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家庭  传种接代  法制伦理

　　到刘根家时，已近中午。菊云在厨房忙活，我看到她刚从锅里盛出一碗笋干红烧肉搁在灶台上，刘根抱着那只五表姑称之为英短的蓝猫对菊云说：“菊云，你看，这是五姐特意带给你解闷儿的猫猫，很名贵呐。”说着，就想把猫递给菊云。菊云没搭理，边涮锅边嘟哝：“什么猫不猫的，我要去给山送饭。”这当口那只猫趁刘根不备，喵喵叫两声，跳到地上，真像五表姑说的那样在菊云两脚之间蹭了几下，菊云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猫受到惊吓，跑出几步，可马上又调过头，用它那两只蓝眼看着菊云，不一会看到灶台边有一张凳子，四脚一纵跳了上去，接着又跃上灶台，迅即对着那碗笋干红烧肉叼起一块肉，吧唧吧唧吃起来。刘根回过神，上去对着猫头打了一巴掌，猫受到惊吓从灶台跳下，两只眼看着刘根喵喵地叫着，像受了委屈。菊云看到这一幕，已有些枯萎的眼神忽然放出一丝光来，喃喃说：“山，你又偷吃肉啊。”我一听，心想坏了，菊云的病又犯了。
　　刘根不知怎么回事眼角渗出了泪，他轻轻对我说：“山很小的时候也曾像这只猫一样偷吃过笋干红烧肉，也被我打过一巴掌。你知道为什么打他？因为那碗笋干红烧肉是用来供祖宗的，祖宗没吃他怎么能吃？可我这一巴掌，打在山脸上也打在菊云心上！你看看，她现在肯定又想起山那次偷吃肉被打了。唉！”
　　我听到刘根这声重重的叹息，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就在这时，菊云竟双手抱起小猫，抚摸着说：“山，别怕，妈来喂你。”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去碗里捻了块肉，放在猫的嘴边，说：“吃吧，吃吧，小馋猫。”小猫张嘴把那块肉衔进嘴里。菊云开心地笑了。
　　几天后，我听刘根说菊云的心情还真一点点好了起来。刘根说菊云把那只猫当成了刘山转世，说那只猫虎头虎脑的样子活脱山小时候样子，特别是这只猫竟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鱼，与山的爱好一模一样。菊云还给这只猫取了个名字叫二宝，也就是他家老二的意思。听刘根说这些，我心里或多或少有了些宽慰，想想还是五表姑厉害，一只小小的猫果真把菊云带离了痛苦。
　　刘根说完猫的事，又催问应厅长那边事情办得如何了，我不得不把结果告诉了他。
　　我给应厅长共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打电话，应厅长说还没空去找卫生厅的郭厅长；第二次打电话询问，应厅长说郭麻子去北京出差了，要一个多礼拜才回来；第三次我信心满满地打电话过去，不料电话中应厅长把郭厅长骂了一顿。他说他专门找了家吃海鲜的高档酒店，请郭麻子和有后医院的院长吃饭，可这两个狗日的却不买账，说什么胚胎这事关系重大要研究研究，可研究到后来却告诉他这事太敏感、不能干！
　　我把应厅长对我说的话反馈给刘根，也假装糊涂地说应厅长尽力了，无奈胚胎这事涉及国家法律，谁也不敢下手。
　　刘根在电话里很长时间没吭气，我喂喂了好几声，他最后憋出一句话：“看来这钱还是送少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说完，挂了电话。
　　
　　五
　　很长一段时间刘根没再找我。我心里有愧也不太好意思找他，只是偶尔回老家时听家人说，刘根还在想方设法铺路子找门子，仍然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论，前一阵子不知是村里哪个人介绍的，说省城有个从电力系统退下来的老爷子与中央一位首长是世交，战争年代老爷子的父亲救过这位中央首长父亲的命，只要找到这个老爷子就没办不成的事。刘根顺藤摸瓜，还真找到了这个老爷子，前后花了近二十万，可老爷子忽然有一天没了踪影，把刘根气得几天吃不下饭。家里人说完就骂骗子，骂完骗子又怪刘根钱多人傻。我摇头说，刘根不是傻而是病急乱投医。说到后来，大家又总是唏嘘，感叹刘根命运多舛，刘家家门不幸。
　　中秋节到来前一个礼拜，我按习俗买了些节礼去看望父母。饭桌上又扯到刘根，父亲告诉我刘根前几天把根茶苑卖了，和菊云搬回了表爷爷留给他的几间老屋。这个消息太意外了，我简单扒了几口饭就去找刘根。我觉得一个人无论遭受什么打击，总归要知进退，不能一意孤行。
