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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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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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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洪新生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非常懊悔,自己怎么会在那一瞬间,左手将枪托稍微往上抬起,使子弹从史成杰的头顶上飞了过去。白白地失去了复仇的机会。每当回想那一刻,他都不能原谅自己,特别是在连指导员钟明的批评教育后,他更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的内心还残存着软弱的落后的小资产阶级情感,这是一种可怕的倾向,有丧失革命立场和阶级立场的危险。然而在现在,当自己亲自提审史成杰,却从史成杰的目光中看不到生的欲望,也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时,他才似乎明白了,只有此时才是史成杰结束的时刻。而十几年前,他看到的史成杰的目光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种充满温情和渴望的眼神,当史成杰流露出那样的目光时,恰似一束闪电击中了洪新生,洪新生的手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让自己难忘的目光,他认为自己永远不需要这样的眼神。然而他的意识中是多么渴望有这样的目光关注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承受着不应有的太多的孤独,洪老爹虽然关爱自己,但洪老爹无法与自己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洪老爹的关爱永远隔膜了一层。现在他知道了,史成杰的目光是他一生中都很难感受到的爱的目光,那里传递着他从未得到过的父爱和母爱,还有手足之情。当时的洪新生不可能全部明白这一切,但一种本能的东西瞬间促使他放弃了复仇。冥冥中的命运让他们相遇,又让他抬高了枪托。是命运不让史成杰死亡,自己复仇的欲望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洪新生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命运,正如国际歌中唱的:“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但此时的他确信是命运让史成杰活到了现在。
洪新生清楚地记得,正是那次放过史成杰,也完全改变了自己,他从此成为了一位坚定的革命战士。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同情心和温情,都全部消失了,或者隐藏了起来。从战场上下来后,他找到了部队。部队把他当作了一位小英雄,表扬他的勇敢和顽强,并给他记了二等功,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立下的第一个战功。部队举行了庆功会,庆祝又一次反围剿的伟大胜利。但洪新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对不起那些浴血奋战而牺牲了的战友们。他心事重重,越到后来,越感受到的压力越大,他还稚嫩的心灵已经无法承受着这样巨大的压力。连指导员钟明已经觉察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帮助这个小红军战士,解决洪新生的思想问题。钟明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革命的苗子,要将他培养成参天大树,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士。
因此,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将洪新生带到了一个安静的山涧边,那里有潺潺流水,景色宜人。钟明想给洪新生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他向组织敞开自己的心扉。他们找到一块石头坐下。钟指导员先开口了:“小洪啊,你最近的进步很大,作战勇敢,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红军战士了,组织对你的进步非常高兴啊。但是,你还不能骄傲自满,要不断地争取进步,争取早日成为一位坚定的革命者。最近我发现你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不振,这不是一个即将迎来暴风骤雨般革命的战士应有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啊?如果有,你就要勇敢向组织讲出来,只有依靠党,依靠组织,才能战胜困难。”
洪新生压抑已久的心情终于爆发了,他早就想向钟指导员交待自己的问题,今天指导员主动找到自己,他没有理由不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了。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慈祥的母亲面前,尽情地宣泄。他流下了痛苦而又悔恨的泪水,他一边哭着,一边叙说着。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人面前哭泣过,吴太太惩罚他时,他强忍着,洪老爹死的时候,他只是对着静默的群山哭泣的,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了。这哭声中,掺杂着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情感。他向指导员叙说了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和史成杰的关系。他交代了自己在战场上,怎样杀敌,怎样想为自己报仇,又在怎样的情况下放走了史成杰。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请求组织上给予处分。但他希望组织上给他一次机会,他总一天要消灭史成杰以及所有的史家人。当他终于把压抑在心中的秘密说完时,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钟指导员,他有些惴惴不安,但他的内心却觉得轻松了,他已经没有任何负担了,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样纯净了。
钟明却不这么认为,他感到非常吃惊。他万万没想到洪新生犯下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放走史成杰这样一个进攻革命根据地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将领,其性质是极其恶劣的。如果这场战斗消灭或活捉了史成杰,那胜利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击毙史成杰将给革命军队带来极大的鼓舞,给国民党反动派军队以沉重的打击,让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不敢再来侵犯。可就是这个小孩,却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了史成杰。他已经有些愤怒了:“你犯下了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你玷污革命战士这个光荣的称号,辜负了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党对你的培养。你根本不懂得革命的目的和意义。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个阶级反抗另一个阶级的压迫,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统治的斗争。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是要建立共产主义这个伟大的目标,肩负着解放全体劳苦大众的使命,为了这个目标和使命,共产党人随时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不是你洪新生的个人恩怨,不是你简单的个人复仇。你丧失了一个革命战士应有的坚定的立场。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放走了一个要扼杀我们的反动派。你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私情。你知道吗?史成杰的目光是虚伪的,是在绝境中的欺骗,就像中山狼一样。如果他处于有利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开枪,他的反革命本质决定了他的行动。你面对的是狡猾而又凶狠的敌人,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你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今天你放走了他,明天他就会带领更多的反动派军队,更凶猛前来屠杀革命的人民和革命的军队。你犯了严重的、软弱的、庸俗而又虚伪的小资产阶级错误,这种错误根子就是你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你必须受到组织处分和军纪处分。”
钟指导员的话,洪新生听得并不十分明白,有些似懂非懂。但从钟指导员的愤怒的神情中,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已经做好了受处分的准备。钟明将他带回了部队,并交给了他的班长看管,要求班长在组织没有作出处分决定之前,不能安排洪新生任何任务,并且不允许洪新生离开营地。钟明召开了支部会议,讨论处理洪新生的决定,有人提议要严加处分,并召开批判大会。有人建议送交营部或团部,送上革命的军事法庭。也有人主张以批评教育为主,毕竟洪新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参加革命不到一年的时间,应该帮助他成长。会议最后采纳了钟指导员的建议,决定给洪新生一次机会,将他关禁闭,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然而令洪新生没想到的是,他差一点被当成反革命叛徒被处决了。他的事情被团部来的一个布尔什维克知道了,那个布尔什维克正在开展排查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洪新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要在全军指明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比拿枪敌人更可怕。钟明不同意洪新生是反革命分子,他认为洪新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犯了严重错误的年轻的红军战士。但在当时的环境下,钟明也很难保证洪新生的命运,他自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而被排挤。革命队伍的内部斗争也变得尖锐起来。然而洪新生对外面围绕他的命运发生的斗争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关禁闭的房间内反思自己的错误。
