有回应。
克塞尼娅:那么我们用漂亮的彩纸来剪好不好?用金色的纸,你还记得吗?我在复活节的时候剪过。
没有回应。克塞尼娅最终无助地把头靠在小弟弟的头上,喃喃低语———
克塞尼娅:好了,好了。
他们依偎着坐了片刻。然后克塞尼娅把鲁道夫举起,好让自己站起身。
克塞尼娅:好啦!现在我得去做点儿饭吃。瓦格纳太太已经准备好了,我……
鲁道夫(轻声打断她的话,依然垂着头):如果他回不来怎么办呢?
克塞尼娅(仿佛没听懂):什么?
鲁道夫仅仅摇了摇垂着的头。克塞尼娅跪到弟弟面前,试图直视他的眼睛,但是这个男孩把头垂得更低了。
克塞尼娅(温柔地):好了!别傻了!就像流行感冒一样,会好的。还记得上个冬天吗?那时你病得很重,是不是?然后,过了两个星期……
一个声音传来,她竖起耳朵: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另一个房间的窗户。
克塞尼娅站起身,凝神谛听。阒然无声。停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克塞尼娅:嘘!
她走进另一个房间,藏身在窗帘后面,向外窥视。
外面,一群孩子聚在玛丽身边。他们抬头仰视医生的住宅,似乎有所期待。
过了一会儿,格奥尔格,先前那个催促他们快跑的男孩,又朝窗户丢了一块石子。克塞尼娅一惊。她踌躇着,最终打开了窗户。
格奥尔格:嗨,克塞尼娅!
克塞尼娅没有作答。片刻后———
玛丽(安详地):你好吗?我们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
5.庄园,外景,夜
庄园的管家,一个粗壮敦实、土里土气、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在跟地主(年纪与他相仿)谈话。他们站在一队拉车的马匹旁边。管家举着火把,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一匹死马。这匹死马是被那些马拉回来的。
管家:……跟腱几乎被割断了。怎么都治不好了。
地主俯身察看死马前腿骹骨处的伤口。
地主:那东西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医生什么都没说吗?
管家(窃笑):他可没心情说话,锁骨都从喉咙里顶出来了。我问过他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历来是骑马穿越那片树丛的。
地主:你察看铁丝了吗?
管家:当然。铁丝很细,但很结实。如果不仔细看,你很难瞧见它。
地主:可为什么那里会拴着铁丝?
管家(耸耸肩):还是在膝盖的高度上!我不知道……也许孩子们是想跳着玩。不明白。我觉得医生不至于蠢到自己在那里拴根铁丝吧。
地主:什么意思?
管家: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是存心拴在那里的,看起来真他妈的……
6.庄园宅邸,顶层的起居室,内景,夜
西格蒙德,地主九岁的儿子,站在窗前,遥遥望着他的父亲和管家。那两个人在火把光芒的照耀下站在死马旁边。
从背景里传来音乐声(钢琴/小提琴)。
片刻后,下面院子里的两个男人分开了:地主走向宅邸,管家引着马队走向马厩。
西格蒙德从窗口转身,望向室内。他的母亲,贝娅特丽克丝,一个年近不惑的美丽而神经质的女人,坐在一架小型三角钢琴旁边。她身旁站着家庭教师,颌下夹着小提琴。他看起来将近三十岁,胖乎乎的,有点儿油头滑脑,显然是倾心于美丽的雇主。贝娅特丽克丝烦恼地叹了口气,中断了演奏。
家庭教师:我很抱歉,夫人,您的演奏太完美了,我实在望尘莫及。
贝娅特丽克丝:别道歉了,专心演奏。这对你我都更有帮助。
家庭教师:实话实说,您的演奏太快了,我跟不上。我又不是帕格尼尼。
贝娅特丽克丝被逗乐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回乐谱。
贝娅特丽克丝:让我们从D开始,再来一遍。
家庭教师惟命是从。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再次开始演奏。
西格蒙德在窗口瞅着他们,然后溜达过来,停在几步开外,观察他们。然后又踱开了。
突然,贝娅特丽克丝再次停止演奏。
贝娅特丽克丝:听着,亲爱的,如果你热爱音乐,那就坐到我身旁翻乐谱。如果你听烦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间,至少待在我的视线之外。如果你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会让我很紧张的。
西格蒙德羞愧地低下头,但是没有动。
贝娅特丽克丝(转向家庭教师):顺便问一句,现在几点了?那姑娘在哪里?
家庭教师抽出怀表。
家庭教师:我想,她是跟双胞胎在一起。差二十分钟九点。
贝娅特丽克丝:差二十分钟九点?!(转向西格蒙德)你早就该上床了。(对家庭教师)他的作业做了吗?
家庭教师:当然做了,夫人。
贝娅特丽克丝:好的。(对西格蒙德)嗯,你想为我翻乐谱吗?
西格蒙德点头。
贝娅特丽克丝:那就来这儿!
她的唇边有一抹略带嘲弄的微笑。她拍了拍琴凳旁边的位置。西格蒙德过来坐到她身边,看着乐谱。贝娅特丽克丝把乐谱翻回前面那一页。
贝娅特丽克丝(对家庭教师):好了,我们再来一遍:D。尽力演奏得快一点儿。否则我只好去找村里学校的老师了。
他们再次开始演奏。西格蒙德跟着她读谱,然后翻了一页。
7.牧师的住宅,餐厅,内景,夜
玛丽和马丁走进餐厅,在门口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