　　表爷爷过去盖的那三间瓦房早已变得十分破旧，很像从岁月深处走来的一位老人，脸上写满沧桑。我敲开堂屋的门喊了两声刘根，没人回应，过了几分钟菊云从侧房里出来，跟着她一起出来的是喵喵叫着的二宝。我迎上去，目光越过菊云，瞥见侧房最里边摆着一张长方桌，桌上摆着两只红木做的骨灰盒，骨灰盒前面摆着一碗笋干红烧肉。我心里一紧，这两只骨灰盒居然也随着刘根夫妇搬了过来。
　　菊云看着我咧开嘴浅浅地笑：“多多来了，刘根不在家呐。”
　　我望着眼前的菊云似乎胖了些，精神也似乎比以前好了些，就直截了当地问：“刘根是不是又跑省城了？唉，菊云，你要劝劝刘根，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认定了诸葛亮姓诸，有时候我们该认命就得认命！”
　　菊云情绪还算不错，她不服气地说：“认什么命？刘根说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设法让山和欣的种子长出芽来，我现在也想开了，儿子没了还有孙子，有了孙子还会有重孙！”
　　我说：“为了孙子也不至于把根茶苑卖掉吧？那可是刘根一辈子的心血。”
　　菊云叹了口气：“唉，卖了就卖了，留着根茶苑没精力管，空在那边不经营就没了产出，而我们现在正需要钱，没钱到省城寸步难行。”
　　菊云说这些话，我断定她已从痛苦抑郁中走了出来。想想也是，区区一个根茶苑再好也只是物的一种，它没有灵魂没有情感，而那几枚胚胎却深藏着灵魂深藏着情感，现在就看你有没有办法去挖掘去培育了。
　　下午，我准备回县城时，小泥鳅提了两盒月饼来看我。小泥鳅是我和刘根的儿时玩伴，也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因从小就比较调皮人称小泥鳅。前些年小泥鳅一直在推销环保产品，我也帮过他的忙，但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这次怎么又想起给我送月饼？
　　小泥鳅把月饼塞进我车里，拉着我说他晚上找了家新开张的农家乐，让我无论如何吃过饭再回去，又强调很长时间不见该聚聚了，有很多话憋在肚子里都快发馊变霉了。小泥鳅还是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那一对细小的三角眼转动一下都仿佛在说话。我担心他托我的事办不了，就推说晚上没时间。小泥鳅嘻嘻笑着说：“时间嘛就像女人的乳沟，挤挤总是有的。”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我知道搞推销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想想毕竟与他同学一场，不好硬剥他面子，就答应了。
　　本以为小泥鳅还会找些其他同学作陪，可到了那家农家乐，进了最里边一间包厢，发现这聚餐就我和小泥鳅两人。这聚的是哪门子餐？可小泥鳅却左一个多多局长右一个多多局长，殷勤得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小泥鳅，你把我一个人约出来喝酒，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泥鳅与我干了一杯酒后就说了要托我办的事，这事让我啼笑皆非。
　　原来小泥鳅早已不推销环保产品，几年前开了家婚介公司，专帮大龄青年牵线搭桥，他知道刘山田欣出事后刘家眼看着就断了香火，而菊云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也是老鸡婆孵不出小鸡，可刘根生龙活虎，于是他想刘根之所想急刘根之所急，要帮刘根介绍个女的，而且保证不生个男孩就算服务不到家。至于菊云嘛离与不离都不打紧，她永远是刘根老婆。
　　狐狸露出了尾巴。小泥鳅居然又找我推销他的业务来了。
　　我剜了他一眼问：“那你这中介费要多少？”
　　小泥鳅不紧不慢地说：“给刘根物色个女孩生儿子难度比较大，一来这女孩要年轻还得健康，不能有什么毛病；二来要有点姿色，当然最关键的是要包生儿子。所以综合考虑这中介费不能低于15万。你知道的，刘根为了拿回那几枚胚胎前前后后被骗了数十万，他现在手里攥着好几百万，我这15万对他来讲是九牛一毛，而且我也是有‘三包’承诺的。再说了如果不抓紧圆了他传宗接代的梦想，保不准他手里这点钱还要被骗，到时候落得人财两空，哭都找不到坟头。”
　　我问：“你都承诺‘三包’了，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刘根？”