二
从自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红军以来,洪新生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这么长的时间空闲下来。现在,他只是一个人,在寂静而又有些孤独中,面对着这四壁空空的狭小的房间,静静地思索着,回想着。当他回想起这近一年来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时,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那时自己只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孤零零的孤儿,差一点被那高大而又空旷的山林吞没。他的脑海再一次出现了洪老爹的身影,出现了两人迷失在那山林之中的情景。
父子两人离开了章家村,开始了无法预测的旅途。越往北走,村庄越来越稀落,他们开始为自己晚上能不能找到村子歇脚而担忧。有两个晚上,他们只能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那一天,大概是在离开双阳县的第五天,他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这时的洪老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洪老爹犹豫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他总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出现个人,给自己指个往西北走的方向。最后他还是没有等到,于是他只好选择了一条路,这是洪老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及洪湖生做出这样重要的选择,但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正是他的这样一个错误选择,才让洪湖生有机会参加红军。
他们本应向西北方走去,但他选择了正北方向,走了一会,那路向东边延伸,一直走进了那连绵不断的深山之中。深山里的人更少了,开始他们还能遇见一两个,只要碰到人,他们便打听往湖北的路,然而这里的人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这深山中的人是很少与外界联系的,即使听明白了洪老头的意思,也不知道有个什么叫湖北的地方。洪老爹预感到错了,想往回走,却再也找不到往回走的路了。再走下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他们完全陷入了这茫茫的山林之中了。这里的山高而且陡峭,山上尽是粗壮的树木,有时当他们走进一个深谷,抬头仰望蓝天时,那天空只是很狭窄的一条缝。现在他们连路都找不到了。他们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离开史镇时,史老太爷给的一些银圆在这里毫无用处。他们只能找野果子充饥了,然而深秋的山中这些野果子也非常的少,他们只能饱一顿饿一顿地这么挨着。现在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洪老头心急如焚,他以前不敢离开史镇的原因就是怕找不到回那遥远的故乡的路啊。自己所担心的一切都出现了,他觉得自己能不能走出深山已经不重要了,自己的这一生在哪里结束都无所谓,而是身边的这个孩子,如果走不出这深山,那自己十多年来所付出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了,洪湖生十多年的屈辱也变得毫无意义了,自己也就不能完成林姑娘的嘱托了。
他们在深山中迷失了好几天,这一天天亮后,洪湖生和以往一样醒来了,不同的是今天他是自己醒来的,而以往他都是被洪老爹叫醒的。他坐了起来,推了推还在躺着的洪老爹,叫道:“爹,醒醒,太阳都出来了。起来吧。”然而他推了好几下,洪老爹才呻吟了一声。洪老爹感到浑身发热,没有一点力气,他不想动了,甚至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他累了,再也不想起来了,他就想这么躺着,永远这么躺下去。然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洪湖生的呼唤声,他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孩子。他用了好大的力量才睁开了眼睛,当他逐渐看清洪湖生的面庞时,心头顿时一紧,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带洪湖生走出这深山了,更不要说回湖北老家了。洪老爹病了,由于心里着急,再加上几天来都是在这深山的风餐露宿,消耗尽了身体内不多的能量,已经无法抵御这深秋初冬的寒气侵蚀了。他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下,他在积聚最后的能量,要将洪湖生的真实身份告诉洪湖生。现在必须让洪湖生知道了,不然洪湖生将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了。过了一会,洪老头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叫洪湖生帮自己一下,将自己扶着坐起来,用被子靠在自己的身后。他坐定后,把洪湖生拉到自己的面前,紧紧地握住洪湖生的手,动情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湖生啊,我的孩子,爹可能不行了,爹无法再陪你了。你先别动,让爹把话说完,爹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你不要打断爹,如果你不好好听,爹就无法说完,你就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你坐好吧,爹将一切都告诉你。”
孩子啊,你知道吗?你也是史家人,是的,你就是史家人,你和史成杰、史成仁、史成文一样应该是史家的少爷。你不是我洪老头的亲生儿子。你不要惊讶,我说了,你让我慢慢说完。我怎么有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呢?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不过老天有眼,让你我成了父子,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我不扯远了,还是说说你的亲生父母吧。你的父亲就是史家的老爷史世清,也就是史家三兄弟的父亲。你娘叫林洁,是湖北人,和我是老乡,虽然我的老家离她家很远,但在史镇我们就是老乡。你的父亲史世清,史家人都不愿意提起他,认为他有辱于史家门庭。但他是个非常好的老爷,他和吴太太关系一直不好,吴太太瞧不起他,说他没有出息,两人经常争吵。他在史家,上有史老太爷的管制,下有妻子的吵闹,因此他不愿待呆在史家,于是修了两条船,到外面跑生意去了。他长年在湖上和江上行船,回家少了。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给史家带来了不少的财富,但他依然不受史家的欢迎。那一年长江涨大水,你娘的老家就住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县城里,有一天大水冲垮了大坝,也冲毁了你娘居住的那个县城。你娘全家都藏身于大水之中,只有你娘一人,抱着一根树木随水漂流在长江之上。幸好你父亲的船正好经过,救起了你娘。你娘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家人一个也没有了,就不想活了。是老爷,也就是你的父亲劝说安慰,才让你娘放弃了死的念头。你父亲是一位仁慈善良之人,你娘非常感激他,两人产生了感情,于是你娘就跟了你的父亲,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段时期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期,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你父亲决定和母亲永远在一起,终生为伴,为此他在洪城购买了一栋房子,准备将你母亲安置在那里,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了。可命运真是不公啊,那一次,你娘随着你父亲的商船去洪城,却在鄱阳湖遇上了大风暴,风暴将远在王爷庙的船队刮向了史镇。你父亲没办法,只好将你娘带到了史家。史老太爷预感到,如果让你父亲带你娘离开,那你父亲将永远就不会回到史家了。于是,史老太爷将你娘留在了史家,你父亲也没有向史家公开你娘的身份,史家严厉的家规不允许他这么做。从此,你单纯而又漂亮的母亲就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哎,我真不想回想那一切,回想起那些事我的心就会痛啊。但你的娘要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我必须遵照你娘的嘱咐啊。开始的时候,史家的老祖宗,也就是你父亲的奶奶,非常喜欢你的母亲,吴太太虽然痛恨你娘,但有老祖宗护着,她还不能把你娘怎么样。吴太太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她一到史家,就一手掌管起了这个家,她制定了一整套规矩,谁违犯了就要惩罚谁。她的严厉确实将史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史家人都认可了她的地位,老太爷回家后仍然让她掌管家庭的大权。你娘的到来,让她恼羞成怒,虽然你父亲没有说明他和你娘的关系,但是凭吴太太的精明和女人的直觉,她还是知道了。你母亲没来到史镇之前,史镇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吴太太的漂亮和精明,她甚至让史镇的男人都感觉到自叹不如。可你娘来了之后,史镇人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漂亮的女人,你娘又读过诗书,自然知书达礼,贤惠端庄。吴太太对你娘的到来是恨之入骨,一来她觉得你母亲抢走了她的丈夫,二来史镇人再也不觉得她是唯一的美人了。她处处感觉到了你母亲带来的威胁,妒嫉和发自她内心的憎恨,使她不能容忍你母亲在史家待下去的。没多久老祖宗死了,你娘的苦难开始了。
