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家庭  传种接代  法制伦理

　　刘根想了想，如果花个180万能顺顺当当地抱回两个孙子，当然也可能是两个孙女或者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但只要不再去求爷爷告奶奶，也值。
　　文总见刘根没接话，以为刘根嫌费用高了，又解释说：“费用问题我们会尽量再给你压缩些，你家庭已经遭遇不测，我们权当献爱心，这样总费用打个八折，就是80万，如果再要找个代妈也打八折，算60万，整个加起来才140万，很便宜了，公司可从来没出过这个价，但不过你得先交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这是公司的硬规定。如果刘先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我们也可以召开个新闻发布会，帮你众筹。”
　　刘根听说要开新闻发布会进行众筹马上反对：“新闻发布会就不用了，众筹更是不必，这点钱我还凑得起。”
　　文总说：“刘先生您也不要过分为难自己，为困难客户搞众筹我们是有经验的。”
　　刘根觉得这文总好像一直在为自己考虑，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破绽，看他又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后人，想来不会做那些招摇撞骗的事，就干脆地说：“帮我们安排两个代妈，140万就140万，钱由我出，成功了我一个子也不会欠你们，但我希望你们进度上能快些，不要拖，我拖不起！”
　　文总看刘根说得干脆就连忙表态：“想客户所想、急客户所急，是我们的宗旨，放心吧刘先生，您今天交了定金，我们就把接收胚胎的证明开给您，胚胎什么时候到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赴美。”
　　刘根在超越公司用银行卡刷了28万元，拿到了超越公司开出的一张关于同意接收冷冻胚胎的证明。
　　似乎初战告捷。刘根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一出战就遇到超越，仿佛真要超越自己、超越现实，实现梦想了。但回家没几天，刘根就接到五表姑从省城打来的电话。五表姑对刘根说，溪溪从美国传来消息，她已经了解了相关情况，说到美国代孕这条路走不通，这里面牵涉到冷冻胚胎的出国和运输问题，即使冷冻胚胎侥幸到了美国找到了代妈，也牵涉到孩子出生后的户籍问题，以及孩子如何回国问题，而如果让代妈回国生产，又牵涉到代妈的身份问题，还不排除代妈与新生儿之间的情感和关系问题，而这些问题最终牵涉到法律问题，法律问题又涉及两个国家，剪不断理还乱，总之一句话断了去美国代孕的念想。
　　接完五表姑的电话，刘根愣了好几分钟，等他回过神，再拨打超越公司的服务电话时已经无法打通了，气得他恨不得把手机摔了。
　　刘根不相信自己会被骗，他想再去S市找找超越公司讨个说法，却被菊云制止了。菊云说：“破财免灾吧，你不要去了钱没要回来，再被人家暴打一顿。”
　　刘根有点不服气：“文天祥的后代能干这种坑蒙拐骗的事？”
　　菊云呵呵笑了，她没有反驳刘根，而是顺口念了两句我们初中时就会背的文天祥诗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刘根听着菊云念的诗，想起了那个文总篡改的同一首诗的另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胚胎把后传”，低下头咬紧嘴唇，不一会儿唇上冒出了血……
　　
　　九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刘根也不相信眼泪。
　　S市初战失利后，刘根又独自北上北京、南下广州，还闯过深圳、厦门。他在实践中摸索、在摸索中前进，并一有空就恶补有关代孕知识、有关法律规定，还常常泡在搜狐网的母婴论坛上，掌握信息，学习经验。