　　小泥鳅嘻嘻笑了：“多多，不瞒你说我找过刘根，可这家伙就是个怕屄和尚，油水不进，还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是什么拉皮条的，真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所以么，你迂回到我这里，让我当说客？”我也嘻嘻笑了。
　　“不能说当说客，我是想让你去做做刘根思想工作，你在机关当领导有这方面的经验，你去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他肯定听进去。”
　　我没马上接话，寻思着刘根拒绝小泥鳅的理由，是他觉得这有违法律？还是有违道德？
　　小泥鳅见我没吭声，以为默认了他的想法，就端起杯敬酒。
　　我说：“小泥鳅，刘根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你还是收回你这馊主意吧。”
　　小泥鳅两眼定定地看着我，顿了顿不无自负地说：“你告诉刘根，这次我笃定给他弄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
　　我板下脸说：“你，你还真拉起皮条来了！”
　　回家路上，月亮已挂在半空，再过几天就该满月了，而满月过后又会慢慢变成半月、玄月。我行走在皎洁的月光里，想起了那副著名的对子：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唉，真是此事古难全啊！
　　老家堂屋的灯仍亮着，父母还没睡，他们担心我酒后开车，我告诉他们不回城了，就在家里睡一晚。母亲听说赶紧张罗床铺去了。父亲准备上房休息，我拉住他说：“爸，我想中秋节请刘根和菊云来家吃个饭，你看行不？”
　　父亲回说：“行啊，刘根和菊云现在上没老下没小，该请他们来家聚聚，热闹热闹。”
　　听父亲这话，我倒真想起来了，刘根现在既是孤儿，又是失独老人，恐怕今年的中秋月饼吃起来全是酸楚呐。
　　一个礼拜后，中秋节中午，父亲准备了一大桌菜，刘根按约过来吃饭，但菊云没来，刘根说菊云在陪山和欣过节。
　　我一愣，陪山和欣？该是和那两只骨灰盒子在一起吧。刘根心情还好，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我插空试探性地问他小泥鳅说的事情考虑得怎样？问这事，我倒不是想劝他接受小泥鳅的方案，而是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刘根回问：“怎么？小泥鳅这狗日的也找你了？”我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刘根感慨地说：“这传宗接代的事啊要一代一代地传，我们刘家到我这里传给了山，我就完成了任务，接下去就是山这一代的事了，现在山虽然不在了，但他和欣的种子还在，有种子在就有希望在，有希望在我就不能做越俎代刨的事。”说完独自饮了一杯酒。我听懂了，原来刘根对传宗接代这事也有他的逻辑、他的规矩。
　　我说中了，刘根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六
　　刘根又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个月，终于在元旦前夕，看到了一束光亮。当然，这束光亮不是刘根花钱买来的，而是五表姑的女儿溪溪从美国带回来的。
　　溪溪在美国攻读法学博士已经毕业，在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工作，她是趁着圣诞节放假回国探亲的。溪溪回来后，听五表姑谈起她舅刘根的事，眉毛一扬说：“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官司，只有法律才是最可靠的保障！”溪溪还举了美国一个例子，说德克萨斯州一对夫妻进行人工受精，可受精胚胎植入子宫后未能成活，后来夫妻俩离婚时争夺剩余的几枚胚胎，结果打起了官司。溪溪说得有鼻子有眼。
　　五表姑开始认为溪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中国不比美国，代孕领域的法律还不健全。溪溪说正是因为代孕领域的法律不健全才更要打官司。五表姑听了茅塞顿开，把溪溪的想法告诉了刘根，并建议刘根走司法这条路，钻钻法律的空子。正走投无路的刘根听五表姑一说，就好像走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束光亮。他很快从乡下赶到省城，与溪溪会合，商量打官司的事情，为保险起见，五表姑又在省城找了个小有名气复姓欧阳的律师一起论证，几个人研究下来得出个结论，打官司竟成了自古华山一条路，必走无疑。