你娘来之前,史镇的女人都要缠脚的,但你娘没有缠脚。吴太太以此为理由,唆使老太太一起向老太爷说你娘的大脚败坏了史镇的风气,给史镇的女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因此要给你娘缠脚。老太爷同意了吴太太的意思,于是吴太太开始折磨你的娘。你娘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脚已经定型了,怎么缠得小呢。吴太太就叫那些给你娘缠脚的佣人用棒锤锤打你娘的脚,可怜你娘一双好好的脚就这样给捶烂了,那时正好是夏天,天气那么热,你娘的脚腐烂了,却还要用布裹着,又不给上药,因此那双腐烂的脚慢慢地生蛆了。那腐烂的臭气充满了整个东大屋,吴太太说你娘是个污秽之人,不能在史家正屋居住。老太爷就把你娘许配给了我,我怎么配得上你的娘哩,我已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低贱老头子,而你娘,是那么年轻那么高贵。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呢,她对我说,洪老爹你让我去死吧。我向老太爷说,我怎么能配得上林姑娘呢,不行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老太爷私下里对我说,你如果不想让她死就好好照顾她吧,在史家只有你能照顾她了。我后来明白了史老太爷的意思,他是要我保护你娘啊。我回去对你娘说,林姑娘,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现在只有我来照顾你了,我会让你的双脚好起来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让受委屈的,就让我们认作父女吧。你就把我当作你的长辈,我把你当作我的闺女,我不会让你再受苦的。你不要再说傻话了,你要活下去,为了史老爷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呀。那时你娘已经怀上了你,肚子已经很大了,吴太太对此也是不能容忍的,可奇怪的是,不论她怎么折磨你娘,都无法让你娘流产。你娘听了我的话,痛哭了一场。吴太太折磨她的时候她虽然尖叫流泪,但她没有屈服。可那一次她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着,我知道她再也不会想到死了,她真的把我当作自己的父亲了,她是在将自己心中全部苦水往外倒啊。
就这样,我和你娘开始在一起生活了,对外面人说我们是夫妻,可我们只是维持着父女之间的关系,相依为命。我每天都用热水给你娘擦洗那双腐烂的脚,又用我积攒的仅有的几个铜板抓了药给你娘敷上。但你娘的脚始终没有好起来。可吴太太是不想让你娘好好地活着的,开始她想折磨你娘的肉体让你娘屈服,但她没有达到目的。你娘和我住在一起住以后,虽然脚没有好起来,但再也没有人折磨她,倒也安静地度日。有一天,吴太太把我叫去,要我跟着管家史忠实先生去收租子。我说,吴太太,我哪会收租子,我既不识字又不认得秤,你还是安排其他人去吧。吴太太说,现在是秋收冬种的时候,都在忙着,你只管跟着史先生收谷子,其他的不要你管的。我说,吴太太,你最好吩咐其他人去吧,我那屋里还有个人呢,我走了没有给她端饭端水啊。吴太太横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们还真难舍难分了。就一天的时间,你放心去吧,我会安排人送饭的。我知道吴太太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只得随史先生去。临行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你娘安心等我回来,只有一天的时间。哪知道,这一去就是三天,我真是担心你娘,越到后来我就越心急如焚。史家的田地真多啊,一天的时间不可能收完那么多的租子。回来的那一天,天都快黑了,我赶紧回我住的偏房,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床上没有你的娘,我心慌了,在偏房内找了一圈也不见你娘的影子。于是我赶紧去问吴太太,吴太太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让我心惊肉跳。她说,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能飞了不成?回去好好找找吧。我再一次回来,偏房内还是没看见人,我往里面那间放木柴的房间内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双充满恐惧而又呆滞的眼睛。那就是你的娘啊,她满脸污垢、披头散发地缩成一团,两手紧紧地护着那挺起的大肚子。我走上前去,将她抱了起来。我心酸地说,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三天里,吴太太根本没让人给她送饭,第三天你娘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就自己爬下了床,又从偏房内爬到院内,她向人要饭吃,可人家都躲着她,没有人给她端上一碗。她失望了。后来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只碗,碗内有白花花的米饭,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爬过去抓起来便吃。哪知道那饭是给史家那只看门狗准备的,那狗发现有人吃它的食物,便冲上来就又抓又咬,你娘哪见过如此凶狠的狗,给吓坏了,吴太太看见后则哈哈大笑,骂你娘是个连狗都不如的人。还是史老太爷听见了你娘惊恐的叫声,叫人将狗赶走,你娘才仓皇地爬回了偏房,躲进了柴房最里面的角落里。
我把你娘抱上了床,她紧紧地抓住我不肯放手。我安慰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那时已经很晚了,我打来了热水,我要帮你娘洗去满身的污垢和全部的耻辱。你母亲在我的面前就像一个婴儿,真正成了我的女儿了。我轻轻地给你娘洗着,心里坦荡,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在给一个纯洁无瑕的婴儿在洗涤。洗完后,我给你娘穿上干净的衣服,又换上干净的被单,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这时的她已经抑制不住了,开始放声大哭。我说,林姑娘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心中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哭出来吧。她哭着,哭得那样悲切,那样伤心,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喷发出来。听到这样的哭声,哪个都会流泪的。她哭了很长时间,哭的时候一直在依偎着我。我没有打断她,并陪着她一起流泪。慢慢地她睡着,仍然依偎在我的怀中,睡梦中她仍然不住地在抽泣着。很长时间过去了,她睡得平稳了,安静了,我不敢惊动她,不想把这难得的属于她的梦碰碎了。就这样她在我的怀中整整睡了一夜,一直睡到天明。
第二天开始,你娘开始和我说话了。自她被强行抬进了我住的偏房,她一直是沉默着,很少和我说话,她总是一人呆呆地望着屋顶,暗暗地流泪。她虽然接受我为她洗脚,接受我给她端饭,但她仍然不想向我敞开她的内心。从那天起,她对我讲话了,而一讲就不愿停下来。白天,我要给史家做事,晚上她便开始说了。她说,洪老爹,我真的把你当我的爹了。自我来到史家,史家就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待,我真没想到史家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家庭,只有在你这间小小的偏屋内,我才感受到了温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现在知道世清为什么不愿回家了,这个家确实不是人生存的家庭,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你洪老爹才有人的同情心。幸好还能遇到你,不然我活不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进了这个家我是不能活着出去的,其实我早已不想活了,只是肚子里的孩子,他是我和世清的孩子啊,我想把他生下来,因此我还是活下来了。我说,林姑娘,你不要说傻话,你一定要把脚治好,老爷会来接你出去的。她淡淡地一笑,说,世清回不来了,回来了也不可能带我离开了。他善良,但也懦弱,他不是吴瑞芳的对手。我只是担心这孩子出生后怎么能够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每天晚上,我们都很晚歇息,我听你娘说。她给我讲她和你父亲一起的那段幸福时光。她说她并不是因为你父亲救了她才和你父亲好的,她不是为了报恩。她是感觉到了你父亲有一颗充满仁爱的宽大的心灵,同时又是一颗孤独的心,那颗心没有得到过抚慰和珍惜,直到遇到你娘,两颗相通的心才碰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除了死亡,什么也阻挡不了两颗心的相爱、相思和相恋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光。你的母亲把我带到了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里。我洪老头窝囊了一辈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爱啊恋呀什么的,我只是要活下去就足够了。听了你娘的叙说,我才知道人世间竟有那么丰富和美好。你娘不断地回忆和你父亲在一起生活的事情和细节,讲着讲着,脸上就显出红晕,并挂着幸福的笑容。那时候你的娘真是漂亮啊。有时说着说着,便沉默了,陷入沉思之中,然后长叹一声,目光显出绝望的神色,泪水不住地往下流。那段时期我觉得充实,听你娘的诉说真是一件快慰的事,然而我又觉得可惜,这样好的一对却很难再走到一起了。你娘也觉得轻松了,因为叙说和回忆,使她能暂时忘却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你便出生了。你出生的那天,史家院内的那棵大樟树莫名其妙地着火了。你出世了,你的娘也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临死前,你娘将你托付给我,要我一定要把你养大。在你娘死后不久,你父亲的尸体也抬进了史家大院,他是在鄱阳湖上给湖匪头子黑龙王打死的。这一对冤家真的实现了他们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的誓言。