　　有一次在厦门，刘根从宾馆的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借腹生子被骗的报道，竟从报道披露的有限信息中顺藤摸瓜，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当事人了解情况。当事人听说刘根也在为代孕的事情烦恼，就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奉劝他早早放弃找人代孕的幻想，说他们夫妇俩结婚10年未育，找了家中介机构帮助介绍代孕，那家中介机构一开口就要40万元费用，可等这40万元花完后又声称代妈身体不适需要额外再付10万元，夫妇俩一商量觉得这钱不应再付，不料对方又以流产相威胁，夫妻俩认为那是敲诈勒索，表示如果对方胆敢流产就向法院告状索要赔偿，争来争去争到后来中介因没拿到这10万元，果真让代妈做了人流，这还不算，中介居然还以胚胎本身有问题要求他们夫妇向代妈赔偿15万元。事情告到法院后，法院不予受理，原因是这种地下代孕完全是私下交易，不受法律保护。那夫妇俩怨声载道，心痛这40万元打了水漂，他们说代孕这行水太深了，稍有不慎跌落进去，不被呛个半死也会落得人财两空，找人代孕真不如领养一个孩子来得省心省力。他们吸取教训，前一阵子领养了一个女儿，已经会咿呀说话了。
　　“你把领养当亲生不就行了？”最后，那对夫妇用这样的话来开导刘根。刘根只好以是是是、对对对来结束那次访问，但他也不是没一点收获，他深感代孕这事花钱多少还不是个事，关键在于找一家规范的负责任的机构或医院做这个事。
　　哪里去找规范的负责任的机构或医院？刘根后来还是杀回了S市。他打听到有家叫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的海外代孕机构在S市设有办事处，以东南亚一些法律允许代孕的国家为依托，已经成功代孕上万例婴儿。
　　S市这家办事处的老板姓费，据说是L国籍华人，四十岁左右，个子中等，身材结实，脸色黝黑，很有点L国人的模样。刘根第一次与费老板见面是在一家咖啡馆，费老板点了杯咖啡，刘根要了杯柠檬水。费老板见到刘根双手合十，并自我介绍说：“刘先生，敝人姓费名立，您就叫我费立或小费好了。”刘根开始还担心费老板的普通话听起来可能会比较费力，没想到费老板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刘根没有对费立直呼其名，而是称费立为费总，说：“费总，听说贵公司代孕这块业务做得不错，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您能实事求是地作一介绍吗？”
　　费立说：“我们L国的公司叫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就是取天人合一之意，您知道的L国是宗教国家，佛教上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人代孕虽称不上是救人一命，但也与人的生命有关、与家庭幸福有关，因此我们是带着信仰带着责任去从事这项事业的。在医疗方面，我们与东南亚多国的大医院有合作关系，精卵的提取、胚胎的移植等都有可靠的技术和设备保障；代妈的选取，我们都有严格的年龄和体质要求，一般不会超过30岁，做移植手术前还必须进行全面体检，确保身体不能有任何疾病。当然，代妈也不是想找就找的，我们建有代妈库，如果条件允许，您可以从代妈库里挑选。”
　　刘根啜了口水，想了想又问：“国外的医院能开出接收胚胎的证明吗？这证明在国内管不管用？如果胚胎拿回来要运往国外代孕，会有问题吗？我可听说带不上飞机的。还有在国外代孕遇到代妈身体出现问题能保证把孩子生下来而不会流产吗？代妈生下孩子后能确保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后代吗？”
　　费立呵呵笑了：“刘先生，您放心，您所想到的我们都想到了，像您说的国外医院的证明在国内管不管用，我想只要是正规医院是不会被拒绝的，医疗界有过一些跨国交接病人的例子；关于胚胎如何带往国外，经了解胚胎虽不是什么违禁品，但航空公司一般不会允许托运，我们可以不走空中走陆路；还有代妈怀孕后的健康问题，我们建有代妈养胎基地，有一系列举措可以确保；至于生下来的孩子是不是您的后人？做一个DNA亲子鉴定即可，您给我们的佣金可以等到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再全部结清，如有问题可以把先前收的款项全额退回。”
　　费立的解答不回避矛盾，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刘根觉得如果再怀疑就是自己不厚道了。
　　事情基本敲定，刘根把情况告知了菊云，得到了菊云的支持。
　　从S市回来后，刘根淡定了很多，并开始申请法院对自己的案子实施强制执行。