　　打官司也像打仗，必须知己知彼。为不打无把握之仗，刘根花重金聘请了欧阳律师，很有些志在必得的味道。欧阳不愧是民法方面的知名律师，思维慎密，做事认真，他首先到有后医院作了一次调查，掌握了刘山和田欣与医院所签协议的内容，按协议刘山和田欣留在医院有6枚冷冻受精胚胎，保存期为一年，也就是说如果一年内不能从有后医院拿走胚胎，那有后就有权丢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说这话时，刘根已坐在我家沙发上吞云吐雾了。从省城回来刘根先赶到我家，说是有重要情况通报，我原以为有后医院有戏，没想到他告诉我的竟是有关打官司的情况。刘根把在省城与五表姑、与溪溪，还有与欧阳律师商量打官司的前前后后向我作了介绍。刘根有些兴奋，像是又一场战斗就要打响。我对法律不太懂，问刘根：“那如果官司赢了，就一定能找人代孕并生下孩子？国家不是禁止代孕吗？”
　　刘根带着自信说：“官司赢了，拿回胚胎，后面的事就好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欧阳律师说在美国、乌克兰、俄罗斯以及东南亚一些国家代孕是合法的。”
　　我看了眼刘根，没吭声，感觉代孕这事总有点玄。
　　刘根见我没说话，以为默认了他的观点，又接着问：“多多，我还不太明白欧阳律师的想法，他让我起诉我亲家而不直接起诉有后医院，这是为什么？起诉我亲家不伤和气吗？”
　　我回说：“律师总有律师的道理吧，按说那冷冻在医院的胚胎你亲家也是有继承权的，不先把继承权弄清楚，即使拿到胚胎那又归谁？也许主张继承权才是你起诉的最好案由吧。”
　　刘根听出了些意思，赶紧说：“那我得先跟亲家打声招呼，以免对薄公堂时尴尬。”
　　话题转到刘根亲家身上。刘根亲家公田春生我是认识的，他经营着一家木地板厂，效益一直不错，但我自刘山和田欣出事那会见过他和他的妻子杨文英，后来一直未再谋面，不知他们失去爱女爱婿后生活是怎么过的。刘根说，他那一对亲家与他和菊云一样，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尤其是亲家母杨文英本来身体不好，山和欣走了更是雪上加霜，经常以泪洗面。
　　“他们有一大摊家业呐。”刘根喃喃自语。
　　“那他会不会真与你争那6枚冷冻胚胎？”我一激灵，竟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刘根也激灵了一下，他把一支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烟缸里，看了我几秒钟后缓缓说：“不至于吧，不过也难说，前段时间我听说田春生一直在给亲家母调理身子，想再生一个，可到现在还没怀上，如果真生不了，说不定会惦记这几枚胚胎。我记得山和欣刚结婚时，春生就上赶着要他们小夫妻生两个孩子，一个姓刘，一个姓田。”
　　“这样说来，倒有可能会与你相争，不过话说回来，不管谁继承了这6枚胚胎，只要把孩子生下来，是你刘家的也是他们田家的血脉。”
　　刘根又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后说：“我想也是。”
　　事实上，刘根没打任何招呼就把田春生夫妇告上了法庭。这起全国第一例冷冻胚胎争夺案终于赶在春节放假前开庭了，一时成了我们这座小县城最大的新闻，各路大小报记者蜂涌而至。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和五表姑还有其他几位表姑、表姑夫一起参加了旁听。可惜始作蛹者溪溪已经返回美国，要不然倒可以让她见识一下中国对胚胎案的审判，说不准这件国内新闻还能成为国际新闻。
　　开庭前，我注意到刘根与田春生吵了几句，田春生好像很不开心，脸一直紧绷着，硬得连刀子也斩不进。我却认为这只是暂时的，随着事态的发展，田春生一定会理解刘根、支持刘根的。
　　仿佛一切都在欧阳律师的掌控之下，法院认为胚胎与有后医院有很大关系，把有后医院追加为第三人。其实有后医院的代理人一出席庭审，明眼人就看出来了，有后才是一对亲家、四位老人需要共同对付的“敌人”。