就这样你一出生就成了孤儿,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承担起抚养你长大的责任,我答应了你的娘,我必须尽力去兑现我对你娘的承诺。孩子啊,我自己心中一点都没有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将你带大。十多年过去了,我总算把你拉扯过来了。我想这不是我的能耐,而是你的命啊,我的湖生啊,你命不该绝啊。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史家,却走进了这个深山老林,难道老天真的不想让你我活吗?孩子啊,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无法再陪你了。我洪老头无所谓,在哪里死去都没什么两样,这个地方山青树茂,又安静,没有人打扰,真是个好地方,能有这样的地方我心满意足了。但是,湖生啊,你就要自己一个人走出这深山了。听我的话,你一定能走出去的,你的娘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你不走出去,就对不起你的娘,也对不起我洪老爹十多年来的辛苦啊。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知道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要相信你自己。章老汉说了,你前途不可限量,你不会有事的。
三
洪老爹说着,声音开始沙哑而又低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完全消失了,停止了,连同那呼吸和心跳一同停止了。洪湖生一直在听着,始终没有打断洪老爹的叙述。当洪老爹的声音消逝了,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似乎洪老爹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着。洪老爹叙说的时候,有时是充满情感的,那声音在微微颤动。然而洪湖生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衰弱的洪老爹,目光变得越来越迟钝、浑浊而又空洞,根本看不出他的内心是充满愤怒还是悲伤。洪老爹说完了,沉默了,他缓慢地凑过去,轻轻地趴在洪老爹的身上,用手紧紧地拥抱着洪老爹。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拥抱着,耳朵紧紧地贴在洪老爹的胸口。他能感觉到洪老爹的呼吸越来越弱,他感觉到了洪老爹的身体在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他知道洪老爹走了,永远地离开他了。他的脑海只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处。他面对着这静穆的山林,只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弱小。他只想这样拥抱着洪老爹,似乎也想跟着洪老爹一同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直到沉到地的中心去。
洪湖生就这么拥抱着洪老爹,从早上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上。他连姿势连动都没动一下,远远地看去,两个人就像两尊雕塑一般。阳光越过山顶,穿过树林照射到他的脸上。一只山雀飞过来落到他的头顶,“啾啾”地鸣叫着。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山雀惊慌地飞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奇怪地盘旋了几圈,依然又不停地鸣叫着,然后敏捷地向远处飞去了。洪湖生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脸色已经苍白的、凝固了的洪老爹。这时的洪老爹是那样的安详,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那么心满意足。
这是洪湖生第一次见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以前他在史镇也看过很多人死去,但那些与他全然没有关系,他既不同情也不悲伤,当然也谈不上快乐。他只是喜欢看那些热闹殡葬的仪式而已。而洪老爹的死让他感到了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又可悲的事。从此以后,他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中断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关心自己、呵护自己的人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存下去。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悲痛的情感,向着静默的群山、向着苍白无力的太阳、向着枯萎而又有些凋零的树木,大声呼喊起来,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郁闷和不平都喊出来,他想用喊声摧毁这个冰冷而又沉默的世界。他的喊声在群山中回响着,但不一会,大山又恢复了静默,将他的喊声全部吞没了。他又坐在地上,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跟着洪老爹一起到人们常说的另一个世界去,他要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去责问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生下来,让自己一个人无助地面对着这个强大而又无情的世界。
他又在地上坐了很久。这时他似乎听到空中回响着洪老爹最后的话语:孩子啊!听我的话,你一定能走出去的,你的娘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你不走出去,就对不起你的娘,也对不起我洪老爹十多年来的辛苦啊。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知道吗?只有到这时,他才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悲惨而又高昂,震动了整个山野,他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边哭边去抱起洪老爹,他想将洪老爹移到一个安静的山涧中去,但洪老爹一动不动,钉子似的钉在了地上。他知道洪老爹不愿离开这里,洪老爹就选择了在这里回归大地。他只好开始收拾行装,他选了那些能够背得动的东西,那些多余的全部舍弃了。他整理好了自己的行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块令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伤心的山地。他最后看了一眼洪老爹,又双膝跪下,给洪老爹磕了几个头,然后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他在这大山之中走了许多天,也没有走出去,这山似乎没有尽头。他爬上一个山头,发现前面又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峰,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他灰心丧气,但他还是接着走下去。他只朝一个方向走,那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想自己总能走出去的。饿了,他就采野果子吃,或掏鸟蛋。多年的放牛生活,使他认得了许多野果子,虽然是深秋了,野果子已经熟过头了,但只要有,他就摘来吃,这深山中的野果子是很少有人采的。他碰到过狼和野狗,每次他都能敏捷地爬上大树,很好地保护着自己。因此他虽然没有走出深山,但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上本来就很破旧的衣服已经被草丛树枝挂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已经变得像一个野人。
他在大山中游荡着,已经有点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开始的时候他孤独绝望,希望能够碰到一个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行。但后来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他走着,似乎不是为了走出这深山,而只是走着,或者只是为了寻觅食物。那一天,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他很久都没听到过的狗的吠声。他停下来,仔细地倾听,似乎想辨别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有狗的叫声。他静静地倾听着,似乎又没有声音。他想肯定是自己听错了,他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狗的叫声清晰而明白地从树林的那头传过来,是的,这是狗的叫声,是人养的那种家犬的吠声。他兴奋起来,向狗吠声的方向跑去,出来了,到尽头了,洪老爹,我走出来了,真的,你说得没错,我已经听到了狗的叫声了,那里肯定是人居住的地方。他跑着,并且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他跑了好一阵,才感觉前面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光线,这种光线是深山茂密的树林中没有的。他继续跑过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平坦的土地,远处隐约地出现了村庄的模样,狗叫声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现在他还能听到鸡鸣的声音。看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他顿时茫然了,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属于自己,自己不能进入这个环境了。这时,他发现这么多天来自己已经习惯了深山的孤寂,适应了深山的生活了。他看看自己,灰头垢脸,衣服破零,完全不是一个人的模样。如果现在他走进那村庄,一定会被那凶恶的家犬撕碎的。他站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山村,犹疑彷徨,刚才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止步不前,左顾右盼,发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土地庙。他本能地往前走去,他想,今晚总算能不在野外露宿了。
这是一座普通的土地庙,只是比史镇的要大些,而且供奉了一尊神像,神像后面还有一间房子,虽然空空荡荡的,但却是个安身的好地方。神像前面的案板上堆满了灰尘,但那些供品却似乎还不是太久,神像前的香炉已经没有香火了,但那香灰似乎是不久前烧过的。看来这里经常有人前进香的。洪湖生管不了那么多,他将那些供品全部端来,到神像后面那间空房子里好好地饱食一顿,他已经很久没吃人做的熟食了,他也管不了这些供品是否已经腐烂变质,这时不论什么东西,在他的嘴里都变成美味佳肴了。他狼吞虎咽地、迅速地把那些供品吃了下去,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他现在想的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在这样一个有遮掩的地方睡觉,既舒适又安全,再也不担心有野兽袭扰了。洪湖生觉得今天是再幸福不过的一天。