　　不知又过了多久，印象里天气好像有些冷了。终于有那么一天，刘根夫妇和田春生夫妇带着县法院执行庭的3名法官、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的两名员工，以及费立为刘根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只进口液氮存储罐，奔赴省城、奔赴有后医院。
　　尽管走在路上脸被风吹得跟刀刮似，但刘根的心里却热乎乎的，他像带着使命去执行任务的战士，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到了有后，院长看到刘根这次带来的执行阵容，想必刘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是笃定要把胚胎接走的气势。
　　“也该到交接的时候啦”。院长想，官司都打完半年多了，那几枚胚胎不仅承载着两个家族四位老人的情感寄托，也已成了中国司法界的一个符号，对有后来讲，虽输了官司，却也意外赢得了不小名气，就凭这一点就该感谢刘根。
　　交接安排在医院五楼会议室。双方坐下后，刘根从容地从包里拿出L国一家医院开出的接收胚胎证明递给院长，执行法官再次宣读了判决书。院长当场表示服从判决立即执行，并吩咐实验室工作人员将装有胚胎的液氮罐取来。几分钟后，当工作人员拿着液氮罐走进会议室时，刘根、菊云还有田春生、杨文英八只眼睛都瞪大了，他们仿佛要从中寻找自己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影子，可这只液氮罐里充满了白色的雾气，哪里还寻找到影子？倒像装着一罐子的灵魂。可正当他们想触摸这灵魂时，工作人员将雾气中一根筷子般长的玻璃导管迅速拨出插入了刘根带去的液氮罐里，仅用了几秒钟就完成了一次浸润着太多悲伤和牵挂的交接。
　　院长指着玻璃导管说：“这玻璃导管里盛着的就是你们孩子的受精胚胎，现在交给你们，我们就完成了责任和义务。”
　　刘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搂着液氮罐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菊云和田春生、杨文英柔柔地抚摸着液氮罐也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忽然呜的一声，像一列火车开出车站，又像拉响的防空警报，刘根不知怎么回事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山、欣你们的孩子我们带回去啦，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们的孩子出生，也一定会让你们的孩子幸福！呜——呜——”
　　刘根这一哭像根导火索，迅速引燃了其它哭点，会议室里一下子哭声四起，呜哇、呜哇，这不可抑制的哭声飘出窗外，飘向了天空。
　　
　　十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刘根与费立商量，鉴于代孕的成功率一般只有50%左右，他想把这6枚胚胎取出4枚进行移植手术，另2枚继续加以保存，以备前4枚代孕失败后再顶上去，而取出的4枚分2枚一组分别移植进2个代妈体内，但不能全部在L国那所医院进行移植手术，最好再选个国家，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代孕过程中发生的风险。
　　刘根考虑得真周到，按他的计划实施，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和亲家可以各得一个孩子；如果运气不好，也不至于两个都失败。
　　费立理解刘根，他同意取出4枚进行移植，继续保存2枚，但他不建议再找个国家，认为环节多了麻烦就多，难免出现差错。费立还事先做了功课，调阅了有后医院有关这6枚受精胚胎的相关资料，感到胚胎的质量、分裂冷冻情况都比较好，代孕成功率很高，他让刘根把心放肚子里。可不管费立怎么说，刘根的心总是悬着，似乎只有听到婴儿出生时的那声啼哭，他的心才会落地。
　　为保证受精胚胎能顺利运出国境，刘根和费立多次咨询了出入境检验检疫部门。检验检疫部门工作人员也曾从报纸上看到刘根打官司争夺胚胎的事，出于同情，也出于尚没胚胎出境的先例，他们让刘根准备好情况说明、法院判决书、国内医院进行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手术的证明，以及国外医院愿意接收胚胎、愿意做代孕的证明等等，有了这些证明，想来边境不至于太为难刘根。