　　案由比较简单，案情也不复杂。刘根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嫁夫随夫，他儿子留下的胚胎理应由他继承，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也理应由他处理；而田春生则觉得，胚胎为小夫妻双方所有，自己作为女方家长也应该具有继承权。两个亲家各执一词。有后医院的代理人则辩护称，目前我国对试管婴儿冷冻胚胎的属性尚没有明确，而且国家对处置和监管冷冻胚胎有严格的技术要求，因此不能将冷冻胚胎交予任何一方。对此，欧阳律师反驳说，对于冷冻胚胎的监管处置，卫生部出台的条例所限制的均为医疗机构，比如不允许转让、赠送等，这些规定并非针对个人，也没有哪条法律规章不允许继承，而相对于冰冷的法条，更为重要的是冷冻胚胎含有已故夫妻刘山和田欣的DNA遗传物质，关系到双方父母和家族的遗传信息，已经成为双方家族寄托哀思、慰藉情感、传承血脉的载体，于情于理都应该让刘山和田欣的双方父母、四位失独的老人继承……
　　我真觉得刘根请欧阳做律师是请对了，他的辩护让人信服，而且他绕开了刘根的主张，直奔主题而去，我相信旁听的人都会认为冷冻胚胎该有四位老人继承，至于由刘根夫妇还是由田春生夫妇来继承真是无关紧要的。
　　可当我们听到法官当庭宣判结果时都傻了。法庭认为，已故夫妻刘山和田欣双方手术留下的胚胎，必须以生育为目的，但鉴于现在夫妻俩均已死亡，通过手术达到生育的目的已无法实现，其权利相应终止。同时，受精胚胎具有发展为生命的生物学潜能，是含有未来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在法理上不具备继承标的的本质属性，不能被任意转让、捐赠、买卖和继承，因此法庭对原告刘根主张由其监管储存胚胎不予支持。
　　法官宣布后庭内一片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人们的呼吸声，可片刻之后，人们便发出了一阵阵嘘声，还夹杂着不满的责骂声。
　　闭庭了，我想去安慰一下刘根和菊云，却看到刘根、菊云和他们的亲家相顾无言，菊云和她的亲家母杨文英在默默流泪。刘根眼睛都红了，他搂住菊云的肩膀，蹦出了一句话：“再打，向中院上诉，再不行就到高院、哪怕最高院。”
　　我发现田春生的脸终于不再紧绷，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一点张力。
　　我和五表姑及一帮亲戚陪着刘根、菊云走出法庭时，有好几个记者要采访刘根，大家想拦，却遭到了五表姑的反对，五表姑对刘根说：“根，你就把心里憋着的苦楚给记者们倒倒，让舆论也来监督监督。”刘根经五表姑这么一说，带着几分激愤向记者们说开了。
　　第二天上班之后，我打开电脑，关于冷冻胚胎的新闻扑面而来：《全国第一例冷冻胚胎争夺案开庭》《冷冻胚胎何去何从》《小夫妻双双去世，冷冻胚胎谁来继承》……看着这些报道，我沉思良久。
　　刘根成了新闻人物。
　　
　　七
　　春节放假期间，我还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刘根的官司，但春节一过，有关刘根新闻的热度就下降了。
　　大概又过了两个多月，人们在去乡下踏青，欣赏油菜花的时候，没想到刘根的官司再度成了社会热点。我在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也看到了，我看着那位漂亮的女主播是这样报道的：曾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我县冷冻胚胎案，今天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原告刘根表示，冷冻胚胎是他们四位失独老人有生之年的精神寄托，他们已饱受失子之痛，不想再在情感上被判无期徒刑，他们希望这次中院能作出公正的判决。据悉，本案将择日宣判，本台也会继续关注。画面是刘根在中院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这次开庭我没参加，看完报道就立即打电话给刘根，想询问庭审情况，可电话打过去他没接，直到二十多分钟后他才回了过来。
　　“多多，刚才我与欧阳律师商量，中院庭审已结束，是不是请主审法官一起聚聚，或者送点礼品什么，但欧阳律师死活不肯，说他代理的案子从来不靠关系，要请客送礼让我自己去。你说说我是当事人能去找法官吗？我请法官吃饭能请得动吗？”刘根在电话里发起了牢骚。
　　我安慰说：“刘根，你别急，兴许欧阳律师心中有胜算的把握。再说中院的审判比基层法院肯定要认真严谨，兴许来个大翻盘也未可知。”