一
洪新生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非常懊悔,自己怎么会在那一瞬间,左手将枪托稍微往上抬起,使子弹从史成杰的头顶上飞了过去。白白地失去了复仇的机会。每当回想那一刻,他都不能原谅自己,特别是在连指导员钟明的批评教育后,他更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的内心还残存着软弱的落后的小资产阶级情感,这是一种可怕的倾向,有丧失革命立场和阶级立场的危险。然而在现在,当自己亲自提审史成杰,却从史成杰的目光中看不到生的欲望,也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时,他才似乎明白了,只有此时才是史成杰结束的时刻。而十几年前,他看到的史成杰的目光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种充满温情和渴望的眼神,当史成杰流露出那样的目光时,恰似一束闪电击中了洪新生,洪新生的手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让自己难忘的目光,他认为自己永远不需要这样的眼神。然而他的意识中是多么渴望有这样的目光关注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承受着不应有的太多的孤独,洪老爹虽然关爱自己,但洪老爹无法与自己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洪老爹的关爱永远隔膜了一层。现在他知道了,史成杰的目光是他一生中都很难感受到的爱的目光,那里传递着他从未得到过的父爱和母爱,还有手足之情。当时的洪新生不可能全部明白这一切,但一种本能的东西瞬间促使他放弃了复仇。冥冥中的命运让他们相遇,又让他抬高了枪托。是命运不让史成杰死亡,自己复仇的欲望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洪新生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命运,正如国际歌中唱的:“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但此时的他确信是命运让史成杰活到了现在。
洪新生清楚地记得,正是那次放过史成杰,也完全改变了自己,他从此成为了一位坚定的革命战士。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同情心和温情,都全部消失了,或者隐藏了起来。从战场上下来后,他找到了部队。部队把他当作了一位小英雄,表扬他的勇敢和顽强,并给他记了二等功,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立下的第一个战功。部队举行了庆功会,庆祝又一次反围剿的伟大胜利。但洪新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对不起那些浴血奋战而牺牲了的战友们。他心事重重,越到后来,越感受到的压力越大,他还稚嫩的心灵已经无法承受着这样巨大的压力。连指导员钟明已经觉察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帮助这个小红军战士,解决洪新生的思想问题。钟明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革命的苗子,要将他培养成参天大树,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士。
因此,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将洪新生带到了一个安静的山涧边,那里有潺潺流水,景色宜人。钟明想给洪新生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他向组织敞开自己的心扉。他们找到一块石头坐下。钟指导员先开口了:“小洪啊,你最近的进步很大,作战勇敢,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红军战士了,组织对你的进步非常高兴啊。但是,你还不能骄傲自满,要不断地争取进步,争取早日成为一位坚定的革命者。最近我发现你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不振,这不是一个即将迎来暴风骤雨般革命的战士应有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啊?如果有,你就要勇敢向组织讲出来,只有依靠党,依靠组织,才能战胜困难。”
洪新生压抑已久的心情终于爆发了,他早就想向钟指导员交待自己的问题,今天指导员主动找到自己,他没有理由不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了。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慈祥的母亲面前,尽情地宣泄。他流下了痛苦而又悔恨的泪水,他一边哭着,一边叙说着。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人面前哭泣过,吴太太惩罚他时,他强忍着,洪老爹死的时候,他只是对着静默的群山哭泣的,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了。这哭声中,掺杂着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情感。他向指导员叙说了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和史成杰的关系。他交代了自己在战场上,怎样杀敌,怎样想为自己报仇,又在怎样的情况下放走了史成杰。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请求组织上给予处分。但他希望组织上给他一次机会,他总一天要消灭史成杰以及所有的史家人。当他终于把压抑在心中的秘密说完时,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钟指导员,他有些惴惴不安,但他的内心却觉得轻松了,他已经没有任何负担了,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样纯净了。
钟明却不这么认为,他感到非常吃惊。他万万没想到洪新生犯下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放走史成杰这样一个进攻革命根据地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将领,其性质是极其恶劣的。如果这场战斗消灭或活捉了史成杰,那胜利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击毙史成杰将给革命军队带来极大的鼓舞,给国民党反动派军队以沉重的打击,让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不敢再来侵犯。可就是这个小孩,却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了史成杰。他已经有些愤怒了:“你犯下了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你玷污革命战士这个光荣的称号,辜负了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党对你的培养。你根本不懂得革命的目的和意义。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个阶级反抗另一个阶级的压迫,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统治的斗争。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是要建立共产主义这个伟大的目标,肩负着解放全体劳苦大众的使命,为了这个目标和使命,共产党人随时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不是你洪新生的个人恩怨,不是你简单的个人复仇。你丧失了一个革命战士应有的坚定的立场。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放走了一个要扼杀我们的反动派。你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私情。你知道吗?史成杰的目光是虚伪的,是在绝境中的欺骗,就像中山狼一样。如果他处于有利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开枪,他的反革命本质决定了他的行动。你面对的是狡猾而又凶狠的敌人,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你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今天你放走了他,明天他就会带领更多的反动派军队,更凶猛前来屠杀革命的人民和革命的军队。你犯了严重的、软弱的、庸俗而又虚伪的小资产阶级错误,这种错误根子就是你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你必须受到组织处分和军纪处分。”
钟指导员的话,洪新生听得并不十分明白,有些似懂非懂。但从钟指导员的愤怒的神情中,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已经做好了受处分的准备。钟明将他带回了部队,并交给了他的班长看管,要求班长在组织没有作出处分决定之前,不能安排洪新生任何任务,并且不允许洪新生离开营地。钟明召开了支部会议,讨论处理洪新生的决定,有人提议要严加处分,并召开批判大会。有人建议送交营部或团部,送上革命的军事法庭。也有人主张以批评教育为主,毕竟洪新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参加革命不到一年的时间,应该帮助他成长。会议最后采纳了钟指导员的建议,决定给洪新生一次机会,将他关禁闭,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然而令洪新生没想到的是,他差一点被当成反革命叛徒被处决了。他的事情被团部来的一个布尔什维克知道了,那个布尔什维克正在开展排查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洪新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要在全军指明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比拿枪敌人更可怕。钟明不同意洪新生是反革命分子,他认为洪新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犯了严重错误的年轻的红军战士。但在当时的环境下,钟明也很难保证洪新生的命运,他自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而被排挤。革命队伍的内部斗争也变得尖锐起来。然而洪新生对外面围绕他的命运发生的斗争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关禁闭的房间内反思自己的错误。