　　临去L国前，菊云起了个大早，专门到银沙寺上了几柱头香，祈求菩萨保佑刘根，保佑那几枚胚胎顺顺利利地移植进母体，保佑代妈顺顺利利地生产。从银沙寺回来，菊云又做了几道新鲜菜供在刘山和田欣的骨灰盒前，也上了几柱香，祈求儿子儿媳在天之灵保佑刘根、保佑胚胎、保佑代妈。原本刘根也想把菊云带上，让她亲眼见证儿子儿媳的种子是如何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但菊云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她说她要照顾二宝。其实刘根心里清楚，她是要守着那两只骨灰盒。自那两只骨灰盒从坟墓里抱回家后，菊云除了去省城迎取胚胎外就没出过远门，在她眼里这两只骨灰盒早已变成了两个人，在旁人眼里则有点分不清是菊云在陪骨灰盒还是骨灰盒在陪菊云了。
　　刘根是先飞到K市与费立会合的。飞机抵达K市时已是下午3点多，费立准备了一辆丰田越野车，与费立一起的还有他两位同事，他们接上刘根准备去宾馆休息一下，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但刘根舍不得在K市浪费时间，刚上车就催促费立往L国赶，费立拗不过刘根，只好退了房。一行四人，开启了自驾游模式，费立与两位同事轮流驾车，人歇车不停。刘根坐在后排，怀里抱着一只装有液氮罐的背包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时睡时醒。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到达了中L边境的M县。费立说办理相关出境手续可能会费些周折，建议不妨在M县住一晚。刘根为稳妥起见，只好依了费立。一切比想象得要好，由于准备充分，这边出境那边入境除查看了相关证明外，没遭到多大麻烦。车子驰入L国土地，开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到达了L国一座大城市的一家医院。医院接收了那只液氮罐后就让他们等候代妈做移植手术。刘根交出那只液氮罐时仿佛把自己的一颗心也交了出去，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了，像没了魂，任凭费立百般安慰，就是提不起精神。
　　到L国的第二天，刘根就从费立提供的三十多个备选代妈资料中选了两位，一位叫班雅，一位叫迈娣，两人都27岁，班雅略高偏瘦，有1米65左右，迈娣略低偏胖，1米60出头，总体上两人长得还算标致。刘根请费立仔细审查了两人体检情况，两人身体状况良好，还都生过一个孩子，算有些经验。费立本准备安排刘根与代妈见个面，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见个面难免遗憾，但刘根认为像代妈这种人相见不如不见，最好的效果是有缘对面不相识，以免以后牵牵挂挂的，对谁都不好。
　　移植手术是在第四天上午做的，按刘根要求，医生从6枚胚胎中挑选了潜能较好的4枚，又各分出2枚移植进了班雅和迈娣体内。到了第8天一早，费立就接到医院传来的消息，称移植进班雅和迈娣体内的2枚胚胎各有一枚成功着床，也就是说代孕成功了。得到这个消息，费立找到刘根，对他左胸打了一拳，说：“老刘，成功啦，班雅和迈娣各有一枚胚胎成功着床。”
　　费立这一拳终于把刘根的魂打了回来。刘根眨巴着眼问：“成功着床？是不是说已经怀上了？”
　　“当然，这回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吧。”费立不无自豪地说。
　　刘根没有接费立的话，掏出手机拨通了菊云的电话，把这一喜迅先告诉了菊云，接着又告诉了田春生。
　　吃过午饭，费立把两位代妈安置进了他们的养胎基地。所谓基地也就是几栋别墅，每栋别墅里住着五六位有类似情况的代妈。费立带着刘根参观基地时，班雅和迈娣正好在一栋别墅的院子里散步。费立指点着对刘根说：“老刘，你瞧，那边个子稍高的就是班雅，另一位就是迈娣，他们俩在熟悉环境呐。”
　　刘根定定地看着，嘴角就漾起了笑，说：“不错，两个丫头一看就比较纯朴健康，蛮讨喜的。”
　　这时班雅和迈娣不知看到了什么，噶噶地笑开了，仿佛要显示他们真的很讨喜似的。又要当妈妈了，也许他们真的高兴，可他们哪里知道在自己子宫里住着的胎儿，身世是何等的曲折心酸？
　　从L国回国后，刘根过个把月就会通过微信向费立了解两位代妈的情况。费立则会把新近去探望的视频、照片发给刘根，费立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L国探望那些代妈，对班雅和迈娣还有些特殊照顾，也时常带些刘根托他买的钙片、鱼肝油、复合维生素之类营养品给他们。