　　刘根说：“但愿吧，不过这次中院对我这个案子倒真很重视，据说派了精兵强将。唉，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刘根在市里，我在县城，我们两人相距有上百里地，但我在电话里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心境、他的心情。
　　中院似乎已经研究过刘根这个案子的份量，抑或研究过这个案子的意义，没过多久判决就下来了。如果说中院开庭引起的是社会广泛关注，那么判决结果出来引发的就是社会震动了。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了刘根案子的整个过程，尤其是那份判决书的相关内容。
　　案子果然出现了大翻盘。作为中国首例冷冻胚胎案，出现这样的翻盘，没法不震动。
　　刘根赢了。
　　我看到报道中有一段关于判决的文字是这样表述的：中院审理认为，在我国现行法律对胚胎的法律属性没有明确规定的情况下，上诉人的诉求合情合理，且不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医院方在诉讼中提出的卫生部颁布的胚胎不能买卖、赠送和禁止实施代孕的相关规定，并未否定权利人对胚胎享有的相关权利，医院也不得基于部门规章的行政管理规定对抗当事人基于私法所享有的正当权利。受精胚胎具有潜在的生命特质，不仅含有小夫妻俩的DNA等遗传物质，而且含有双方父母两个家庭的遗传信息，双方父母与涉案胚胎亦具有生命伦理上的密切关联性，而且“失独”之痛非常人所能体会，而那小夫妻俩留下的胚胎则是双方家族血脉的唯一载体，承载着哀思寄托、精神慰藉等人格利益。涉案胚胎由双方父母监管和处置，既合乎人伦，亦可适度减轻其丧子失女之痛。
　　好个“人格利益”。我被这样的判决折服了。是啊，刘根在突遭失去儿子儿媳的日子里，他哭过痛过，也有人同情过劝慰过，可有谁在关注他的人格利益？就连我也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感受他的感受！
　　据说，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刘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是他因为赢了案子激动，还是因为判决书的内容又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但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该哭，都该正正规规地哭一场。只有哭这么一场，才能使他积淀了太久的悲伤和委屈得以稀释，才能使他挣脱太多的羁绊更加积极地去面对未来！
　　拿到判决书的第二天晚上，刘根和菊云在县城一家大饭店里摆了一桌，专门请了田春生夫妇，也把我叫过去了，一共五人，算是小聚。我以为刘根要与田春生进一步明确胚胎的归属问题，没想到一对亲家坐下后，根本没再为胚胎的归属而纠结，他们商量的是拿回那六枚胚胎后该何去何从，他们想最好能找两个代妈生两个孩子。当然，刘根还有层意思，就是两个代妈可以各家找各家的，但不管哪家找的只要生下男孩，那必归刘根姓刘，这是原则，也是底线。还好田春生对刘根这个要求比较理解，也知道刘根为了传宗接代花了很大功夫，而自己原本就是个女儿，没刻意想要个男孩来延续香火，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案子峰回路转了，可对于拿回胚胎这事，刘根想的还是过于简单甚至过于天真了。
　　当刘根怀揣着判决书和亲家田春生找到有后医院的领导，并准备领回那带有他儿子儿媳生命信息的胚胎时，没想到同样遭到了有后医院的断然拒绝。刘根不服，认为自己赢了官司，怎么就不能拿回胚胎？但有后医院的态度强硬，他们提出要拿走胚胎可以，但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要让当地法院执行庭的法官一起来取，法官不来，一切白搭；二是胚胎只能由医院转给医院，绝不转给个人，因此必须由另一家医院开出接收证明，否则说什么也没用。刘根碰了一鼻子灰。