二
从自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红军以来,洪新生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这么长的时间空闲下来。现在,他只是一个人,在寂静而又有些孤独中,面对着这四壁空空的狭小的房间,静静地思索着,回想着。当他回想起这近一年来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时,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那时自己只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孤零零的孤儿,差一点被那高大而又空旷的山林吞没。他的脑海再一次出现了洪老爹的身影,出现了两人迷失在那山林之中的情景。
父子两人离开了章家村,开始了无法预测的旅途。越往北走,村庄越来越稀落,他们开始为自己晚上能不能找到村子歇脚而担忧。有两个晚上,他们只能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那一天,大概是在离开双阳县的第五天,他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这时的洪老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洪老爹犹豫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他总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出现个人,给自己指个往西北走的方向。最后他还是没有等到,于是他只好选择了一条路,这是洪老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及洪湖生做出这样重要的选择,但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正是他的这样一个错误选择,才让洪湖生有机会参加红军。
他们本应向西北方走去,但他选择了正北方向,走了一会,那路向东边延伸,一直走进了那连绵不断的深山之中。深山里的人更少了,开始他们还能遇见一两个,只要碰到人,他们便打听往湖北的路,然而这里的人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这深山中的人是很少与外界联系的,即使听明白了洪老头的意思,也不知道有个什么叫湖北的地方。洪老爹预感到错了,想往回走,却再也找不到往回走的路了。再走下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他们完全陷入了这茫茫的山林之中了。这里的山高而且陡峭,山上尽是粗壮的树木,有时当他们走进一个深谷,抬头仰望蓝天时,那天空只是很狭窄的一条缝。现在他们连路都找不到了。他们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离开史镇时,史老太爷给的一些银圆在这里毫无用处。他们只能找野果子充饥了,然而深秋的山中这些野果子也非常的少,他们只能饱一顿饿一顿地这么挨着。现在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洪老头心急如焚,他以前不敢离开史镇的原因就是怕找不到回那遥远的故乡的路啊。自己所担心的一切都出现了,他觉得自己能不能走出深山已经不重要了,自己的这一生在哪里结束都无所谓,而是身边的这个孩子,如果走不出这深山,那自己十多年来所付出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了,洪湖生十多年的屈辱也变得毫无意义了,自己也就不能完成林姑娘的嘱托了。
他们在深山中迷失了好几天,这一天天亮后,洪湖生和以往一样醒来了,不同的是今天他是自己醒来的,而以往他都是被洪老爹叫醒的。他坐了起来,推了推还在躺着的洪老爹,叫道:“爹,醒醒,太阳都出来了。起来吧。”然而他推了好几下,洪老爹才呻吟了一声。洪老爹感到浑身发热,没有一点力气,他不想动了,甚至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他累了,再也不想起来了,他就想这么躺着,永远这么躺下去。然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洪湖生的呼唤声,他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孩子。他用了好大的力量才睁开了眼睛,当他逐渐看清洪湖生的面庞时,心头顿时一紧,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带洪湖生走出这深山了,更不要说回湖北老家了。洪老爹病了,由于心里着急,再加上几天来都是在这深山的风餐露宿,消耗尽了身体内不多的能量,已经无法抵御这深秋初冬的寒气侵蚀了。他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下,他在积聚最后的能量,要将洪湖生的真实身份告诉洪湖生。现在必须让洪湖生知道了,不然洪湖生将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了。过了一会,洪老头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叫洪湖生帮自己一下,将自己扶着坐起来,用被子靠在自己的身后。他坐定后,把洪湖生拉到自己的面前,紧紧地握住洪湖生的手,动情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湖生啊,我的孩子,爹可能不行了,爹无法再陪你了。你先别动,让爹把话说完,爹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你不要打断爹,如果你不好好听,爹就无法说完,你就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你坐好吧,爹将一切都告诉你。”
孩子啊,你知道吗?你也是史家人,是的,你就是史家人,你和史成杰、史成仁、史成文一样应该是史家的少爷。你不是我洪老头的亲生儿子。你不要惊讶,我说了,你让我慢慢说完。我怎么有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呢?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不过老天有眼,让你我成了父子,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我不扯远了,还是说说你的亲生父母吧。你的父亲就是史家的老爷史世清,也就是史家三兄弟的父亲。你娘叫林洁,是湖北人,和我是老乡,虽然我的老家离她家很远,但在史镇我们就是老乡。你的父亲史世清,史家人都不愿意提起他,认为他有辱于史家门庭。但他是个非常好的老爷,他和吴太太关系一直不好,吴太太瞧不起他,说他没有出息,两人经常争吵。他在史家,上有史老太爷的管制,下有妻子的吵闹,因此他不愿待呆在史家,于是修了两条船,到外面跑生意去了。他长年在湖上和江上行船,回家少了。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给史家带来了不少的财富,但他依然不受史家的欢迎。那一年长江涨大水,你娘的老家就住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县城里,有一天大水冲垮了大坝,也冲毁了你娘居住的那个县城。你娘全家都藏身于大水之中,只有你娘一人,抱着一根树木随水漂流在长江之上。幸好你父亲的船正好经过,救起了你娘。你娘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家人一个也没有了,就不想活了。是老爷,也就是你的父亲劝说安慰,才让你娘放弃了死的念头。你父亲是一位仁慈善良之人,你娘非常感激他,两人产生了感情,于是你娘就跟了你的父亲,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段时期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期,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你父亲决定和母亲永远在一起,终生为伴,为此他在洪城购买了一栋房子,准备将你母亲安置在那里,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了。可命运真是不公啊,那一次,你娘随着你父亲的商船去洪城,却在鄱阳湖遇上了大风暴,风暴将远在王爷庙的船队刮向了史镇。你父亲没办法,只好将你娘带到了史家。史老太爷预感到,如果让你父亲带你娘离开,那你父亲将永远就不会回到史家了。于是,史老太爷将你娘留在了史家,你父亲也没有向史家公开你娘的身份,史家严厉的家规不允许他这么做。从此,你单纯而又漂亮的母亲就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哎,我真不想回想那一切,回想起那些事我的心就会痛啊。但你的娘要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我必须遵照你娘的嘱咐啊。开始的时候,史家的老祖宗,也就是你父亲的奶奶,非常喜欢你的母亲,吴太太虽然痛恨你娘,但有老祖宗护着,她还不能把你娘怎么样。吴太太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她一到史家,就一手掌管起了这个家,她制定了一整套规矩,谁违犯了就要惩罚谁。她的严厉确实将史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史家人都认可了她的地位,老太爷回家后仍然让她掌管家庭的大权。你娘的到来,让她恼羞成怒,虽然你父亲没有说明他和你娘的关系,但是凭吴太太的精明和女人的直觉,她还是知道了。你母亲没来到史镇之前,史镇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吴太太的漂亮和精明,她甚至让史镇的男人都感觉到自叹不如。可你娘来了之后,史镇人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漂亮的女人,你娘又读过诗书,自然知书达礼,贤惠端庄。吴太太对你娘的到来是恨之入骨,一来她觉得你母亲抢走了她的丈夫,二来史镇人再也不觉得她是唯一的美人了。她处处感觉到了你母亲带来的威胁,妒嫉和发自她内心的憎恨,使她不能容忍你母亲在史家待下去的。没多久老祖宗死了,你娘的苦难开始了。