　　刘根常说，代妈也是妈，他们与妈一样的不易、一样的伟大，他们的不易和伟大在于生了孩子而不能认孩子。这话谁听了谁都会觉得别扭，但刘根说这话时却是理直气壮。
　　
　　十一
　　人生真是个万花筒，只要时间的轴这么一转，里面的景致就变了，甚至变得让人兴奋、让人赞叹。
　　又到一年稻子弯腰的时候，刘根人生的那个万花筒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他告诉我，班雅和迈娣已经在K市一家民营医院各生下一个男婴，过几天他将和田春生去K市接孙子和外孙。
　　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振奋，并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刘根则给我透露了两个孩子之所以会在K市出生的一些情况。刘根说，费立不知从哪了解到凡出生在国外的孩子如果做不了亲子鉴定就回不了国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班雅和迈娣在L国生下孩子，但因刘山和田欣均已离世无法做亲子鉴定，那么在L国出生的孩子就办不了来中国的旅行签证，自然也入不了境。那怎么办？费立经过认真研究中国的相关法律法规，没发现外国人在中国持证旅游期间禁止在中国医院生育的规定。就像一扇紧闭的门打开了一条缝，费立决定在班雅和迈娣预产期前一个月，安排她们到中国旅游，并提前给她们落实了K市一家民营医院待产。
　　费立为刘根的事是真费心。还有一个让刘根感动的细节，在十月怀胎这段日子里，费立尽管让班雅与迈娣住在一栋楼里，但从没让她俩知道她们怀着的孩子其实来自于同一个父母。费立说，代妈就是代妈，她们只是出租子宫，没必要让她们知道太多。刘根懂得，代妈知道的越少，对孩子的影响就越少，将来与孩子与自己家庭的瓜葛也就越少。只是刘根觉得费立关于代妈出租子宫的说法有点不尽人情，子宫毕竟不是什么物件说借就能借的，而自己的孙子也在里面生活了十个月，但费立说的又是事实，代妈不正是通过出借子宫而获取报酬的吗？这里边还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一切来之不易，又做得环环紧扣。
　　接孩子回家的日子到了。这次菊云决意随刘根一起南下，并特意让刘根的大姐来家住上几天，以免家里没有人气，冷落了那两只骨灰盒。田春生的老婆杨文英听说自己一下子有了两个外孙，兴奋得不行，表示也要与田春生、与亲家公亲家母一同前往。其实，菊云也好，杨文英也好，她们不想去也得去，因为费立已有安排，要让这四个祖辈与两个孙辈在K市做个亲属鉴定。
　　一切OK。刘根到K市后的第二天晚上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四个人在费立的安排下都到K市的一家大医院抽了血，并经认真对照DNA片断，班雅和迈娣生下的两个孩子正是刘山和田欣的儿子。
　　当晚，刘根在一家饭店设宴感谢费立，席间他们给那两个孩子各取了个名字，一个叫刘小山，一个叫田小欣。刘根说这两个孩子在选哪个姓刘哪个姓田上，田春生把优先权让给了刘根，刘根也当仁不让地优先进行了选择，他选的那个孩子是班雅所生，比迈娣所生的要早三天，算是老大，在他眼里也长得最像刘山。既然老大被刘根选了，那迈娣所生的老二就归了田春生姓田。
　　刘根他们四人在K市足足待了十多天，一方面他们想让孩子再长长，满了月再带回；另一方面两对亲家也难得聚在一起，既然到了K市就不妨好好转转，他们除了把K市看了个遍，还去了M县，看了刘根与费立他们过境的那个口岸，刘根说要是条件允许真想再去L国那所医院那个代孕基地看看，有种像重走长征路一样的冲动。
　　刘根回家的那天是入秋后第一次降温，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落叶飘了一地，他和菊云抱着刘小山赶到家时已接近黄昏。我是算好了刘根到家的时间赶过去的，可到了刘根家，竟发现门口已挤了不少人，有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但更多的却是各路媒体记者，他们像是被一阵阵秋风吹过来似的，没有预告、没打招呼就来了。刘根和菊云刚从车上下来，记者们就蜂涌而上，他们有的举起相机拍照，有的问刘根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尽可能挡开这些记者，让刘根和菊云能踏进家门，可是这些记者哪里肯依。
　　“刘先生，能否请你简单谈谈孩子出生的经过？”