　　从有后出来，刘根又去五表姑那讨主意，没想到也挨了五表姑的批。五表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受精胚胎不是一般的东西，说拿走就可以拿走的，必须从长计议，包括怎么拿？拿回来后怎么办？有没有合适的医院、合适的代妈？法律不允许又该怎么办？五表姑告诫刘根，赢了官司还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接下来要让胚胎变成活生生的生命，还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刘根听了心里沉甸甸的，眨巴着眼问：“五姐，你提了这么多问题，那下步到底有没有好的办法？”五表姑没马上表态，过了会说：“还是让溪溪想想办法吧，美国法律允许代孕，而她又是吃法律饭的，应该会有办法。”刘根一听又急不可耐地说：“那赶紧与溪溪联系，让她再回来一趟。”五表姑说：“要回就要带好美方医院的接收证明，否则回来也没用。”五表姑说得坚定而有力。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刘根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正大的代孕之路，但亲家田春生却给他泼起了冷水。田春生说：“亲家啊，我觉得去美国代孕这事有点玄，这倒不是说美国不行，主要是运输，我担心胚胎上不了飞机！”
　　“应该可以吧，胚胎又不是什么违禁物品。”
　　“这不是违禁不违禁的问题，关键没这样的先例，没有先例就没人敢吃第一只螃蟹。民航不比其它领域，根本没什么路子好走。”
　　田春生这么一说，刘根心里也打起了鼓。
　　“那我们能不能请人地下代孕？不就是多花些钱吗？”刘根回过神说。
　　田春生思忖了一下：“这样，有后医院不是开出两个条件吗？我俩作个分工，你去做法院的工作，设法让执行庭的人出面与你一起去有后拿胚胎。我重点去找医院和代妈。”
　　田春生的建议有为刘根考虑的意思，但田春生说完，刘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那不行，找法院和找医院还都得由我来，是我一直想把胚胎要回来，也是我一直想要抱孙子，因此所有事情都应该由我来，再说了你平时忙，不能耽误了你的生意。”
　　田春生听了呵呵笑了，接着说了三个字：“你啊你。”
　　田春生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刘根话里的意思。后来刘根对我说：“多多，找医院这种事我怎么能放心交给田春生？他会不会全力以赴姑且不说，如果他找到医院又找到两个代妈，但两个代妈一个生了男孩一个生了女孩，他真能把男孩给我？”
　　我说：“刘根，你这是小心眼还是强迫症？你们两亲家之间不都已经说好了吗？再说生了男孩不让给你，这男孩不照样是你的孙子吗？”
　　刘根解释说：“那不一样，姓了田就是他田家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现在维系我刘家与田家关系的说白了就是那几枚胚胎，时间长了谁知道他们心里打什么算盘？我现在也五十好几了，在传宗接代这个问题上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我说：“刘根，我真服你了！”
　　
　　八
　　我服了的刘根，其实很多人也早服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根用他的心计和执着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我很庆幸与刘根的这层表叔侄关系，有了这层关系，我知道了刘根为胚胎寻找医院、寻找代妈的许多细节，有些甚至是不能被公开的细节。
　　那天，刘根和田春生从省城回来后，田春生的车子把刘根送回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但刘根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意，连夜和菊云进行了反复商量，七扯八扯，快天亮时他们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求人不如求己，在找代孕机构、代妈这事上，没有什么神仙皇帝，只有靠自己。他们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基本理了个两步走思路，第一步是先想方设法找到代孕的医疗机构，让其开出接收胚胎的证明；第二步再申请法院执行，拿回胚胎交给医院，实施代孕。至于代妈，如果不好找就从自己的亲戚里物色。