你娘来之前,史镇的女人都要缠脚的,但你娘没有缠脚。吴太太以此为理由,唆使老太太一起向老太爷说你娘的大脚败坏了史镇的风气,给史镇的女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因此要给你娘缠脚。老太爷同意了吴太太的意思,于是吴太太开始折磨你的娘。你娘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脚已经定型了,怎么缠得小呢。吴太太就叫那些给你娘缠脚的佣人用棒锤锤打你娘的脚,可怜你娘一双好好的脚就这样给捶烂了,那时正好是夏天,天气那么热,你娘的脚腐烂了,却还要用布裹着,又不给上药,因此那双腐烂的脚慢慢地生蛆了。那腐烂的臭气充满了整个东大屋,吴太太说你娘是个污秽之人,不能在史家正屋居住。老太爷就把你娘许配给了我,我怎么配得上你的娘哩,我已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低贱老头子,而你娘,是那么年轻那么高贵。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呢,她对我说,洪老爹你让我去死吧。我向老太爷说,我怎么能配得上林姑娘呢,不行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老太爷私下里对我说,你如果不想让她死就好好照顾她吧,在史家只有你能照顾她了。我后来明白了史老太爷的意思,他是要我保护你娘啊。我回去对你娘说,林姑娘,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现在只有我来照顾你了,我会让你的双脚好起来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让受委屈的,就让我们认作父女吧。你就把我当作你的长辈,我把你当作我的闺女,我不会让你再受苦的。你不要再说傻话了,你要活下去,为了史老爷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呀。那时你娘已经怀上了你,肚子已经很大了,吴太太对此也是不能容忍的,可奇怪的是,不论她怎么折磨你娘,都无法让你娘流产。你娘听了我的话,痛哭了一场。吴太太折磨她的时候她虽然尖叫流泪,但她没有屈服。可那一次她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着,我知道她再也不会想到死了,她真的把我当作自己的父亲了,她是在将自己心中全部苦水往外倒啊。
就这样,我和你娘开始在一起生活了,对外面人说我们是夫妻,可我们只是维持着父女之间的关系,相依为命。我每天都用热水给你娘擦洗那双腐烂的脚,又用我积攒的仅有的几个铜板抓了药给你娘敷上。但你娘的脚始终没有好起来。可吴太太是不想让你娘好好地活着的,开始她想折磨你娘的肉体让你娘屈服,但她没有达到目的。你娘和我住在一起住以后,虽然脚没有好起来,但再也没有人折磨她,倒也安静地度日。有一天,吴太太把我叫去,要我跟着管家史忠实先生去收租子。我说,吴太太,我哪会收租子,我既不识字又不认得秤,你还是安排其他人去吧。吴太太说,现在是秋收冬种的时候,都在忙着,你只管跟着史先生收谷子,其他的不要你管的。我说,吴太太,你最好吩咐其他人去吧,我那屋里还有个人呢,我走了没有给她端饭端水啊。吴太太横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们还真难舍难分了。就一天的时间,你放心去吧,我会安排人送饭的。我知道吴太太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只得随史先生去。临行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你娘安心等我回来,只有一天的时间。哪知道,这一去就是三天,我真是担心你娘,越到后来我就越心急如焚。史家的田地真多啊,一天的时间不可能收完那么多的租子。回来的那一天,天都快黑了,我赶紧回我住的偏房,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床上没有你的娘,我心慌了,在偏房内找了一圈也不见你娘的影子。于是我赶紧去问吴太太,吴太太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让我心惊肉跳。她说,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能飞了不成?回去好好找找吧。我再一次回来,偏房内还是没看见人,我往里面那间放木柴的房间内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双充满恐惧而又呆滞的眼睛。那就是你的娘啊,她满脸污垢、披头散发地缩成一团,两手紧紧地护着那挺起的大肚子。我走上前去,将她抱了起来。我心酸地说,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三天里,吴太太根本没让人给她送饭,第三天你娘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就自己爬下了床,又从偏房内爬到院内,她向人要饭吃,可人家都躲着她,没有人给她端上一碗。她失望了。后来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只碗,碗内有白花花的米饭,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爬过去抓起来便吃。哪知道那饭是给史家那只看门狗准备的,那狗发现有人吃它的食物,便冲上来就又抓又咬,你娘哪见过如此凶狠的狗,给吓坏了,吴太太看见后则哈哈大笑,骂你娘是个连狗都不如的人。还是史老太爷听见了你娘惊恐的叫声,叫人将狗赶走,你娘才仓皇地爬回了偏房,躲进了柴房最里面的角落里。
我把你娘抱上了床,她紧紧地抓住我不肯放手。我安慰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那时已经很晚了,我打来了热水,我要帮你娘洗去满身的污垢和全部的耻辱。你母亲在我的面前就像一个婴儿,真正成了我的女儿了。我轻轻地给你娘洗着,心里坦荡,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在给一个纯洁无瑕的婴儿在洗涤。洗完后,我给你娘穿上干净的衣服,又换上干净的被单,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这时的她已经抑制不住了,开始放声大哭。我说,林姑娘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心中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哭出来吧。她哭着,哭得那样悲切,那样伤心,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喷发出来。听到这样的哭声,哪个都会流泪的。她哭了很长时间,哭的时候一直在依偎着我。我没有打断她,并陪着她一起流泪。慢慢地她睡着,仍然依偎在我的怀中,睡梦中她仍然不住地在抽泣着。很长时间过去了,她睡得平稳了,安静了,我不敢惊动她,不想把这难得的属于她的梦碰碎了。就这样她在我的怀中整整睡了一夜,一直睡到天明。
第二天开始,你娘开始和我说话了。自她被强行抬进了我住的偏房,她一直是沉默着,很少和我说话,她总是一人呆呆地望着屋顶,暗暗地流泪。她虽然接受我为她洗脚,接受我给她端饭,但她仍然不想向我敞开她的内心。从那天起,她对我讲话了,而一讲就不愿停下来。白天,我要给史家做事,晚上她便开始说了。她说,洪老爹,我真的把你当我的爹了。自我来到史家,史家就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待,我真没想到史家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家庭,只有在你这间小小的偏屋内,我才感受到了温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现在知道世清为什么不愿回家了,这个家确实不是人生存的家庭,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你洪老爹才有人的同情心。幸好还能遇到你,不然我活不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进了这个家我是不能活着出去的,其实我早已不想活了,只是肚子里的孩子,他是我和世清的孩子啊,我想把他生下来,因此我还是活下来了。我说,林姑娘,你不要说傻话,你一定要把脚治好,老爷会来接你出去的。她淡淡地一笑,说,世清回不来了,回来了也不可能带我离开了。他善良,但也懦弱,他不是吴瑞芳的对手。我只是担心这孩子出生后怎么能够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每天晚上,我们都很晚歇息,我听你娘说。她给我讲她和你父亲一起的那段幸福时光。她说她并不是因为你父亲救了她才和你父亲好的,她不是为了报恩。她是感觉到了你父亲有一颗充满仁爱的宽大的心灵,同时又是一颗孤独的心,那颗心没有得到过抚慰和珍惜,直到遇到你娘,两颗相通的心才碰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除了死亡,什么也阻挡不了两颗心的相爱、相思和相恋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光。你的母亲把我带到了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里。我洪老头窝囊了一辈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爱啊恋呀什么的,我只是要活下去就足够了。听了你娘的叙说,我才知道人世间竟有那么丰富和美好。你娘不断地回忆和你父亲在一起生活的事情和细节,讲着讲着,脸上就显出红晕,并挂着幸福的笑容。那时候你的娘真是漂亮啊。有时说着说着,便沉默了,陷入沉思之中,然后长叹一声,目光显出绝望的神色,泪水不住地往下流。那段时期我觉得充实,听你娘的诉说真是一件快慰的事,然而我又觉得可惜,这样好的一对却很难再走到一起了。你娘也觉得轻松了,因为叙说和回忆,使她能暂时忘却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你便出生了。你出生的那天,史家院内的那棵大樟树莫名其妙地着火了。你出世了,你的娘也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临死前,你娘将你托付给我,要我一定要把你养大。在你娘死后不久,你父亲的尸体也抬进了史家大院,他是在鄱阳湖上给湖匪头子黑龙王打死的。这一对冤家真的实现了他们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的誓言。
就这样你一出生就成了孤儿,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承担起抚养你长大的责任,我答应了你的娘,我必须尽力去兑现我对你娘的承诺。孩子啊,我自己心中一点都没有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将你带大。十多年过去了,我总算把你拉扯过来了。我想这不是我的能耐,而是你的命啊,我的湖生啊,你命不该绝啊。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史家,却走进了这个深山老林,难道老天真的不想让你我活吗?孩子啊,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无法再陪你了。我洪老头无所谓,在哪里死去都没什么两样,这个地方山青树茂,又安静,没有人打扰,真是个好地方,能有这样的地方我心满意足了。但是,湖生啊,你就要自己一个人走出这深山了。听我的话,你一定能走出去的,你的娘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你不走出去,就对不起你的娘,也对不起我洪老爹十多年来的辛苦啊。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知道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要相信你自己。章老汉说了,你前途不可限量,你不会有事的。