　　“刘先生，你找的那家海外代孕机构是如何帮你成功代孕的？”
　　“刘先生，刘先生，你夫人怀里抱着的孩子就是传说中的试管婴儿吗？”
　　……
　　刘根被问得十分恼火，气咻咻地吼道：“请你们让开，让我们回家！”
　　不知是这一吼惊动了刘小山，还是这个场面惊动了刘小山，只听哇的一声啼哭从菊云怀里喷薄而出，记者们一下懵了，菊云瞅住时机，抱着小山冲进了家门，而等刘根回过神，记者们也回过了神，又继续缠住他。刘根正进退两难之际，忽然间听到喵喵地叫了几声，蹿出一只猫来，扑向记者，这下轮到记者们惊叫了，他们害怕被猫抓伤，一个个躲开了，我和刘根趁机冲进了家门。
　　刘根好像惊魂未定，继续骂道：“这帮记者还真不让人过日子了，幸亏有二宝出手相救。”少顷又问菊云，“孩子没吓着吧？”
　　菊云正拿着一只奶瓶给孩子喂奶，接话说：“还好，还好。”
　　我看了看肥嘟嘟的小山，说：“我们小山也算是从国外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吓不着。”
　　刘根带着些许骄傲说：“那是，我们村上千号人有几个去过L国？”说着，轻轻拍了拍小山的脸蛋。
　　菊云看着刘小山嘻嘻笑着。
　　我看菊云笑得很开心很灿烂，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十二
　　又一年清明节快到的时候，刘根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就是要再次安葬刘山和田欣的骨灰了。
　　刘根是趁我回老家给祖坟扫墓时告诉我这个决定的。他说：“多多，现在小山和小欣都长牙了，可以为他们的娘老子披麻戴孝了，我想在清明前把山和欣落葬，也好把碑竖起来。”
　　我说：“是时候让山和欣入土为安了。”
　　刘根说：“这次算是重新落葬，我也不想把场面搞大，就请几个至亲为山和欣再送一程，到时你可得来啊。”
　　我拍了拍刘根肩膀表态说：“这是你的大事，也是刘家的大事，我哪能不来？”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接到了刘根让我参加山和欣骨灰落葬的通知。刘根虽说不想把场面搞大，但真到把山和欣的骨灰落葬时又十分重视，在他心里这次落葬才是正规的也是无憾的，更需要有种仪式感，理由是有了两个真正意义上的送葬者，尽管刘小山和田小欣什么也不懂，但他们的角色他们的作用却是无可替代的。
　　那天一早，我看到刘根让六表姑、七表姑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孙子代替小山和小欣捧那两只骨灰盒。我知道按辈分六表姑、七表姑这两个孙子是刘山的侄子，侄子代替儿子捧骨灰盒是说得过去的。当然在交接骨灰盒的时候，我注意到刘根特意把小山和小欣的四只小手在两只骨灰盒上按了按，算是捧过的意思。两个才半岁多的婴儿，各被菊云和杨文英抱着，并都按习俗戴上了白帽子穿上了白衣服。小山和小欣倒还乖巧，除偶尔哭哭外竟没表示反对。我发现两个小家伙除穿了一身白外，颈项上还都挂了块红红的观音玉佩，像一朵白花中的红色花蕊。我细看了一下，两块玉佩竟是一模一样的鸡血石，其中一块应该是我从车祸现场捡到后交给刘根的，那另一块呢？按刘根以前的说法，表爷爷曾有两块鸡血石，一块传给了刘根，另一块在翻建房子时卖了，那怎么又回来了呢？我把刘根拉到一边指指小欣脖子上挂着的玉佩，问哪来的？刘根讲起了故事。原来当年买表爷爷那块鸡血石的不是别人正是五表姑夫，当然那时五表姑夫还不认识五表姑。表爷爷在县城卖竹制品，一位身后跟着警卫员的老人很喜欢表爷爷的竹制品，经常光顾表爷爷的摊点。表爷爷不知道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只听人家叫首长，想来这官肯定不小。后来表爷爷打听到首长是来县里蹲点指导工作的省上大官，这位大官虽然官大但人生颇多曲折，他打过仗立过功，却先后死了两任老婆，表爷爷很同情也很想攀附，想着以后有什么事可能用得着，通过一番感情投资，先把一块鸡血石卖给首长，后来又把五表姑嫁了过去。
　　“再后来嘛，五姐夫过世后这块鸡血石自然就落到了五姐手里，现在我有了两个儿子，我把刘山原来戴的这块鸡血石传给了小山，五姐手里这块传给了小欣。五姐还亲自到五台山请高僧给这两块鸡血石开了光。”刘根说到这里，五表姑走了进来。
　　五表姑问刘根：“根啊，都准备好了吗？吹鼓手都到啦。”
　　刘根说：“没问题，听五姐指挥！”
　　五表姑折返出门，还真像个指挥员那样对着外面喊了声：“出发！”
　　吹乐、撒纸钱，送葬的人虽不多，但阵容还是有的，且一路哭哭啼啼，一如当年的场景。哭泣声中冷不丁传出几声猫叫，我扭过身，看到身后的八表姑怀里正抱着二宝。