　　可还没等刘根开始求自己，求他的人倒先来了。这天，刘根原本要去S市看看，可他还没动身，S市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对方声称是一家中美合资的名为超越的生物科技公司，在媒体上看到刘根为了冷冻胚胎打官司的事后，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对方说他们超越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有项业务，就是研究试管婴儿的培育，为那些不能生育的父母代孕，因为美国法律允许代孕，这些年业务应接不暇，但鉴于刘根案子的关注度和影响力，他们可以免费为刘根提供代孕服务。刘根接完电话有点懵，怎么生物科技公司也做代孕业务？但美国的招牌和免费的待遇，又让他心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根决定把超越公司作为自己赴S市考察的第一站。
　　超越公司在S市繁华地段一幢写字楼的21层。刘根到达超越后，受到了公司方的热情接待。总经理姓文，40多岁，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身藏青色带条纹西装，系一条金黄色领带。文总说他是文天祥的后裔，又说他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这位先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说他现在所从事的事业也可以套用这两句诗，叫“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胚胎把后传”，接着又款款而谈地介绍起超越公司，他说超越公司现在有一部分业务是代孕，但主要业务是对生物基因的研究，当然不管是从事代孕还是搞生物基因研究，他们都有最专业的团队，他们的目标就是要超越同行、超越时代，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文总说得天花乱坠，刘根听得云里雾里。文总简要介绍后，就带着刘根参观公司的相关实验室，说公司这边主要是搞研发、谈业务，代孕这块有专门的医疗机构提供一条龙服务，包括精卵提取、胚胎培育、移植手术、寻找代妈、保胎保育等等，有必要还可以做DNA亲子鉴定。刘根见一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人，有的正对着显微镜看，有的则盯着电脑，不知在干什么，只好嗯、哦地点头附和。文总说着，又刷卡进入了一间类似健身房的地方，刘根进去后吓了一跳，只见十多个年轻小伙子赤身裸体，每人的生殖器上吊着一块砖，前后来回晃荡。文总看刘根有点懵，解释说这些小伙子都是在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他们这是在练功，主要是练肾练皋丸，只有这样苦练，才能为客户提供优质的精子。一圈走下来，刘根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虽然开了眼界，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再次回到文总办公室时，文总与刘根好像已成了朋友。他掏出一盒中华烟扔一支给刘根，自己嘴里衔一支。文总似乎能看出刘根的心思，吐出几口烟后对刘根说：“刘先生，我们超越公司的实力和技术您都看到了，做代孕，我们不敢说全国的龙头老大，但在S市肯定是第一块牌子，我们的口碑来自于服务，更来自于成功率，您想啊要求做代孕的最看重什么？不就是成功吗？”
　　刘根说：“文总，我倒不需要捐卵捐精，我儿子儿媳的冷冻胚胎已在有后医院保存，但我要从有后拿出来，需要医院的接收证明，你们能出这样的证明吗？”
　　文总肯定地说：“那当然，我们超越在业界是很有名气的，无论哪家医院只要看到我们的证明，保准妥妥地把胚胎交给您。”
　　刘根哦了一声，接着又问：“那费用要多少？”
　　文总说：“您在我们这儿做胚胎移植手术是免费的，只需交一些运输费和代妈的费用就行。”
　　“运输？是要运到美国吗？”刘根立马想起田春生说的航空公司不让胚胎带上飞机的话，脸上显出一丝疑虑。
　　“当然要运去美国，在国内代孕是禁止的，违法的事情超越从来不干。”文总口气坚决。
　　“那运输加代妈要多少钱？如果找两个代妈又要多少钱？”
　　“这两项钱不多，加起来不超过100万。如果想再找个代妈，那得再加8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