三
洪老爹说着,声音开始沙哑而又低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完全消失了,停止了,连同那呼吸和心跳一同停止了。洪湖生一直在听着,始终没有打断洪老爹的叙述。当洪老爹的声音消逝了,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似乎洪老爹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着。洪老爹叙说的时候,有时是充满情感的,那声音在微微颤动。然而洪湖生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衰弱的洪老爹,目光变得越来越迟钝、浑浊而又空洞,根本看不出他的内心是充满愤怒还是悲伤。洪老爹说完了,沉默了,他缓慢地凑过去,轻轻地趴在洪老爹的身上,用手紧紧地拥抱着洪老爹。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拥抱着,耳朵紧紧地贴在洪老爹的胸口。他能感觉到洪老爹的呼吸越来越弱,他感觉到了洪老爹的身体在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他知道洪老爹走了,永远地离开他了。他的脑海只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处。他面对着这静穆的山林,只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弱小。他只想这样拥抱着洪老爹,似乎也想跟着洪老爹一同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直到沉到地的中心去。
洪湖生就这么拥抱着洪老爹,从早上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上。他连姿势连动都没动一下,远远地看去,两个人就像两尊雕塑一般。阳光越过山顶,穿过树林照射到他的脸上。一只山雀飞过来落到他的头顶,“啾啾”地鸣叫着。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山雀惊慌地飞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奇怪地盘旋了几圈,依然又不停地鸣叫着,然后敏捷地向远处飞去了。洪湖生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脸色已经苍白的、凝固了的洪老爹。这时的洪老爹是那样的安详,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那么心满意足。
这是洪湖生第一次见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以前他在史镇也看过很多人死去,但那些与他全然没有关系,他既不同情也不悲伤,当然也谈不上快乐。他只是喜欢看那些热闹殡葬的仪式而已。而洪老爹的死让他感到了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又可悲的事。从此以后,他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中断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关心自己、呵护自己的人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存下去。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悲痛的情感,向着静默的群山、向着苍白无力的太阳、向着枯萎而又有些凋零的树木,大声呼喊起来,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郁闷和不平都喊出来,他想用喊声摧毁这个冰冷而又沉默的世界。他的喊声在群山中回响着,但不一会,大山又恢复了静默,将他的喊声全部吞没了。他又坐在地上,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跟着洪老爹一起到人们常说的另一个世界去,他要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去责问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生下来,让自己一个人无助地面对着这个强大而又无情的世界。
他又在地上坐了很久。这时他似乎听到空中回响着洪老爹最后的话语:孩子啊!听我的话,你一定能走出去的,你的娘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你不走出去,就对不起你的娘,也对不起我洪老爹十多年来的辛苦啊。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知道吗?只有到这时,他才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悲惨而又高昂,震动了整个山野,他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边哭边去抱起洪老爹,他想将洪老爹移到一个安静的山涧中去,但洪老爹一动不动,钉子似的钉在了地上。他知道洪老爹不愿离开这里,洪老爹就选择了在这里回归大地。他只好开始收拾行装,他选了那些能够背得动的东西,那些多余的全部舍弃了。他整理好了自己的行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块令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伤心的山地。他最后看了一眼洪老爹,又双膝跪下,给洪老爹磕了几个头,然后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他在这大山之中走了许多天,也没有走出去,这山似乎没有尽头。他爬上一个山头,发现前面又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峰,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他灰心丧气,但他还是接着走下去。他只朝一个方向走,那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想自己总能走出去的。饿了,他就采野果子吃,或掏鸟蛋。多年的放牛生活,使他认得了许多野果子,虽然是深秋了,野果子已经熟过头了,但只要有,他就摘来吃,这深山中的野果子是很少有人采的。他碰到过狼和野狗,每次他都能敏捷地爬上大树,很好地保护着自己。因此他虽然没有走出深山,但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上本来就很破旧的衣服已经被草丛树枝挂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已经变得像一个野人。
他在大山中游荡着,已经有点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开始的时候他孤独绝望,希望能够碰到一个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行。但后来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他走着,似乎不是为了走出这深山,而只是走着,或者只是为了寻觅食物。那一天,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他很久都没听到过的狗的吠声。他停下来,仔细地倾听,似乎想辨别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有狗的叫声。他静静地倾听着,似乎又没有声音。他想肯定是自己听错了,他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狗的叫声清晰而明白地从树林的那头传过来,是的,这是狗的叫声,是人养的那种家犬的吠声。他兴奋起来,向狗吠声的方向跑去,出来了,到尽头了,洪老爹,我走出来了,真的,你说得没错,我已经听到了狗的叫声了,那里肯定是人居住的地方。他跑着,并且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他跑了好一阵,才感觉前面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光线,这种光线是深山茂密的树林中没有的。他继续跑过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平坦的土地,远处隐约地出现了村庄的模样,狗叫声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现在他还能听到鸡鸣的声音。看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他顿时茫然了,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属于自己,自己不能进入这个环境了。这时,他发现这么多天来自己已经习惯了深山的孤寂,适应了深山的生活了。他看看自己,灰头垢脸,衣服破零,完全不是一个人的模样。如果现在他走进那村庄,一定会被那凶恶的家犬撕碎的。他站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山村,犹疑彷徨,刚才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止步不前,左顾右盼,发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土地庙。他本能地往前走去,他想,今晚总算能不在野外露宿了。
这是一座普通的土地庙,只是比史镇的要大些,而且供奉了一尊神像,神像后面还有一间房子,虽然空空荡荡的,但却是个安身的好地方。神像前面的案板上堆满了灰尘,但那些供品却似乎还不是太久,神像前的香炉已经没有香火了,但那香灰似乎是不久前烧过的。看来这里经常有人前进香的。洪湖生管不了那么多,他将那些供品全部端来,到神像后面那间空房子里好好地饱食一顿,他已经很久没吃人做的熟食了,他也管不了这些供品是否已经腐烂变质,这时不论什么东西,在他的嘴里都变成美味佳肴了。他狼吞虎咽地、迅速地把那些供品吃了下去,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他现在想的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在这样一个有遮掩的地方睡觉,既舒适又安全,再也不担心有野兽袭扰了。洪湖生觉得今天是再幸福不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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