　　刘根也听到了猫叫，叹息说：“这猫真通人性，菊云担心它会把细菌传染给小山和小欣，就让八姐代为饲养，这会儿竟也跑来送山和欣最后一程了。”
　　“可不是么，万物皆有灵性，我都不知道它怎么跑过来的，真不枉与山和欣待了这么长时间。”八表姑附和说。
　　我发现二宝一脸的沉重，还真有点伤心的样子，心里未免有些惊奇，转过身再把目光落在刘根身上时，却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两块鸡血石，觉得很有意思。表爷爷的父亲传给表爷爷两块玉佩，原本指望表爷爷生两个儿子，结束四代单传历史，可到了刘根这代又是单传，表爷爷不得已把两块玉佩卖了一块，可到了只能生一个孩子的计划生育年代，刘根通过人工受精反倒给刘山育出两个儿子，结束了六代单传的历史，而那块卖掉的玉佩也重新回到刘家团聚了。这是刘家的幸？还是不幸？
　　两只骨灰盒重新埋在了原来的墓穴里，送葬的队伍折道返回。刘根在做泥瓦匠出生的六表姑夫的帮助下，把一块花岗岩墓碑竖了起来。我看到在刘山和田欣名字的下面还刻着四行小字，像首诗：
　　青春化作烟，
　　烟飘魂犹在，
　　育出种子来，
　　留田予子耕。
　　我指着墓碑问刘根：“这首诗是墓志铭吗？可也不太像啊，谁写的？”
　　刘根抚着碑说：“墓志铭倒不算，刻上去只是作个纪念或者说作个提醒，让山和欣的子孙们若干年后还能知道这段历史，也不要忘了人活在世上总是要育种繁衍的，不能荒了田断了根。”
　　“那是你写的？”
　　“我哪有这水平，说起来很蹊跷，有次我从省城回来，因为累也因为拿不回胚胎而无精打采，竟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门口高声地反复讲这四句话，有点像喊魂灵似的，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这四句话是专门对我家说的，前两句不是说山和欣突遭车祸身亡吗？年纪轻轻化作了一缕青烟；第三句是要我想法子把山和欣留下的种子育出来；而第四句话就更有意思了，留田是不是暗喻刘山和田欣？予子耕不就是说明他们会有儿子吗？我一激灵立马醒了，赶忙跑出去寻找这说话的人，可门口连个鬼影都没有。是说话的人走了？还是我做的梦？现在都是个谜，但从此这四句话便烙在了我心里。”
　　“是你心思用多了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吧？
　　“不，这四句话我想不出，应该是有人到过我家门口，听着好像是小瞎子的声音！”
　　“你还真把小瞎子当神仙了？这是幻觉。”
　　我想起了小瞎子说的有关鲑鱼的故事，但我断定小瞎子是胡诌的，世上不会有什么神仙，有神仙也是我们自己。
　　刘根吸了几口烟后慢条斯理地说：“多多啊，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始终觉得山和欣的魂还在，我也正是感受到他们的魂无时不在，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了今天，我知道我是被他们的魂在牵着走呐。”
　　听着刘根的话，再细看刘根，我发现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眼睛上方的额头则刻满了一条条细细的纹路，有点像他说的游魂。
　　我收回目光，心里涌起无限感慨。哦，岁月在改变着刘根、改变着刘家，刘根也在改变着自己、改变着生活，不变的大概就是一个叫信念的东西了，正是有了不变的信念，才又改变了刘根、改变了刘家、改变了生活……
　　
　　十三
　　有个消息是若干天以后菊云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菊云一般不跟我说什么事，要跟我说什么事就一定是大事。
　　菊云说，她的亲家公田春生几乎花了双倍价格又把根茶苑买了回来，而之所以花大价钱买回来就是要在不久的将来送给刘小山，这样田小欣有了份家业，刘小山也有了份家业，这叫两个外孙一视同仁，不偏不欺。
　　我说，这叫留田予子耕啊，田春生是负责任的也是有眼光的，值得庆贺。
　　没过多久，刘根来我办公室也跟我说了件事。
　　刘根说，欧阳律师又找他了，征求他对代孕这事的看法。刘根还说，针对当下我国代孕行业的乱象，欧阳正在联络一些法律界人士呼吁国家抓紧启动有关代孕的立法，旨在把大门打开，把后门堵死，给那些不孕不育或者不适宜生育的人留条路子。
　　我问刘根对这事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